温热的血让白洋想起他们在艺术村的那个晚上,也是有血从唐誉的手掌流出来。
“放开手,给我。”白洋不愿意看到他这样,也受不了他这样。这不是唐誉的结果,好人应该有好报。
他要看到唐誉身在高处,不染尘埃,他要他不懂人世沧桑,三分疾苦。
“给我。”白洋将那块碎片压在自己的掌心里,不在意疼还是不疼。
唐誉真的不疼,疼痛感已经完全消失了,抽离了他的身体。他只是……很难过。
他的胸口有一团愤怒,一团呼不出去的浊气。有时候他又非常疲惫,但只是身体疲惫,头脑里非常清晰。他不敢放松,一切都要做最坏的打算,要争分夺秒,把他能够安排好的一切搞定。
现在已经差不多了,白洋也跟着他见了家长。他放松了,心里撑住这口气的防线却崩塌粉碎,给了他最后一击。他好像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又完全不懂,他没有想要扔掉茶杯,可眨眼间就已经完成。
他的头脑和身体都在朝着失控的边缘滑动。
“给我。”白洋被尖锐的边缘划破皮肤,然而这点疼痛算不上什么,他宁愿用再多的伤痕换取唐誉的清醒。
“我刚才又看见你了,我看见你坐在我旁边,和我说话。”唐誉紧紧地攥住,像一个终于找到玩具的孩子,狂热地渴求着,不肯放手着。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让人捉摸不透,半张脸被阳光照射,干净得近乎透明。
饱和度在光影中下降,给他上了几千层的灰色图层。唐誉的失重感在白洋的重压下重新找回,笑容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连温度都直达了眼底。
他还是那个唐誉,不能让任何人担心的唐誉。疼痛也密密麻麻来袭,满世界昭告着他的伤口,唐誉浑身冷汗,迟钝地松开了他的手。
三角形的碎片一角扎着他,一角扎着白洋,把他们用血液连成了命运共同体,写成了红色的不分离。
“给我。”白洋小声地说,恨不得马上就把危险碎片拿走,又怕惊吓了唐誉。
但实际上,吓坏的人正相反,是白洋自己。他见过屈南和北哥的转换,当北哥第一次出现时,白洋就体验过一次。可唐誉的突然发作比北哥的出现更让他害怕,一向以冷静自持的白洋没了主意,甚至慌手慌脚。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放弃。唐誉要是心情不好,我就让他心情好起来。唐誉要是难过了,我就让他不难过。
唐誉要是病了,我就陪他好起来。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难事,我奉陪到底。
碎片从唐誉的手里到了白洋手里,白洋马上把它丢掉,从背后牢牢地抱住了唐誉。唐誉一向挺直的身体微微含胸,用他很少见的疲态和白洋对话。两只受伤的手掌紧紧相握,唐誉摸着他的骨节,声如蚊呐。
“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白洋反握住他的手指。
唐誉的手很完美,任何伤口、疤痕和这双手都不应该沾边。白洋摸过他柔软细腻的指腹,像是在摸索他隐忍不发的心跳,希望从稳定的跳动里听懂唐誉的求救。现在他听到了,在家人面前完美无缺、在职场上没有弱点的那个唐誉,一直在用静音的方式,发出谁也听不到的哀嚎。
全方位的压力压垮了一个人,压出了一道裂缝。
“对不起,我刚才没控制住情绪。”唐誉转了过来,用额头相抵的姿势和白洋面对面拥抱,“我知道现在这个你是真的。我能摸得到。”
“我是真的。”白洋点了点头,在他的指腹上掐了掐。
他不清楚唐誉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唐誉为什么这么能藏事?屈南好歹还有个低落期,唐誉为什么没有?他拼命回忆,从自己和唐誉的相识开始回忆,一直搜索到他们的重逢,唐誉始终都是一颗完美照耀别人的太阳,他不曾有过阴影。
“你记住,会掐你的这个,才是真的。”白洋再次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你别忘了。”
“好,我记住了。会掐我的这个才是真的。”唐誉整个人瘫在白洋的肩膀上,刚刚的急迫、焦虑和困境一扫而空,他现在只觉得晒太阳真舒服。
真想和白洋这样无休无止地晒下去。
一个茶杯的摔碎,彻底改变了屋里的气氛。谭玉宸先把细节汇报给唐爱茉,然后出门买了塑料杯子和碗筷。小破屋里的玻璃制品换成了危险度极低的质地,连厨房的刀具都让李新博给收了。
唐爱茉马上和赵医生反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愣神。尽管现在糖糖已经足够高大,然而在母亲眼中,他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她开始反思,可能就是唐誉的太过懂事,让人忽略了他可以不懂事。其实,如果他不懂事了,家里也不会怪他。
坏就坏在,这孩子他不想让任何人失望。
“姐姐。”唐弈戈很少如此一筹莫展,“咱们先别慌乱,现在还没确诊。”
“如果确诊了呢?”唐爱茉想要勇敢直面这个问题,但没有任何一个家长能迅速直面。
“那也有治疗的办法,现在医学发达,治愈病例数不胜数。”唐弈戈虽然没有应对的方案,但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病了,就治,遵医嘱,一定能好。”
唐爱茉这时候只能点头,对,就是这样,他们不能垮掉。
到了下午,唐誉终于困了。
他上午不正常的亢奋终于结束,对这间小破屋的好奇也画上了句号。谭玉宸紧急买来了新的床上用品给他换上,要是平时,他一定建议唐誉换个地方吧,你想和白洋在一起待着不一定非要在这里,去瑰丽也行,去老破小也行……
但是在看到唐誉平静的睡姿时,谭玉宸什么都不敢说了。就这里吧,他想在哪里就在哪里,谁也不要再给他出主意。哪怕唐誉想在这个小破屋里住几个月,他也可以打地铺陪着!
多亏了还有咩咩……谭玉宸看向床边的白洋,现在白洋就是牵着唐誉精神的那根绳子,可千万别松手。
白洋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失语症,一言不发地看着北哥手里的书。
“北哥,他是不是……”白洋不敢问。
“有可能,我只能说有可能。”毕竟屈向北不是专业医生,“但是,他确实不太对劲。”
从唐誉一进屋,屈向北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亢奋。那种深陷于自我情绪漩涡的表现太过突出,让屈向北一眼认出了“同类”的特质。在屋里人都没有这个意识时,他就开始担心唐誉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白洋气馁地捂住眼睛:“唉,怎么会这样?”
“长期处于高压,忽然放松,就会这样。”屈向北明面上说唐誉,实际上也在说白洋,“你瞧瞧,你不也是?”
从小因为家庭背负压力,白洋一路走来,内心早就不堪重负。只不过他还能扛,扛着扛着就走到了现在,也习惯了。唯独没习惯忽然间被人爱了,卸下防备的一瞬间压力成吨袭来,一夜之间夺走了他好好说话的能力。
“唐誉家里是不是给他压力太大了?”屈向北又问。
“我没觉得啊。”白洋困惑地摇头,“他家人和他朋友,是真心把他放在了第一位。”
“难道是自我实现出了问题?”屈向北翻了翻书,“有一些一生顺遂的二代确实会这样,别人眼里他们衣食无忧、钱财不缺,但他们患抑郁症的几率也不低。在真正的痛苦面前,人人平等,没有贵贱之分。”
“我改天问问水总吧,他肯定了解。”白洋用包扎好的那只手握住了同样包扎过的唐誉的手。
唐誉睡到天黑才醒,实际上是肚子饿了。
睡醒之后,他第一眼看到了床边的白洋。白洋正弯着腰,在床头柜上写东西,一个小本子翻来覆去地写着。灯光映得他的脸非常青涩,没戴金丝边眼镜的样子,让唐誉想到他高中时候。
一个人,究竟要经过多少的努力,才能走到白洋这一步?
唐誉开始思索,脑子又停不下来了。察觉到意识过于兴奋之后,唐誉马上抓了下白洋的后腰:“我醒了。”
白洋被他抓得一激灵,放下笔就转过来:“肚子饿不饿?”
“饿了。”唐誉点着头坐起来,“你做饭了?”
“北哥,北哥做饭比我好吃。”白洋指指厨房,又拍拍肩膀,睡美人睡醒了就该下一个流程了。
唐誉心满意足地靠上去,搂着白洋的腰长叹了几下,开始他的醒盹流程。他很好奇白洋的一切,哪怕是小小薄薄的耳垂,都那么那么有意思。唐誉揉着他的耳朵,思路又开始翩然起飞,他整个人也飞起来,用观察者的姿态看着他目前活过的25年。
其实唐誉知道问题在哪里,只是没有办法。太多人的爱也造成了负担,但说出去实在太过欠揍了。
他吸收着所有人的情绪,唯独没有出口。唐誉太想让每个人都满意了,所以无论面对谁,他都有完美的应对措施。他怎么能抗议呢?因为那都是爱啊。
那都是……白洋渴求了一辈子的疼爱。别人毕生追求不得,自己生下来就有了一切。
百天宴那天,自己盖着百家被,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唯独陈念国不希望。唐誉也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习惯不说,直到和白洋第一次吵架,他被白洋惊人的攻击性惊呆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为了自身利益据理力争的人,一点亏都不肯吃。
很多时候,唐誉都觉得自己是幕后那个掌控一切的大手,牵扯着透明的丝线,纵容白洋一次又一次地爆发。他在幕后,很多不能宣之于口的欲.望都有白洋代言,白洋身上的攻击性就是他隐性的杀伤力。
大学那几年,真的过得太痛快了。唐誉吸着白洋身上的气味,他能闻出淡淡的烟味,大概是趁着自己睡觉的功夫,白洋又偷偷去阳台抽烟了。他怎么劝都没用,白洋就是要抽,还总是“你别管”。听听,这种脸皮薄的高自尊,在社会上要吃多少亏。
还好我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唐誉睁开眼睛笑了笑,其实他不记得以前有没有看到白洋的幻影,好像有过,好像看不清楚。他精神上的这道裂缝一直在持续蔓延,时时刻刻发出咔嚓咔嚓的警钟。
我没有办法,我只能看着自己一路往下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未来,但是我要确定你有一个很好的来日。
唐誉又朝着白洋笑了笑:“我肚子好饿啊。”
白洋现在看到他的笑容就胆战心惊,立即掐了掐他的手腕:“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你是真的。”唐誉也掐了掐他。
刚好,屈向北做好了晚饭,端着两个塑料餐盘走进小小的客厅。而客厅的地上已经打好了地铺,连迈腿的地方都没有。
第二天,唐誉和白洋的工作完全停摆,暂时放下了一切。
唐誉罕见地睡到了中午,以前他就算再能睡,也没有一睁眼就可以吃午饭的时候。醒来后他没着急下床,压着枕头听窗外的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楼层低,他听到了许许多多以前从未有过的细节。
有人在楼下说话,他居然都能听到了!
他实在懒得起床,就一直在床上耗时间,看着白洋忙忙碌碌地收拾,还把玻璃给擦了。
“你累不累?”唐誉像个大号洋娃娃,趴在床上看他擦玻璃。自己不做家务,家务活儿还真的挺繁琐呢。同居那些年,老破小的旧洗衣机经常罢工,唐誉斥资买了个特别贵、特别复杂的,结果白洋不会用,怎么都研究不明白,一怒之下踹开房门,就看到烤着红光美容仪的自己。
两个人一边骂一边捧腹大笑。
“累啊,要不你替我干?”白洋也不含糊。
“我不干,我不会啊。”唐誉勇于承认自己的技能短板,“你也别干了,手上有伤口,容易发炎。”
“这点儿就发炎?你也太小看我了吧?”白洋尽量把他当做普通人,“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唐誉警觉地坐起来:“你干嘛去?”
“去菜市场,晚上给你做饭。”白洋把他按回去,“那地方脏乱差,你去不了。”
话音未落,屈向北拿着擦玻璃纸进来,纸上是一层灰,顺口说:“绵绵你也别干了,太脏。”
“嗯?嗯?”刚躺下的唐誉又鲤鱼打挺,“绵绵……”
屈向北灵活地看了一眼白洋,你还没告诉他?
“绵绵是什么呢?你小名儿啊?”唐誉猜出来了。
白洋也没料到北哥会突然这样叫他,简直没法解释!这可是他藏了很久的秘密!在外头恨不得让别人叫自己“丧彪”,谁能想到他小时候叫这个!
“绵绵,软绵绵。”唐誉抱着被子,又在白洋身上挖到了新宝藏,“白绵绵,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啊?”
“你闭嘴。”白洋臊着脸说,你一个叫“糖糖”的,有什么立场笑话我?
唐誉真没想笑话,一颗心全是喜悦。天啊,白洋小名居然叫这个,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呢。还好这是北哥说的,要是屈南哪天直接喊出来,唐誉就算知道自己优先级在屈南之前也得喝一壶醋。
“绵绵,我想吃鱼。”最终唐誉还是纠缠着一起来了菜市场,被一堆小商小贩包围了。同时包围他的还有保镖,只不过大家都穿便装,没那么明显。
“你拉紧我,别乱跑。”白洋伸手过去,现在顾不上那么多,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拽着唐誉的手,时不时掐他一下。
“那绵绵给我买鱼吃。”唐誉跟着他穿行在湿漉漉的走道中,走过白洋经历的人世。
“买买买,吃吃吃。”白洋在周围或惊讶或鄙夷的眼神中拉着唐誉,走到卖鱼的商贩面前。他一只手拉住唐誉,一只手翻着笔记本,查询着接下来需要使用的量词。
“两斤西红柿,两斤土豆,一斤鸡蛋……”白洋看着量词就能念出来,像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园小班,“老板,帮我拿一条……鲈鱼。”
买了菜,两人在保镖的陪同下往回走,白洋还顺便接了个电话,基德带着同事来看看他们,已经到楼下了。
好家伙,今晚真热闹。白洋继续寸步不离地牵着唐誉,在这种地方,两个男人牵着手招摇过市,绝对会成为邻里街坊茶余饭后的下饭菜,别人嚼了又嚼。现在白洋就看出来了,不少人趴在窗户上往下看。
“那是什么地方啊?”唐誉拎着一条鲈鱼,看向一个方向。
白洋看过去,说:“自行车库,准备要重建了,外头的箱子还有我没拿的东西呢。”
“怎么不往回拿?走,我陪你拿。”唐誉看什么都充满好奇,执意要拉着白洋进去取箱子,不愿意白洋扔掉什么。然而打开碎裂的箱子,唐誉又不解地看向白洋:“这是……”
白洋哭笑不得,蹲下说:“我妈妈的婚纱。”
“哦……那你不要了?”唐誉摸了摸那布料,有点扎手。
“我拿回去干嘛?我又不能穿着结婚……”白洋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说话的时候,发黄的纱帘挡在了他和唐誉的对视中间,一刹那给他们带回了老黄历。
唐誉只是想看看,他清楚白洋的婚姻恐惧,所以看看就行了。头纱笼在白洋头顶,不伦不类,但因为它是婚纱,再不伦不类也是美的,多了几分隆重神圣。眼神里的渴望就这么不自觉地倾泻而出,变成了亮闪闪的水银,唐誉拨弄着白洋的刘海儿,无限向往地说:“等咱们结婚,咱们穿一样的。新郎叫唐糖糖,新郎叫白绵绵。”
白洋和他对视,听到了大脑烧开的声音。
算了,跟他疯一回。
他抱起婚纱,把长长的裙子塞到唐誉怀中,笑容满足地拉着唐誉往外走,毫不顾忌脑袋上的头纱。在无数充满不解和偏见的目光中,白洋坚定地拉着唐誉,穿行在老街坊的指指点点中。
两人另类地缓缓而行,白洋回头看着一脸幸福的唐誉,对不起妈妈,我还是找个人“嫁了”,但唐誉他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