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校出来后,天已经全部黑了,李疏梅看了手表,晚上八点了,大家什么都没吃,她腹中空空,走路时有些微微的发晕,她连忙从口袋摸了一颗糖出来,含进嘴里,她又问:“你们吃糖吗?我还有一颗。”
费江河摆了摆手,“太甜了,疏梅我看你挺喜欢吃糖的。”
祁紫山帮她解释说:“疏梅常常会在兜里揣几颗糖。”
费江河笑道:“老夏也喜欢在兜里揣糖,不过他不一样,他自己不吃,喜欢给别人吃。”
这时,曲青川那边来了电话,问他们吃饭没,费江河回:“老曲,都饿得不行了,你要不要做东请大家吃一顿。”
“行行行。”那边传来爽快的声音。
半个小时不到,二队会合了,在一家小餐馆的包厢里,大家匆匆忙忙吃起了晚餐,吃着吃着,习惯使然,又聊起案子,李疏梅把学校了解的情况简单说了说。
曲青川点头道:“看来,谢天元就是第一犯罪嫌疑人了。”
马光平说:“如果这样的话,那么真正的郑奕去哪了?这几年也没听说过无名尸体。”
费江河说:“也不一定郑奕就死了,他可能被囚禁了。你们还记不记得,郑奕的高中老师刘新亮收到了郑奕的书信,在信中,郑奕对高中的描述非常真实,这些谢天元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郑奕很可能是被强迫写下那封信。”
大家都点了点头,对费江河的观察和观点都深表信服。马光平却说:“不对不对,如果我是郑奕,我为什么要那么真实地把自己高中的事写出来,我完全可以写错一半,引起刘新亮的怀疑,这样他不是有可能得救吗?”
马光平的话让大家又产生了新的疑惑,见费江河没说话,曲青川说:“关于郑奕是否死亡,还是有别的可能,暂且不做讨论。我们当务之急是把谢天元摸清楚。我也把今天在居委会那里了解的情况说下。”
接下来曲青川讲了下从居委会那边了解的情况,谢天元的母亲在他小五时就病逝了,谢天元几乎是父亲一手带大的,两人相依为命,好在谢天元非常聪明,读书用功上进,从没有让谢欣辉操心过。
谢欣辉一直在泰云化工厂工作,家里离工厂六公里左右,每天都是骑车上下班,早出晚归,虽然父亲不常在家,但两人感情很好,父子连心,没事就在一起探讨围棋,在初中时,谢天元的棋艺就能和父亲打个来回。
据认识谢欣辉的人反应,谢欣辉喜欢喝点小酒,但酒瘾不算很大。曲青川说,那天是周六,谢欣辉和儿子在家一起吃完晚饭才回工厂上夜班,谢欣辉在晚饭时喝了点小酒,这也成为谢欣辉后来被儿子指证饮酒的一方面证据,而指证谢欣辉在工厂工作期间贪酒的工友钱大跃,前年得尘肺去世了。
那天晚上,工厂发生事故后,谢欣辉被确定为事故主要责任人,谢欣辉去世,谢天元获得的赔偿微乎其微。也是不凑巧,没过几天,他家的房子在深夜突然着火了。
当时派出所进行过调查,没有找到纵火人,所以坊间就传言是其他丧生厂工的家属实施的报复,也有传言是谢天元自己一把火把家烧了,他把值钱的东西带走了,离开了县城。
这间房烧得只剩下焦黑的砖墙,现在由谢天元的亲戚保管,去年被亲戚重修用来养蚕了。
接下来的两天,二队五人又对爆炸事故做了全面调查,无论是从当时进行事故鉴定的单位身上,还是从厂里老员工口中,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事故就是谢欣辉失误造成的,这几乎成了一种共识。
曲青川说:“当年的事已是既定事实,相信现在没人愿意说出那个真相了。除了谢天元本人,我们有必要回去再提审他一次,他如果知道什么,应该可以告诉我们。”
费江河说:“还有一个人,我们一直没采访他。展卫国。”
李疏梅记得,展卫国是泰云化工厂的安保主任,他的儿子展玉刚就是这次校园投毒案的被害者。
费江河说:“四年前他还是一名普通工人,现如今他是安保主任了,这四年他晋升很快。现在他儿子被害,这说明他当年很可能也参与了那件事故,如果我们找到他,或许能够从他口中了解到真相。”
曲青川说:“我觉得难,何肖光、杜进钧、陶汉嵘,当年都是工厂主要领导没错,他们自然不会透露真相。而展卫国呢,虽然当年他不是厂领导,但现在他已经是了,他即便在乎儿子的死,但也不一定愚蠢到出卖利益吧。”
李疏梅觉得他们都说得有道理,又听曲青川说:“但我们既然都过来了,去接触一下也好,看看他怎么说。”
果不其然,展卫国除了对儿子的死痛哭流泪,表露出真性情,对于爆炸事故却是左右打太极,他哭丧着说:“曲队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你和谢欣辉在同一个车间,你们是工友,听说你们关系还不错。”费江河直接锁定对方的要害。
“我……我……”展卫国起先犹豫不定,最后却坚定说,“我是和谢欣辉关系不错,但那天晚上我没在工厂,我真的不在,很多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根本不知道工厂发生了什么,当我知道谢欣辉出事后,我比谁都心疼,他技术能力强,如果没死,今天比我混得好。”
展卫国始终低着眉,情绪低落,他对此事三缄其口,即便隐瞒了什么,也无法拆穿他。
“你有没有想过,杀死你儿子的凶手一直找不到?”费江河冷冷问。
展卫国没有言语,而是耷拉着脑袋,目光显得有几分呆滞,一颗泪水慢慢流了出来。
回去的车上,曲青川说:“看来这件爆炸事故背后有很大的隐情,但是他们利益捆绑,应该都是不会开口的,回去提审谢天元吧。”
第三次提审“郑奕”,实际上是第一次提审谢天元。
在审讯室,李疏梅再次见到了化身“郑奕”的谢天元,和往常一样,他坐得笔正,眉眼清冷,神情略带忧郁,他还不知道警方调查的深度,更不知道他的身份已被解锁,他仍旧是自信的,但李疏梅相信他今天一定会交代一切。
今天曲青川依旧坐在主审位,李疏梅坐在一旁的椅子里,两只脚尖轻掂,双腿微弓,平稳的双膝将笔记本托起。
祁紫山仍旧做笔录,李疏梅决定记些关键词,也打算再次画下谢天元,她打算画下真实的他。
曲青川打开本子,坐姿威严,正式道:“郑奕,今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相信你应该了解我们的流程。”
谢天元摁了摁头,显得很配合。
“我们去过你老家,也了解过你的生平,以及你父亲的事,也见过你的老师……”
李疏梅听得出来,曲青川说的是谢天元的经历,并非郑奕的经历。然而坐在对面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一定认为曲青川在说郑奕。这是曲队审讯的一点点小小手段而已,他在仔细观察谢天元的情绪变化。
曲青川平静的语气,忽地加重:“你父亲当年意外死亡,遭受不公,你一定很心疼他吧?”
就在这一刻,谢天元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皮掀大,眼球也微微凸出,他的神情惊讶而疑惑。
他并没有回应,像是在努力解读曲青川话里的意思。
“谢天元!”曲青川直接挑明说,“从什么时候你的身份变成了郑奕?”
谢天元左侧脸颊微微颤动了下,他嘴角也缓缓噙起不明所以的笑意:“曲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再次变得冷静了起来,他一定知道承认就意味着认罪,他只能装作充耳不闻。
曲青川十分平静道:“既然知道你是谢天元,你应该清楚我们做了充足的工作,首先我向你解释一个名词,‘天元’。天元在中国古代天文概念里,指代的是北极星,象征着宇宙的核心。而在围棋里,指代围棋棋盘正中央的交叉点,象征着绝对核心和至高地位。你的父亲喜爱围棋,给你取名天元,他对你寄予了厚望。你热爱围棋,频频获奖,也得益于你父亲的谆谆教诲。”
李疏梅发现谢天元的情绪开始有些躁动,他像是听不进去。这是围棋的基本理论,他那么热爱围棋,从小就该知道他姓名所承载的含义。
曲青川继续道:“在你高三时,1996年4月13号是一天周六,这天傍晚你父亲给你做完晚餐,你们一起用餐,他喝了一点小酒,然后骑车到六公里外的工作单位,也就是泰云化工厂。你在家安心学习,准备高考,你的目标是北京的名牌大学,你多么期望能够给父亲一个惊喜,成为他的骄傲,那天晚上,你父亲负责着熟悉的工段……”
“曲队,”谢天元忽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声说,“我是郑奕,我是郑奕,我的父亲是郑海为,你不必和我说我听不懂的故事!”
虽然他大声强调自己的身份,但眼神却掩饰不了他的心理。他的眼微微发红,他知道这个故事后续是什么,他不会再任由别人再提起他父亲的死。李疏梅画下了他的眼睛,那是委屈的、不甘的、彷徨的。
曲青川严肃道:“1996年4月13日晚你父亲去世,2000年4月14晚,你所在社团成员全部中毒而亡,日期如此接近,这真的是巧合吗?谢天元,我希望你亲口说出你的故事。我们去过你母亲的坟前,你母亲在你小学时就去世了,她虽然不在了,但按照法律程序,我们可以开棺取骨,和你本人的DNA进行匹配,今天,我们仍然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减少这些不必要的流程!”
看得出来,曲队已经动用了杀手锏,李疏梅还记得一行人去谢天元母亲坟前时,曲队却说了一句,他父母合葬在一起,都是可怜人,如没有必要,就不要惊动他们了。
当然DNA取证也可以从他家亲族的血缘入手,但是取证工作将变得曲折许多。
谢天元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他的人生遭受了巨大挫折,但在他生命里,若问最宝贵的人,想必就是父母了,他一定不会选择去“伤害”父母。
谢天元终于沉默了,是死寂般的沉默,他的眉毛压得很低,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东西,而是虚无缥缈地目视空气,没了之前的神采了。
曲青川在等待,所有人都凝神屏气,等待谢天元开口。
一颗泪水从谢天元眼角流出,慢慢地沿着坚实的脸颊滑下。
他缓缓张口,尘埃落定:“对,我是谢天元……”
李疏梅轻轻吁了一口气,在画本上,谢天元脸颊的线条也柔和了几许。
谢天元说:“我可以告诉你们,那天发生的事情……不过,让我先想一想。”
谢天元说罢,闭起了眼睛,他躺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眼皮缓缓颤动,任凭泪水簌簌地跌落。
对于那起爆炸事故来说,他也是受害者,大家能够感同身受,所以没人打断他的情绪。
李疏梅再一次画下这样的谢天元,这是十分脆弱的谢天元,他显得很无助很孤独,与上一次疯癫、机智、狡黠的他完全不同。
两三分钟后,谢天元终于半睁湿润的双眼,平静地叙述道:“那天黄昏,4月13日,我父亲陪我吃完晚饭去了工厂。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窗外的夜空里,星辰很亮,我在复习功课时,时不时望着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是心神不宁,一点也学不进去。我没想到,厂里出事了,我是第二天才知道工厂有个车间发生了爆炸……”
第二天是周日,下午,谢天元要回学校,他上午收拾行囊时,却一直没见父亲上完夜班回家,心里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刚准备离开家时,一个他熟悉的人急匆匆地赶到他家。
他是父亲在工厂的好友展卫国,他以前去工厂时见过两回。展卫国满脸忧伤,告诉他工厂出事了,说是来接他去工厂。
谢天元深感不妙,开车去工厂的路上,展卫国告诉他,工厂有个车间出事了,他父亲出事了,谢天元震惊又痛心,未及问明出了什么事,展卫国就问他:“你爸昨晚去厂里前是不是喝酒了?”
“对啊,展叔,他是喝酒了,他喝完酒才去的厂里,”谢天元哭着说,“我爸没事吧,是不是没事了。”
“没事,孩子,不要害怕,什么事都有叔在呢。”
谢天元并不知道,他和展卫国的对话都被展卫国用录音机录了下来。
那天谢天元赶到工厂,只见到一块爆炸后的废墟,哪里还见得到父亲,他听说父亲的尸骨炸得支离破碎,已经被拾捡到火葬场火化了。
谢天元抱回父亲骨灰安葬后的第二天,厂里也很快做出了事故鉴定,是谢欣辉操作不当导致的爆炸,占有主责。
出于人道主义和人性关怀,工厂还是决定对谢欣辉家属进行抚恤。
那天厂长杜进钧和工会的人一起上门见到了谢天元,杜厂长疼心地说:“孩子,你父亲在工作岗位上一直尽职尽责,虽然这次犯了错误,但是厂里不会追究,我们这次来也是希望你把字签了。”
作为厂里的员工,出了事故工厂会给予一笔赔偿,这是一份工伤死亡赔偿协议,需要家属签字。
但谢天元却哭着说:“杜叔,真的是我爸操作失误吗?是真的吗?”
谢天元打心底里都认为父亲不会失误,在他心里父亲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他教他围棋,还时常告诫他,无论做人做事都必须谨慎而为,因为棋差一招就满盘皆输。
杜进钧却告诉他,这是专业鉴定部门做的鉴定,他作为厂长当然也希望他父亲没有犯错。
那天谢天元哭着拒绝签字,杜进钧也没有强迫他,毕竟就算他没有签字,关于这起事故的责任认定并不会改变。
这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让谢天元陷入绝望,父亲头七的那天,他被几个成年男人围殴,他们说因他父亲犯了错,害了别人性命,他也会遭到天谴。
谢天元自然知道这些人是谁,因为在父亲下葬的那天,他们也跑来闹过事,是其他三名丧生厂工的家属,当时幸亏他父亲的亲戚朋友拦阻才没有让事情发酵,然而这次被围殴,他并没有反抗。
鼻青脸肿、全身淤青的他没有想过回击他们,也没有想过去报警,而是默默忍受着父亲遗留下的“罪过”。
几天后,谢天元在收拾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一本工作日记,父亲时常有记工作记录的习惯,但谢天元却意外地翻到,父亲在日记里提起了一件事,那是爆炸事故的半个月前,身为检修组长的谢欣辉,检测到几台机器因老化出现了隐形故障,需要大修或者报废,他和好友展卫国一起到副厂长办公室说明此事,督办生产的陶汉嵘却驳回了他们的停修意见,以需要高层协商为由,让工作继续运转。
之后,厂长杜进钧以厂里订单多、不能耽误生产为由,把这件事大事化小,还督促谢欣辉随时做好检修工作,保障生产。十几天后,也就是爆炸事故的一周前,谢欣辉再次找到厂长杜进钧把机器隐形故障的风险上报,但是仍然没有得到停运的答复。
谢天元终于知道了父亲这起事故发生的根本原因,父亲绝不会是因为贪酒而导致机器短路爆炸,机器早已存在的隐形故障才是这次事故的主因。
他骑着车冲到了工厂,年轻气盛的他,突破保安拦阻,就直接冲到了厂长杜进钧的办公室,当时办公室除了杜进钧,还有两个人也在,后来谢天元知道,另两人是副厂长兼任生产部主任的陶汉嵘和副厂长兼任厂办主任和销售部主任的何肖光,他们仨是工厂最大的股东。
杜进钧正在议事,见有人闯入,顿时有些不悦。谢天元气喘吁吁,情急地告诉他:“杜叔,我父亲没有犯错,他没有犯错,我找到了他的笔记,看过他的笔记,是机器有问题,我父亲没有犯错!”
杜进钧身躯一沉,脸色僵硬,他自然不会想到,谢欣辉会把工作笔记写得如此翔实,他连忙起身,微笑着安慰谢天元,把他按到椅子上,还给他倒了水,劝他说:“好孩子,我知道了,你爸的工作笔记在哪?”
“杜叔,能不能给我爸平反啊?”
“当然能啊,我马上叫人再做一次鉴定,你把工作笔记交给我。”
“杜叔,我现在还不能交给你,只要你答应我,我会全力配合你们。”
杜进钧见他年纪小却如此精明,便温声道:“那行,你一定要把本子保留好,我们会亲自到你家做鉴定。你父亲是厂里的老员工,我们不能亏欠他,你放心,回去吧孩子等我们的消息。”
等谢天元一走,杜进钧立即落下了脸,陶汉嵘和何肖光也变了脸色,他们都深知事态不妙。
陶汉嵘问怎么办,杜进钧左思右想,最后给出了烧掉的想法,要用一把火把谢家和本子全烧掉,何肖光却觉得不妥:“老杜,这事情犯不着闹出人命,这事闹到再大,顶多是一起民事纠纷。”
杜进钧却说:“老何,是你把问题想简单了,这孩子精明得很,他要是把本子往上面一捅,我们全都得挨处分,到时候要拉你去坐几年牢,你后悔都来不及。”
陶汉嵘有些摇摆不定,但对杜进钧的想法给予了支持。
三个人最初意见不统一,然而却没有找到比之更快更高效的办法,最后还是杜进钧拍板,做了这个决定。
就在当天晚上,谢天元正迷迷糊糊地睡着时,忽然被一团大火惊醒,他发现自己身陷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