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渴肤(20)

面对擅闯进入家宅的不明哨兵,在场的另外两名哨兵立即绷紧精神,呈现出戒备的姿态。

卫濯眉宇冷肃,黑沉的眼瞳紧盯着对方,“放下。”

他身上来自高级军官的压迫感极强,不怒自威,完全以高位者的语气,命令对面的年轻哨兵。

燕棘冷冷地扯起一个笑,“你说放下就放下?”

而邢先齐站在燕棘的前方,堵住了去路,“你是谁?要把少将带哪去?”

燕棘扫过对方一眼,就没将邢先齐放在眼中。

注意到辛禾雪的状态不佳,臂弯有力地将人向上托了托,抱得更紧了。

“没看见他这么难受吗?”

燕棘站在两个哨兵的对立面,像是一头孤绝的狼,眼神冷下去,“让开。”

卫濯皱着眉,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普通的医院根本没有治疗他的方法,你什么都不了解,凭什么一副无畏的样子。”

燕棘不可避免地被戳中痛点。

他下颌收紧,憋着一口气,反唇相讥,“总比你干站着强。”

“放下他,别乱动,如果你不想让他的情况变得更糟糕。”卫濯冷冷看了燕棘一眼,拿起通讯器拨打了简短的电话号码,“我会联系白塔的特殊医务过来。”

失去哨兵之后接连的后遗症袭来,辛禾雪一时间头脑昏昏沉沉没来得及反应,又被他们吵得头疼,他隔着作战服的臂章,拍了拍燕棘,“放我下来,还走得动。”

燕棘闷不吭声,和捧着一尊精致易碎的瓷器差不多,稳妥地放下辛禾雪。

“要喝水吗?”

“渴不渴?”

“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最近都没休息好?”

他一分钟八百次嘘寒问暖,围着辛禾雪团团转。

邢先齐一时间不知道该请示谁,“长官,他私闯民宅……”

燕棘闻言,冷笑一声,“什么叫私闯?你们不会都没有少将家的钥匙吧?哦,就算没有备用钥匙,不会连面容也没有录入智能系统吧?”

燕棘:“既然都没有,所以,该滚的是你们吧?”

邢先齐没有他牙尖嘴利,还被人绕进去了,转念一想对方说的也是实话。

没关系,中将也和他一样没有钥匙啊……

卫濯声音冷沉,一直在和通讯器对面白塔的负责人交涉,但他仍旧听见了哨兵叫嚣的话语内容。

辛禾雪淡声道:“燕棘。”

被喊到名字的哨兵,虽然神色仍然保留着对其他人的纯粹恶意,但及时收住了语言攻击。

他转过头,低眉顺眼,关切地问:“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辛禾雪拧了拧眉心。

他话音很轻,好像光是说话都要十分的力气,只简洁道:“手套,拿过来。”

燕棘将两步之遥外茶几上搁置的手套递给辛禾雪。

不知道是不是辛禾雪平时的衣物露肤度低的缘故,总是穿着高领毛衣或是立领外套,衣扣扣紧到喉结下方,就连手套也不常摘落,此刻慢条斯理地将手套重新戴上时,就连手背血管脉络浅浅浮起的样子,燕棘也觉得格外色气。

辛禾雪是冷白皮,淡蓝色脉络覆盖在手背上,一路蔓延到指节根部,手指修长秀致。

血管是细长的根系,手指是生长而出的洁白花枝。

燕棘不争气地滚了滚喉结。

他只是想到了那天中午,辛禾雪就是用这样的手,轻拍在他脸颊侧方。

攥着冰冷皮革手套,像是一次抽打。

燕棘觉得自己脸皮有点痒。

他舌尖用力地抵住犬齿,才从刺痛感里清醒了些许神志。

左手裸露的肌肤终于重新套上遮蔽物。

辛禾雪掀起眼皮,“……口水。”

燕棘立刻用手背摁住。

燕棘:?

辛禾雪笑了一下,“我开玩笑的。”

没等燕棘说话,他自然地问:“能去给我倒一杯温水吗?”

燕棘:“哦。”

一个哨兵在厨房接水,一个哨兵在阳台通电话,辛禾雪抬眸看向邢先齐,“今天的事情,请你保密可以吗?”

他的话语很客气,眼神温和平静,但莫名地就是令人服从。

这是一个命令,即使用请求的语句做包装。

邢先齐点头,“是,长官。”

卫濯从阳台退回来,他走到辛禾雪跟前折膝蹲身,以平视甚至幅度有些仰视的姿态,沉声问道:“白塔那边……希望你能回去几天养伤,可能会有三方会诊。”

辛禾雪轻微抿唇,“你把我的病情说得很严重吗?”

卫濯否认,“没有。”

卫濯平静地解释:“你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白塔了,所以他们那边很心焦。”

白塔对向导的意义,与黑塔之于哨兵不同,黑塔只是注册管理机构,对哨兵完全放养,而白塔几乎承担了完全的抚育与培养向导的责任,每一个幼年或是少年被检测出精神力的向导,都会被送往白塔,接受最好的教育与生活条件。

白塔是向导的第二个家。

原生家庭几乎不用出任何的金钱帮助,白塔会替他们将向导抚育至成年独立。

辛禾雪这个小世界的身份是孤儿,很早就展露出了精神力,四岁入塔。

但他自从独立出塔之后,没有再回去。

辛禾雪有点头疼。

这个头疼不是病理性的,他只是想到白塔,心理上感到头疼。

燕棘端着水杯过来,顺势挤走了卫濯。

辛禾雪缓缓抿了几口温水。

燕棘看他好像是从刚刚那个状态缓过来了,心中悬着的石头放下。

但不可避免地,仍旧有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刚刚……是怎么回事?”燕棘没办法掩饰自己的试探和求知,“你怎么突然那样了?”

哨兵以往桀骜的眉眼现在透露着不安。

这是很正常的心理,发生在一个阅历尚浅的,除却战斗力天赋就只有一腔热血和拼劲的哨兵身上。

在这一方面,先沉溺在爱情中的人总是要低一头。

燕棘清楚自己,跟贺泊天和卫濯做对比,他连年轻都不算是优势。

因为他年纪尚轻,所以就连被辛禾雪信任、需要、依赖的资本都不足。

三年,如果在普通的和平年代,根本算不得什么沟坎,但这里是随时面临折叠区吞噬的世界,他们比他要更早认识辛禾雪五年。

他不是能为辛禾雪赴汤蹈火的头一个,也早有人为辛禾雪淌过生死。

但是他也有他独特的优点——

他活着。

而且他不要脸。

所以什么都有可能。

燕棘看着辛禾雪,眼神隐隐发亮。

虽然不想这么比喻,但是辛禾雪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大概像是什么肉骨头。

他蹙起眉,没有和燕棘对视,“以后我再告诉你,好吗?”

燕棘神情失落一瞬,但是又迅速地打起了精神。

他冷冷扫过邢先齐一眼,肯定是因为有这个外人在场!

白塔的人手比预计中来得更加快。

车辆在别墅外鸣笛。

………

白塔和它的名字一样。

这是一座巨大的、圣洁的、高耸的建筑,坐落在帝都城的中心。

像是定海神针一般,矗立在安全区的心脏。

这座巨构建筑具有一切功能,水源储备区、温室种植区、海盐生态区、休闲娱乐区、居民区、学院、商店、游泳馆……

它几乎是能够完全独立于外界的伊甸园,只属于向导,白塔只为向导服务。

在目前已经发现的力量当中,只有向导的精神力能够彻底净化折叠区的畸变源头。

有人曾经断言,如果折叠区最终要吞噬安全区,白塔将会是末日里唯一能够残存的人类火种希望。

黑西装们训练有素,拥护着向导回来。

在进门的时候,同行的三个哨兵被拦下。

门口的黑西服男性肃穆道:“哨兵与狗不得入内。”

燕棘瞪大双目,“我总要确认他安全吧?你们这不是绑架吗?”

一同守卫的黑西服女性上前,“哨兵?军官证有吗?”

她道:“高级军官可以破例,进入后只能在监控范围内活动,请与向导保持至少一米的安全距离,否则我们将会采取强制措施。”

燕棘还是预备役的学生,哪里有什么军官证。

燕棘吃了一瘪,神情透出浓浓的不快。

深蓝皮质封面的高级军官证展开。

高大的哨兵面无表情,和证件照里的冷峻面容一致。

黑西服女性扫过一眼,“卫濯?不好意思,不得进入。”

卫濯皱起眉心,“什么意思?”

守卫者双手放在身后,站得笔挺,“2049年10月23日,您已被正式列入白塔黑名单,白塔不欢迎卫氏九族。”

卫濯:?

2049年,他想起来,这是在五年前。

卫家退了和辛禾雪的婚约。

看见卫濯也没讨着好,燕棘冷嗤一声。

辛禾雪在原地站定脚步,叹了一口气,走回来道:“我没关系,你们先回去吧。”

他特意对风尘仆仆的年轻哨兵又说了一句,“你刚赶回来,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情线上可以联系,嗯?”

燕棘欲言又止:“但是……”

他的花还没有送出去。

铁面黑西服们冷冷盯着这些哨兵,在场几乎没有人怀疑,但凡有人敢违逆眼前的向导的话语,就会被黑西服们从门口撵出三里地之外。

………

白塔将辛禾雪从前的房间保留得很好。

干净,纤尘不染,可以看出来定期清扫的痕迹。

为他布置的风格还是一如既往。

蓝色的床铺,丝质被枕如同海浪般柔和宁静,藤编椅与窗台旁的小桌已经布置好了下午茶。

拱形门窗,冬日的温暖光线透过蕾丝窗帘,照在贝壳、珊瑚、海星模样的装饰品上。

这看起来更像是为了“海的女儿”准备的。

辛禾雪:“……”

跟随他进来的黑西服期待地道:“请——请先享用下午茶吧。”

眼前的向导已经不是从前孱弱的少年了,辛禾雪甚至获得了少将军衔,这让白塔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什么称呼来对待他。

好在辛禾雪只是微不可察地叹息,还是坐下开始享用下午茶。

“是按照您以前的口味泡的茶……”黑西服忐忑道,不确定辛禾雪的口味是否变化,于是询问,“需要加糖吗?”

辛禾雪淡声道:“不用,刚刚好,你去忙吧。”

然而黑西服却没有什么真正需要忙的事情,他的工作就是为了向导服务。

辛禾雪咬了一口曲奇,他听见了外面三方会诊的争吵。

所谓的三方会诊,早在贺泊天死去之后,他刚从折叠区生还,就已经经历过一次。

一系列的体检、心理疏导和嘘寒问暖,和他方才回来时经历的流程一样。

一个幸存的向导,在匹配的哨兵伴侣以这种方式暴烈地死在自己眼前,很有可能会精神崩溃地一同死去。

这正是白塔、黑塔和军方都担心的关键。

军方担心是因为帝国失去了最优秀的哨兵之一,无法再接受失去最优秀的向导。

黑塔担心是因为他拥有3S级的精神力,是目前唯一一位能够给高级哨兵进行完美精神疏导的向导。

白塔——

白塔只担心辛禾雪,并且平等地恨来自其他两方的所有人。

军方派来会诊的代表,这次是季玉山,最近这段时间辛禾雪肌肤饥渴症复发都是找对方拿的药物,定期还有复诊。

三方代表声嘶力竭,他们不像是在会诊,而像是在怒吼。

季玉山:“你看不出来吗?他需要一个哨兵!”

黑塔:“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支持。”

白塔:“那个贺泊天呢?死哪里去了!辛禾雪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怎么当的向导配偶!哦不对,他真的死了!”

黑塔:“不许侮辱我们的士兵!”

白塔:“你是哨兵?那你滚出去!在白塔,禁止哨兵大声说话!”

季玉山:“……我觉得我们需要坐下来聊聊,以平和的态度。”

黑塔:“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支持。”

白塔:“在白塔,禁止哨兵说话!”

黑塔:“……”

季玉山:“我觉得你们根本没有搞清楚情况。辛禾雪的身体不能再拖下去了,他的检测报告都能看出来精神力透支了,甚至现在已经影响到了他的身体,他的肌肤饥渴症、他的咯血症状……”

季玉山:“他的精神图景在缩小范围,他的精神体,我是说,与他融合的那部分外在精神体表征——他的飞羽,不论是光泽度还是顺滑度,都不像是一个健康的向导。”

季玉山:“只有新的哨兵进行精神图景交融,才能帮助刺激他恢复精神力。”

白塔:“季玉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无间道,你们研究所吃我们黑白两塔的钱!”

白塔:“他不需要哨兵,我们会将他养好,白塔才是向导永恒的家。”

黑塔刚才被限制发言永久回合,没有吭声。

季玉山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镜片。

“他的精神体是雪鹱。”

“鸟类是很擅长藏病的动物。”

他冷静地抬眸,镜片反射玻璃光泽,“当你发现他的身体出现明显症状时,那么他大约离死亡已经不远了。”

白塔的代表沉默下来。

辛禾雪坐在卧室里,望向窗外,他发现燕棘还没有离开。

………

燕棘原本准备了惊喜。

在前往别墅之前,他将整捧仙女木的花束藏进了作战服外套的内层。

但是当时没有注意,发现青年状态不好之后,他就匆忙地抱起辛禾雪。

白花黄蕊的仙女木,他在从折叠区出来之后,赶到距离最近的花店帮忙用牛奶棉扎束好。

本来就是极小的花朵,盛开自蔷薇科的匍匐矮生湖木。

现在压得有些扁了,看起来也不好看。

燕棘坐在白塔外的小公园边缘。

森寒冷杉上淋着雪。

靴子踏在草茎里的声音很轻。

“不打算告白的话,花还能送给我吗?”

嗓音清润柔和。

辛禾雪从他后方走过来,说话间呵气成白雾。

燕棘倏地站起来,他心脏快得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他将花束藏在身后也不是,捧在胸前也不是。

整个人手足无措,“我……当然……”

头脑就像是发条已经损坏的陈旧玩具。

燕棘神情一片空白,他把自己一路上打的腹稿全部忘了。

“我、我、我……”

辛禾雪歪了歪头,发丝柔柔地绕落右肩,“嗯?”

他的侧脸挤压到了雪白围巾,褶皱蔓延,线条像是一幅浪漫的画。

燕棘磕磕巴巴,“我喜欢……我喜欢……”

一个红色激光点锁定在燕棘的额心。

辛禾雪:?

他转过头,看向白塔高楼之上明晃晃架起枪支的狙击手。

燕棘莫名觉得后脊有些发凉。

脖子以上冷飕飕的。

作者有话说:

白塔:塔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