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祁瑾宴伸手接过账冊, 指尖在纸页间快速翻动。

随着目光扫过一行行記录,他面色渐渐沉了下去,眉宇间凝起一层寒霜。

“啪”的一声, 他将账冊重重掷在案上,声音冷冽:“细细说来。”

“是。”穆十三抱拳行礼,声音沉稳:“属下带人在蒼海郡查探两日, 却发现赌坊警戒加强, 那章公子放置账本的书房被严密看守, 一时竟难以得手。”

“为免打草惊蛇, 属下便自作主張,转往百里之外的南浦郡继续探查。”

祁璟宴转动手中茶盏:“蒼海郡周边數郡, 为何独选南浦?”

穆十三:“回殿下的话, 那晚夜探醉香楼, 恰听得老鸨与一管事模样的男子在商议, 说近日蒼海郡来了大人物,风声紧得很, 暂时不宜再收新‘货’。”

“还提及前些日子掳来抵债的几个女子须得尽快送走,免得再像上回那般, 惹来什么人物强行赎人, 徒生事端。那老鸨说话时神色惶恐, 似是极为忌惮。”

穆山聞言, 接话道:“他们忌惮的,想必就是蔡姑娘和郁小侯爷强赎秋莲那桩事了。”

孟姑娘不知情,但是他们却是清楚的。

当日蔡姑娘和郁小侯爷欲为秋莲赎身,醉香楼百般刁难,死活不放人。

最后是蔡姑娘一怒之下,直接拔剑抵住了那老鸨的咽喉, 这才硬是将人带了出来。

穆十三点头称是:“正是此事,令他们如惊弓之鸟。”

祁璟宴:“接着说。”

穆十三应是,接着讲述:“属下伏于暗處,听那老鸨与管事商议了足有半个时辰,仍举棋不定,不知該将新到的姑娘送往何處才稳妥。”

“两人无法决断,那管事只得深夜匆匆前往聚隆坊,请示他们东家章公子。”

“那章公子也不多想,只吩咐他们将人全部秘密转移至南浦郡那边的醉香楼,严加看管,好生调|教。”

“还特意叮嘱,须得在年底之前精心训出一批‘好货’,送往京城,以备贵人选用。”

“此事非同小可,属下不敢耽搁,当即带着兄弟们暗中尾随押送女子的车队,连夜奔赴南浦郡……”

抵达南浦郡后,穆十三等人并未打草惊蛇。

他们或扮作行商脚夫,混迹于市井茶馆,或夤夜飞檐,四处探查。

几经周折,多方打探,终于将情况摸清楚了个大概。

南浦郡还有一个“章公子”,那章公子明面上主持赌坊和青楼的大小事务,看似威风八面,实则也不过是台前一枚听凭摆布的棋子,真正幕后之人,一直不曾露面。

更令人心惊的是,南浦郡的聚隆坊与醉香楼,其规模竟远比苍海郡的更为庞大,所做之事也更加骇人听聞,简直气焰嚣張,无法无天。

聚隆坊明面上是赌坊,暗地里却豢养了數以百計游手好闲、凶神惡煞的打手爪牙。

这些人终日如苍蝇一般在市井间逡巡,专门物色家底丰厚的富户,或是稍有余财的寻常百姓。

他们设下层层圈套,或是以利相诱,或是捏造把柄,或是巧言哄骗,乃至威逼胁迫,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人拖入那精心布置的赌局深渊之中。

无论你是乡绅富贾,还是小门小户的良民,一旦被他们盯上,踏入赌门,沾染赌局,便如同坠入无底沼泽,再也脱不得身。

聚隆坊早有万全准备,暗中设下重重机关,必令赌客输得家业荡然、债台高筑,方肯罢休。

待得赌客倾家荡產,这些惡徒便露出狰狞面目,以各种狠辣手段强行逼债。

吕秋莲一家,林旺一家,想来皆是遭此毒計算计。

因这歹毒算计,南浦郡中不知多少殷实之家一夕之间倾家荡產,多少和睦庭院转眼妻离子散。

夫妻反目成仇,父子恩断义绝,乃至鬻妻卖子,以偿赌债的惨剧,在南浦郡中已是屡见不鲜。

祁璟宴面沉似水:“南浦郡郡守,竟也这般不作为?”

穆十三躬身回道:“启禀殿下,原本属下以为苍海郡陈郡守纵容章家横行,已是渎职枉法。”

“可此番查探南浦郡后,方知一山还有一山高,陈郡守与南浦郡郡守相比,竟算得上有几分廉耻了。”

祁璟宴:“如何说?”

穆十三:“陈郡守虽对章家惡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究其根源,或是胆小怕事,或是明哲保身,但他从未收受过章家银钱,还曾多次暗中约束,要求章家行事不可过于张扬。”

“故而苍海郡即便有案,也多是赌坊在暗地里做局,不敢明目张胆地祸害百姓。”

“可南浦郡那边,”穆十三声音陡然一沉,“从盧郡守本人,到其下胥吏、衙役,早已被章家的银钱喂饱了。”

“盧郡守不仅收受重贿,更直接在聚隆坊与醉香楼中占着干股,坐地分赃。”

“整个南浦郡衙门上下,简直成了章家圈养的恶犬,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章家人在南浦郡气焰极其嚣张,简直如同土皇帝一般,光天化日之下强设赌局坑骗家产、当街强抢民女,无恶不作!”

“郡中百姓怨声载道,却求告无门。”

“偶有苦主忍无可忍击鼓鸣冤,状纸递到衙门,那卢郡守不是敷衍推诿,就是颠倒黑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若真有那倔强不屈、非要讨个公道,闹得无法收拾的……”

“不过几日,这人便会无故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属下等方才探查数日,便已查到三起这样的悬案,只怕实际情形,更为骇人。”

说到这里,穆十三指向案头那几本冊子:“一拿到账册,属下等便一刻不敢耽搁,连夜撤离了南浦郡。”

这三本账册,一本详细記录了章家多年来贿赂南浦郡上下官员的明细,数额巨大,触目惊心。

另一本,则是卢郡守从聚隆坊和醉香楼抽取分红、坐地分赃的铁证。

最后一本,记载着他们定期往京城输送金银财帛和女子的明细。

祁璟宴手指轻敲账册:“行动之时,可曾惊动对方?”

穆十三笃定摇头:“殿下放心,未曾打草惊蛇。得手后,属下在那章公子书房暗中布置,引了一把小火,如今那处已是一片废墟,章家人只当是烛火不慎引燃了帐幔,绝料不到账册已然被盗。”

祁璟宴点头:“甚好。”

穆十三问道:“殿下,下一步属下該如何行事?可要属下带人,即刻端了南浦郡那赌坊和青楼?”

祁璟宴眸光幽深:“此事牵连甚广,盘根错节,深不见底,不可轻举妄动。”

“是,属下鲁莽。”穆十三垂首应道。

祁璟宴默然片刻,忽而问道:“你可还记得,先前在昌安縣附近河道中,钓起的那具无名尸首?”

穆十三眉头一紧:“属下记得,尸首还是属下带人埋的。”

“正是。”祁璟宴:“你带人去昌安縣走一趟,看看昌安县地界上,是否有章家赌坊或青楼的产业。”

穆十三神色骤然一凛:“殿下是怀疑,那死者是被章家所害?殿下明鉴!南浦郡既有数起无故失踪的旧案,难保昌安县没有类似的勾当。”

祁璟宴微微颔首:“去查一查便知。”

穆十三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领命:“属下明日拂晓便带人出发,定将此事查清。”

祁璟宴又叮嘱:“记住,线索要查,但出门在外,尔等自身的性命,最是要紧。遇事当机立断,不可逞强。”

穆十三心头一热,凛然应道:“属下遵命。”

祁璟宴:“回去歇息吧。”

穆十三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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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十三领命退下后,书房内一时静默。

祁璟宴面沉如水,冷声道:“别处本王或许鞭长莫及,但在这苍海郡的一亩三分地,绝容不下此等藏污纳垢之所,污了本王的眼!”

穆山聞言,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请命:“殿下,既然如此,不若属下也效仿郁小侯爷和蔡姑娘那般,带上一队精锐弟兄,乔装成山匪,趁月黑风高,将那两处害人的窝点一举端了?”

一直在旁静静候着的穆江顿时按耐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殿下!此事交给属下最是妥当!您看属下这相貌,这身板,不扮盗匪都像盗匪,保准办得干净利落,绝不叫人起疑!”

祁璟宴目光扫过穆江那彪悍的身形和凶悍的面相,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嗯,此事确是非你莫属。”

穆江闻言,得意地看了一眼穆山,咧开大嘴,嘿嘿直乐。

不料祁璟宴话锋一转:“不必乔装改扮,遮遮掩掩,就堂堂正正打着慎王府的旗号去。”

穆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愕然道:“殿下,这是为何?如此大张旗鼓,若是传回京城,落入陛下耳中,该当如何?”

祁璟宴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穆山。

穆山当即会意,转向仍在发懵的穆江,耐心解释道:“我来问你,咱们殿下从京都被远派至这岭南,你瞧着殿下心中可曾有怨?”

穆江挠了挠头,偷偷觑了自家殿下一眼,憨声道:“这个,没大看出来。”

穆山再问:“在陛下心里,你覺得殿下该不该有怨气?”

穆江眼睛一瞪:“陛下心里如何想的,我哪能知道。”

穆山又问:“那我再问你,殿下遇着这些糟心事,你心中可怨?”

穆江当即怒气冲天:“我肯定有啊,我杀人的心都有。”

穆山点点头:“那好,如今眼见这起子龌龊东西,在殿下封地上,如此祸害百姓,败坏风气,你心里气不气?”

穆江一拳捶在掌心,怒声道:“气,怎的不气,恨不得现在就提刀砍了那帮杂碎。这么问,难道你不气?”

穆山:“我自然气,府中上下弟兄们,哪一个不是憋着一肚子火。”

说着,穆山声音一沉,“所以,这次就是要让你,把咱们整个慎王府憋着的这口恶气,全都明晃晃地撒出去!”

“就对着这章家的赌坊和青楼撒,怎么声势浩大怎么来,怎么解气怎么闹,务必闹得它鸡飞狗跳、人尽皆知,彻底关门歇业。如此,你可懂了?”

穆江愣了片刻,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懂了。”

殿下这是要做陛下看。

殿下遭此大难,若还事事忍气吞声,反倒让陛下覺得殿下心思深沉,在所图谋。

如今殿下这般‘任性妄为’,拿赌坊和青楼发泄怨气,陛下知道了,恐怕才会觉得殿下率直坦然,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穆江闻言,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胸膛,声如洪钟:“殿下放心!此事包在属下身上,定将那乌烟瘴气之地砸个稀烂,绝不给殿下丢脸。”

说着,带着狰狞伤疤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急切:“殿下,属下什么时候去?”

祁璟宴语气淡淡:“本王心底这口恶气也憋了许久了,再憋下去怕是要闷出病来,明儿你就去吧。”

穆江抱拳躬身,声如洪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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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璟宴回到燕拂居时,已是夜深。

却见内室烛火未熄,暖黄的光晕自窗户透出。

穆山将他推进门,他便自己转着轮椅进了卧房。

进门,就见孟羽凝正躺在床上,一双小腿百无聊赖地踢蹬着。

宽松的裤腿因着她的动作滑落至膝弯,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腿,在烛光下泛着细腻温润的光泽。

屹儿在她身旁鼓着小肚子,呼呼大睡。

他心下不由一软,唇角牵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转动轮椅上前,声音放得极轻:“阿凝怎的还未安歇?”

孟羽凝闻声坐起,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眸在灯下亮晶晶的,小声说:“殿下回来了,十三他们此行如何,可查到要紧的线索?”

未等祁璟宴作答,她忽地想起一事,“呀”了一声,赤着脚便跳下地来:“殿下还未沐浴吧?”

说着,已快步走进一旁的净房,伸手探了探那桶备好的热水,发现已经不够热了。

她转身跑到窗边的小炉子旁,拎起上头一直温着的铜壶,复又进入净房,将热水倒入桶中,试了试水温,觉得妥帖了,这才出来。

她走到祁璟宴身后,自然地推起轮椅,将他送至净房,推到浴桶旁,语气轻柔:“殿下稍候,我这就去喊穆山过来伺候。”

说罢便要转身,却被祁璟宴轻轻握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带着夜间的微凉,语气却温和而笃定,低声道:“不必,阿凝帮我便好。”

孟羽凝闻言一怔,随即眼睛亮起来,心中那点暗戳戳的小念头不安分的蹿起来,视线不由自主地便飘向祁璟宴微敞的领口之下,声音都带了点磕绊:“这这这,这于礼不合吧?”

虽说她很早就想看看他的腹肌啥的,可是这还是有点不妥吧,古人不是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嘛,万一她看过他,他回头赖上她可咋办呢?

祁璟宴瞧着她那双瞪得圆溜溜,恨不得能钻进他衣领里的眼,再听她这言不由衷的推拒,终是没忍住,低笑出声:“瞎想些什么呢?”

孟羽凝抬眸望他:“殿下不是让我帮你洗澡吗?”

祁璟宴啼笑皆非,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我是说劳阿凝扶我一把,助我进入浴桶便可。沐浴之事,我尚能自理。”

心思被当面戳破,孟羽凝只觉老脸一红,窘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连忙含糊应道:“哦、哦,好的,是我想岔了,殿下莫怪,我这就来扶你。”

说着就去扶他胳膊,打算助他一臂之力。

见面前姑娘面颊红彤彤的,祁璟宴心头一痒,起了逗弄之心:“阿凝可是想帮我?”

孟羽凝看出他的戏谑,偷偷翻了个白眼,借着扶他起身的机会,偷偷用力在他手臂狠狠掐了一把,面上却是一本正经:“殿下莫要乱开玩笑。”

祁璟宴故意“嘶”了一声,有些哀怨地看向那偷笑的姑娘:“阿凝下手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