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那无助而恐惧的哭声, 孟羽凝心头一緊,臉色也沉了下来。
她探身朝窗外望去,却只见醉香楼大门緊闭, 几名护衛持刀守在门外,除此之外,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屹儿两只小手緊緊攥着阿凝的袖子, 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朝外张望:“阿凝, 是谁在哭呀?”
孟羽凝把屹儿抱紧了些, 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温声安抚:“屹儿别怕,阿凝在呢。”
一行人还是走进了街对面的铺子, 不过这次不是茶楼, 而是一家酒楼。
照旧上了二楼临窗雅间, 孟羽凝推开木窗, 向外望去。
穆江带人静立楼下,见孟羽凝望来, 便朝她微微颔首,隨即转身走向醉香楼大门, 毫不犹豫地一腳踹开, 带人闯了进去。
与之前在赌坊进门就打的情形不同, 这一回, 醉香楼內并未立即传来打斗之声。
先前,当慎王府的护衛持刀将醉香楼团团围住时,楼中的老鴇和管事就已认出他们是慎王府的人。
因着数日前郁逍和蔡月昭强行把吕秋莲带走,还把试图阻拦的龟公打了一頓的事,老鴇和管事非常识时务的决定,不要招惹慎王府的人。
所以, 护衛令他们关门,他们便趕紧阖上门板;让把里头的嫖客趕到一处,他们也立即照办;让把姑娘都集中到一起,他们也照做,可谓十分配合。
老鴇摸不准慎王府来人的意图,自作聪明地将所有容貌出众的姑娘都挑了出来,命她们趕紧梳妆更衣,隨后将她们一并关进一间厢房。
因前几日刚送走一批容貌出众的姑娘,老鴇担心剩下的人入不了慎王的眼,她连几个买来豢养着,尚未到接客年纪的小丫鬟也不放过,强行给她们換上艳丽的宽大衣裙,一并推入房中锁了起来。
这几个小丫鬟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才八九岁,一下吓得魂不附体,一个接一个地哭出声来,不停喊着救命。
其他姑娘受她们感染,也都纷纷低泣,一时间房中哭声不绝,悲切凄楚。
穆江带人一腳踏入醉香楼,便被一阵阵哭声吵得脑仁生疼,冷眼扫向急急迎上前来的老鸨:“这哭哭啼啼的,是怎么回事?”
老鸨堆起一臉谄媚的笑,躬身回道:“官爷您有所不知,这不听说王府要来选人,特意叫姑娘们都收拾妥当了。有几个一听能进慎王府享福,一时高兴,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放屁!”穆江一声冷喝,眼中寒光骤现,“哪个叫你污蔑我们慎王府的名声?”
话音未落,他反手一掌,狠狠掴在老鸨臉上,直接将她扇飞出去。
紧接着又是一腳,将她身旁正欲开口的管事踹得倒飞而出,重重砸在厅柱上。
老鸨摔在地上,半边脸颊頓时高高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她挣扎着想爬起身,还欲凑近辩解,穆江“唰”地一声抽出腰刀,雪亮的刀尖直指她脖子:“再敢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老鸨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缩去,最终瘫软在地,再不敢出声。
那管事更是早已面无人色,手腳并用地调转方向,拼命朝角落爬去,只盼离这群煞星越远越好。
厅中一时鸦雀无声,龟公和小二全都吓得低垂着头,瑟瑟发抖。
穆江收刀回鞘,冷冷扫视一圈,目光如刀,所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几名护衛将老鸨、龟公及管事等人,尽数趕到一旁,看押起来。
穆江则带人径直上了二楼,循着哭声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他毫不犹豫,挥刀劈落门锁,“哐当”一声推开了门。
只见屋內一群女子穿着暴露的鲜艳衣裳,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一见门开,頓时惊叫四起,惶恐地向后缩去。
穆江立即转身背对,提高声音道:“诸位姑娘莫怕,醉香楼现已被查封,老鸨龟公皆已收押,你们不再受制于人,尽快換好衣裳,到楼下去。”
说罢,他大步离去,留下几名护卫在走廊尽头,目不斜视地静立等候。
房中的女子们惊魂未定,面面相觑。有人怯生生地探出头去,只见廊间再无往日凶神恶煞的龟公看守,唯有慎王府护卫静立两侧。
其他房间的姐妹们也陆续迟疑地走出门来,见无人呵斥怒骂,众人这才渐渐相信穆江方才说的话。
她们急忙返回各自房中,翻出最整齐、最体面的衣裳換好,彼此搀扶着,三五成群,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陳郡守刚处理完赌坊那边的乱局,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醉香楼。
护卫们把青楼的老鸨管事账房龟公等用绳子捆成一串,嫖客们捆成另一串,悉数交给陳郡守。
穆江上前一步,抱拳道:“陳大人,切记严查,殿下日后要亲阅卷宗。”
陳郡守连忙躬身应道:“是是是,下官定当竭力查办,尽快将案卷整理妥当,呈送王府。”
言罢,他略迟疑片刻,又试探着问:“那这醉香楼里的姑娘们……”
穆江摆手:“这些女子暂且不劳陈大人费心。”
陈郡守先是一怔,隨即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连连点头:“下官明白,明白。”
穆江见他神色有异,显然是想歪了,冷声警告:“陈大人,最好不要妄加揣测。”
话音未落,便见孟羽凝带着穆樱、穆梨和孟金等人从对面酒楼走了出来。
穆江当即转身,抱拳禀道:“孟姑娘,人都在一楼大堂。”
孟羽凝微微颔首,向陈郡守施了一礼:“陈大人。”
陈郡守一怔,慌忙躬身还礼:“孟姑娘。”
孟羽凝也不与他多说,带着人进了青楼。
穆江在一旁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隨即转身跟上孟羽凝的脚步。
孟羽凝进门之后,见那些女子瑟缩在角落,满面惶恐,便柔声开口:“你们不要怕,我们是慎王府的人,你们过来,我有话问你们。”
那些女子原本正暗自忧心不知将被转卖何处,此刻见居然进来一位姑娘,长得天仙一般不说,说话还如此温柔,便都安心了几分,可都犹豫着,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
孟羽凝见状,再次温言招手道:“从今日起,醉香楼便不复存在了,慎王府自会为你们安排去处,定不教你们再流离失所,受人欺凌。不必害怕,都过来吧。”
此言一出,众女子这才不再犹豫,纷纷挪步上前。
孟金搬来一把椅子,孟羽凝坐了,挨个细细问起每个人的身世来历。
女子们一一低声诉说,有的道是被拐子诓骗而来,有的泣诉是被狠心家人卖入火坑,还有的则是家中父兄或男人欠下赌债,被掳来抵债的。
虽来历各不相同,却皆是一段段闻着不忍的凄惨遭遇。
果真如孟羽凝所料,几十名女子,无一人是自愿到此的。
孟羽凝听罢只覺心头沉重,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才温声问道:“你们之中,可还有人愿意回家去?或是尚有亲友可以投靠的?”
此话一出,屋内霎时一片寂静。
良久,才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挪出半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惶然开口:“贵、贵人,我想回家。”
孟羽凝记得她。这小姑娘名叫阿蝉,说是两年前弟弟病重,家中无钱买药,爹娘才将她卖入楼中,当时还许诺日后必来赎她,却至今音讯全无。
孟羽凝心下对她归家之事并不乐观,却仍语气柔和地说:“好,明日便安排人送你回去。”
阿蝉目露欢喜,连连道谢。
孟羽凝目光扫向众人,再次问道:“可还有别人也想回家的?”
有了阿蝉开头,陆陆续续又有四名女子站了出来,低声言说想归家。孟羽凝全都應下。
余下那些女子,不是早已无家可归,便是有家,却不愿再回。
孟羽凝便将人分成两拨,因赌坊一事牵连陷于此间的,直接随她返回王府安置。
其余人等,包括打算明日回家的,皆暂留醉香楼住上一晚,待明日再行安排。
孟羽凝转向穆江,询问道:“是不是要留几个兄弟守着这里,免得有人闯入,再生出什么意外?”
穆江抱拳應道:“姑娘思虑周全,属下稍后便安排人手轮值。”
那些女子偷眼觑着穆江带着刀疤略显狰狞的脸,以及他身后一众魁梧健硕佩刀而立的护卫,面上不禁又浮现出惧色,不自覺地朝后缩了缩。
孟羽凝见状,略一思忖,便对身旁的穆樱与穆梨道:“今夜恐怕要辛苦你们二人留在此处照看,明日一早再回府来。”
两人当即拱手,齐声應道:“谨遵姑娘安排。”
羽凝再看向那些女子,见她们听她如此安排,神色果然舒缓了许多,紧绷的肩膀也稍稍放松下来。
诸事安排妥当,孟羽凝不再多留,带着孟金等四人转身离去。
祁璟宴与屹儿早已从对面酒楼下来,坐在马车中等候。孟羽凝径直上了马车,挨着屹儿坐下,轻轻吁出一口气。
祁璟宴温声问道:“可是累着了?”
孟羽凝摇头,本想说不是,可一想屹儿还在这,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孩子面说,便点头:“嗯,是有些乏了。”
屹儿一听,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到座位上站起,伸出两只小拳头,卖力地在阿凝肩头揉捏起来。他歪着小脑袋,眨巴着眼睛问:“阿凝,好些没?”
小娃娃的手指头又短又软,力道轻得像挠痒痒。孟羽凝忍不住想笑,却又不忍辜负他一片心意,便弯起眉眼柔声道:“果然舒服多了,屹儿真厉害。”
得了夸奖,屹儿愈发卖力,攥紧小拳头在她肩头“咚咚咚”地捶打起来,这下倒是颇有几分力道。
祁璟宴见这孩子下手没轻没重,伸手提着他的衣领,将人拎到自己另一侧坐下,随即轻捏着孟羽凝的胳膊让她转过身背对自己,亲自为她按捏起肩颈。
他力道不轻不重,又处处按到酸累之处,孟羽凝覺得舒服极了,不住地指挥:“对对对,就是这里……再往左一点……”
屹儿见两人这边忙得热闹,无人理会自己,便凑到哥哥身旁,也攥起小拳头,在他肩背上一頓捶打。
三个人就这么捶着捏着,一路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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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至府门前刚停稳,穆风便快步上前,向祁璟宴请示道:“殿下,属下几人想去海边赶海,捡些海货。”
一旁的穆山闻言劝道:“今日事务繁杂,又生了不少风波,不如改日再去?”
祁璟宴却摆手道:“无妨,区区几个宵小之辈,不必放在心上。”
孟羽凝听闻,笑着开口道:“先去吃点饭再走,到了海边要是见到漂亮的贝壳,也捡一些回来,回头我拿来串风铃。”
“好的孟姑娘,属下记住了。”穆风高兴应道,随即带着几名护卫弟兄匆匆赶往厨房用了些简便饭食,带上赶海用的铁钳、篓子等家伙事,举着火把,骑马便朝着海边方向疾驰而去。
孟羽凝让孟金把带回府里的几个女子带去她们住的那个院中先行安顿,自己则跟祁璟宴和屹儿回了燕拂居。
留在家中的护卫们已经做好了饭菜,三人洗手净面,换了身轻便的家居服,简单吃了晚饭,随后在院中转了几圈消食,孟羽凝就带屹儿去洗澡,随后带着屹儿上床歇息。
很快把屹儿哄睡,孟羽凝轻手轻脚地起身,对正倚在榻边就着烛火看书的祁璟宴低声道:“殿下,我去看看那几个女子,你看着屹儿哈。”
祁璟闻声抬眸,温声应道:“好,你去吧。”
孟羽凝瞥见他手边灯烛昏黄,又轻声叮嘱:“烛火太暗,不要看太久,免得傷眼睛。”
祁璟宴从善如流,当即合上书卷,含笑应道:“好。”
孟羽凝这才朝外走去,临出门前,又回头补了一句:“殿下若累了便先歇下,不必等我。”
祁璟宴望着她柔和的侧影,心下柔软,只低声回道:“无妨,我等你。”
孟羽凝便点头:“那我尽量快些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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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羽凝在穆江几人的随同下,来到了孟金等人住的院落。
只见原先闲置的两间厢房此刻透出烛光,她便走过去,到了门前,示意穆江等人在外等候,自己轻推房门走了进去。
刚踏入外间,便见孟金正守在此处。见孟羽凝突然到来,她面露意外,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不自覺地朝里间瞥了一眼,随即慌忙行礼。
孟羽凝察觉有异,抬手制止她出声,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里间。
进门之后,发现临窗的榻边,秋莲与另外几名女子正围在周边,低头专注地看着什么,并未察觉有人进来。
孟羽凝好奇:“你们在做什么?”
几人闻声俱是一抖,猛地回头,见是孟羽凝,脸色顿时煞白。
她们手忙脚乱地抓起一旁散放的衣物,匆匆朝榻上一扔,试图遮掩什么,随即转身,齐齐跪倒在地。
孟羽凝这才看清,榻上竟趴着一个人,虽然被匆忙抛下的衣物覆盖着,也能看出她上身没穿衣裳。
她不动声色:“都起来回话。”
几人都不敢动,她们反而将头埋得更低。
秋莲忽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发颤:“奴婢知错,请姑娘责罚。”
旁边几人急忙出声:“孟姑娘,是我们哀求秋莲姐为阿花姐查看傷势的,若要罚,就请您罚我们吧!”
傷势?孟羽凝闻言眉头一蹙,快步走到榻边,轻轻掀开覆盖在那女子身上的衣物一看,脸色骤然一变。
只见阿花本该光洁的背上竟是傷痕累累,青紫的掐痕、纵横的鞭伤,甚至还有烟斗烫出的烙印,因未得妥善处理,不少伤口已然化脓溃烂,简直惨不忍睹。
孟羽凝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心头,她强压怒气,小心地将衣物重新盖回,声音却冷了下来:“这是谁干的?”
一名女子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是那毒蝎心肠的老鸨!阿花姐死活不肯接客,老鸨打她,她便还手,结果就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孟羽凝暗暗记下,目光转向榻上一动不动的阿花,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不由放低了声音:“她这是睡了?”
仍跪在地上的秋莲急忙抬头回道:“回姑娘的话,她伤口溃烂引发高热,已然昏厥过去许久,奴婢实在不忍,这才斗胆想为她清理上药。”
孟羽凝目光转向她,带着几分诧异:“你哪里来的药?”
秋莲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面色惶恐,声如蚊蚋:“是奴婢平日偷偷采集药材,私下做的。”
孟羽凝心下好奇秋莲竟通晓药理,但见阿花的情况不好,便按下疑问,转头吩咐孟金:“你与穆江一同去请汤神医过来。记得将阿花的伤势仔细说与他听,才好对症下药。”
孟金连忙应声,出门与穆江说明缘由。穆江当即指了一名护卫随同前往,自己则依旧肃立门外静候。
不过片刻,汤神医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他简单查看了阿花的伤势,不由摇头叹气:“真是造孽啊……”
说罢,从箱中取出一只青瓷药瓶置于榻边,对孟羽凝道:“让人将此药膏为她涂上,十日之内伤口不可沾水。老夫再开一剂方子,差人去我院子里取药来,煎服几日,便能好转了。”
见人没什么大事,孟羽凝这才心下稍安,起身相送:“有劳汤神医了。”
屋内众人闻言,皆面露欣喜,纷纷躬身行礼相送。
一名护卫跟着汤神医去取药,孟羽凝让秋莲为阿花涂药,秋莲小心翼翼把阿花的伤口都处理好。
孟羽凝这才柔声叮嘱众人:“你们好生照料她,且在此安心住下,其余诸事,日后自有安排。”
几名女子感激涕零,又要屈膝下拜,孟金接收到孟羽凝的眼神,赶忙上前拦住:“姑娘不喜这些虚礼,心意到了便好。”
几人这才惴惴不安地直起身,眼中盈满感激之情。
孟羽凝带着孟金去了秋莲所住的厢房,在椅上坐下,温声问道:“方才我过来时,你们为何如此惧怕?”
秋莲闻言,又一次屈膝跪地,声音微颤:“回姑娘的话,世人都说‘药婆’晦气,奴婢自知不妥。可实在不忍心见阿花的伤就那般溃烂下去,这才斗胆想为她上药。一切都是奴婢的主意,与他人无关。”
孟羽凝想起蔡月昭曾提及的关于秋莲的身世,心中了然,伸手将她扶起:“秋莲,但凡治病救人者,皆为医者仁心,是行善积德之事,何来晦气一说?”
吕秋莲猛地一怔,眼眶倏地红了,泪水无声滑落:“若是奴婢的娘亲临终前能听得此话,该有多好。”
孟羽凝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又问道:“你娘亲既不许你行医,你这医术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吕秋莲拭去眼泪,低声回道:“爹娘虽明令禁止奴婢为人治病,但仍教了些许医术,说是让奴婢日后若有个头疼脑热,也不至求医无门。”
“后来奴婢便时常偷偷翻阅父亲留下的医书,娘亲为人诊病时,也曾躲在屏风后偷听过几次。”
孟羽凝凝视着她:“如此说来,相较于刺绣女红,你更心系行医之道?”
吕秋莲重重颔首:“是!奴婢每每翻阅医书,辨识草药,便觉心安神定,远比捻针引线来得自在。”
孟羽凝若有所思,片刻之后,颔首道:“好,你的心意我知晓了。时辰不早,你们也早些歇息,明日还需出府办事。”
二人恭声应下。
孟羽凝起身,步履轻缓地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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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燕拂居,只见祁璟宴已换好寝衣,正倚在床榻外侧。
孟羽凝换上软底人字拖,从柜中取出那套短款睡衣,去净房换好后,方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走近一瞧,却见祁璟宴仍醒着,目光清明地望着她。
她便笑了:“殿下怎么还未歇息?”
祁璟宴温声道:“在等你。”
孟羽凝爬上床榻,挨着熟睡的屹儿躺下,将圆乎乎的小娃娃搂进怀里,一时默然不语。
祁璟宴只当她累了,也未多言,只拿起手边的蒲扇,轻轻给她扇着风。
静默良久,孟羽凝才轻声开口:“殿下,你觉得药婆怎样?”
祁璟宴手中蒲扇未停:“何出此问?”
孟羽凝:“就是,药婆给人看病这事,其实也不光是药婆,就是女子行医问诊这件事,您觉得怎样?”
祁璟宴淡然道:“若真有治病救人的本事,而非故弄玄虚、坑蒙拐骗,那便值得敬重。”
羽凝追问道:“殿下当真不觉得‘女子行医晦气’吗?”
祁璟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往事:“太医院中亦曾有几位女医,医术极为精湛。当年母后生我之时遭遇难产,险象环生,便是一位女医出手救了我们母子二人。”
陛下登基后,笃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自那几位女医之后,太医院便再未纳过女医了。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治病救人,从来只该问医术高低、心地善恶,不该以男女论长短。”
孟羽凝素来知道他是个心胸宽阔之人,可亲耳听他这般说,心中仍似暖流淌过,涌起阵阵感动。
她忍不住翻身趴起来,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殿下,你真是个顶好的、殿下。”
她其实更想说,若他有朝一日君临天下,必定会是一位万民称颂的明君。
见这姑娘又要给自己发“好人笺”,祁璟宴不由失笑,“说吧,又有何主意?”
孟羽凝顺势凑近了些,试探着轻声道:“殿下,我是在想,若日后的大兴,能允许女子光明正大地坐堂行医,该有多好。”
“那些身怀医术的女子不必再隐于暗巷,顶着‘药婆’的名号受人轻贱,也能像男子那般,堂堂正正凭本事济世救人,那又该有多好。”
祁璟宴注视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静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笃定:“阿凝放心,会的。”
短短几个字,落入孟羽凝耳中,重若千钧。她知道,他素来是个信守承诺之人,他说“会的”,那便一定会的。
孟羽凝弯着眼睛笑得开心:“多谢殿下。”
祁璟宴这才温声问道:“阿凝为何突然问起女子行医之事?”
孟羽凝一下子坐起来,“说起这个我就来气,殿下你是没看见……”
中间隔着熟睡的屹儿,她怕惊扰孩子,只得极力压低声音,可这般小声,又实在难以宣泄心中怒火。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将屹儿抱到床榻里侧,自己挪到祁璟宴身边坐下,这才接着说道:“殿下你是没看见,那个叫阿花的女子背上,全都是伤……”
祁璟宴也随之坐起身,见她越说越激动,最后气得双颊鼓鼓,活像一只河豚,不由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好了,莫气坏了身子。”
孟羽凝攥紧拳头对着空中狠狠挥了两下,压低声音怒道:“那杀千刀的死老鸨是没在我面前,要是在的话,我定要狠狠揍她一顿。”
祁璟宴:“这有何难。明日我便带你去郡守府,将人提出来,任你打够为止。”
孟羽凝顿时愕然:“啊?这样能行吗?”她虽满腔义愤,但方才所言也不过是一时气话,万没想到他竟当真了。
祁璟宴眉梢微挑:“为何不行?”
孟羽凝蹙眉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殿下。咱们既然把人交由陈郡守依法查办,我们再特地去动私刑,岂非落人口实,予人把柄?”
祁璟宴静静望着她,忽地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多谢阿凝处处为我考量。”
孟羽凝仰起脸,笑着说:“咱们本就是在一条船上的呀。”
祁璟宴闻言亦是莞尔,随即轻轻按着她的肩头,两人一同躺下:“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哦,好。”孟羽凝应了一声,就要爬起来把屹儿抱回中间。
祁璟宴的手仍轻按在她肩上,低声道:“别折腾了,免得将他闹醒。”
孟羽凝也未多想,顺从地躺回枕上,轻声道了句:“好。”
东奔西跑大半天,她早已疲惫不堪,浓重的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很快便阖上了双眼。
临睡着之前,她又勉强睁开一只眼,望向身旁的祁璟宴,用气声轻轻唤道:“殿下?”
祁璟宴侧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询问:“嗯?”
孟羽凝睡意朦胧,声音软软的,如同梦呓:“殿下,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这般纵着我?”
祁璟宴眉心一跳,望着那睁着一只眼睛的俏皮姑娘,却又忍俊不禁。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低的,似是带着某种蛊惑:“阿凝觉得呢?”
孟羽凝的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轻轻颤了两下,终于彻底阖上。
她用那仅存的一丝清醒神思努力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她打了个哈欠,咕哝一句:“爱说说,不说拉倒,反正,你总不会是喜欢我……”
话音未落,她的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彻底沉入了睡乡。
祁璟宴凝视着那张恬静乖巧的睡颜,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