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刚接过信笺, 目光便停在了封口上,那處火漆印明显是被人重新封过的,她面色瞬间沉了下来:“这信被人拆过了?”
陶嬷嬷见状, 连忙示意殿内侍立的宫人全部退下,又親自将殿门仔细合拢,而后带着两名心腹宫女静静守在门外。
太后这才抬眼看向躬身立于下方的宋公公, 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意:“这信, 皇帝先看过了?”
宋公公躬身, 低声回道:“是。老奴方才进宫, 陛下便传召老奴至御书房问话。”
“临行前,殿下特意嘱咐过, 说信中并无半分不可告人之事, 若陛下问起, 只管如实呈上去, 不必遮掩。”
“一封报平安的家常信,还要先经他的眼。”太后冷笑一声, “如今人都被他贬到那瘴气弥漫的岭南去了,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宋公公见太后面色愈发冰寒, 忙小心翼翼劝道:“太后娘娘, 您先看看信吧。”
太后深吸一口气, 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火气, 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小心展开。她先是快速扫过一遍,隨后又放慢速度,一字一句,细细读了两遍。
「皇祖母懿鉴:
孙儿与屹儿一切安好, 祖母萬勿挂念。
苍海郡虽较京城暑气稍重,然海风长拂,物产丰饶,别具风情。
近日市集上瓜果盈筐,多有京中所未见者,屹儿尤爱,每每尝之,必雀跃不已。
昨日偶然尝得酸梅汤,清冽微酸,恰似昔年在祖母宫中赐饮之味,忽觉天涯亦在咫尺。
惟念祖母春秋已高,还望珍重。
临书依依,恭請金安
不孝孙宴儿叩首」
在信的右下方,还拓着一枚小小的墨色手印,五指微张,像一片梅花,想也知道,定是屹儿留下的。
太后凝视着那稚嫩的手印,一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哀家的心肝儿啊……”
宋公公见状也红了眼眶,急忙跪地劝慰:“太后娘娘,您千萬保重凤体!若是小殿下知道您这般伤心,怕是连糖糕都吃不下了。”
陶嬷嬷闻声急急进殿,小跑着上前,一面輕抚太后颤抖的脊背,一面瞥见信纸末尾那枚手印。
她喉头一哽,却柔声道:“太后您瞧,这手印拓得这般清楚,指节根根分明,小殿下这般有力气,定是长高长壮了,在岭南安康着呢。”
太后将手中的信递给陶嬷嬷,又对着宋公公招手示意他起来,宋公公便爬起来,凑到陶嬷嬷身边去,和她一起看信。
两人看完,也都是潸然泪下,陪着一起落泪,却不忘宽慰太后。
好一阵,太后才渐渐止住泪意。她伸手再次接过信纸,细细又读了一遍,方才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收回信封,珍重地压在了枕下。
隨即抬眼看向宋公公:“宋田,哀家不想听那些虚话。你仔细说说,在苍海郡见着两位殿下时,他们究竟是何光景?”
宋公公恭敬應了声“是”,便将几番前往慎王所居府邸的见闻一五一十道来,未有半分隐瞒。
听闻他们竟住在前朝御南王那破败荒芜的旧宅,太后脸色忽青忽白,气得一掌拍在案上:“混账东西!”
可除了这一句,終究再骂不出别的话来。她冷着脸沉默了半晌,才寒声问道:“那个腌臜作祟的狗奴才呢?”
宋公公上前半步,低声回禀:“太后娘娘,那马公公突染恶疾。老奴虑及此事关乎皇家体面,恐生事端,便提前报了官。我们刚至城门,他就已被押走了。”
太后:“是何人将他押走的?”
宋公公:“老奴瞧着像是三皇子府上的人。具体押往何處,老奴便不知了。只是依老奴揣测,他……怕是活不过今夜了。”
太后:“陛下可曾问起过这奴才?”
宋公公:“问过了。老奴据实回禀,陛下只道了句‘晦气’,便未再深究。”
一个狗奴才死了便罷了,太后也不过多理会,轉而问道:“陛下看到这封信时,可曾说过什么?”
宋公公摇头:“陛下未曾言语,看过之后便交还老奴了。只是,陛下的神色瞧着不大痛快,似有几分伤懷。”
太后听罷,只冷冷一笑,未再多言。
随即略带狐疑地问:“你说屹儿还长胖了些?宴儿的精神头也还不错?”
宋公公忙躬身回话:“千真万确。听闻是那位孟姑娘厨艺了得,一路上全凭她親手调理膳食,两位殿下方才吃得顺口,身子也养得好了些。”
太后面色微微一沉,蹙眉道:“孟家大姑娘?”
宋公公恭敬應道:“正是。老奴亲眼所见,小殿下十分亲近依赖孟姑娘。而且殿下还特意吩咐……”
他说到一半,悄悄抬眼觑了觑太后的神色。
太后不耐地摆手:“有什么话便直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宋公公这才续道:“殿下吩咐,若是太后问起孟姑娘,便让老奴回一句‘孟姑娘甚好’。”
太后眉头蹙得更紧,语气中透出难以置信:“甚好?宴儿竟说她‘甚好’?”
宋公公点头称是:“不光两位殿下觉得孟姑娘极好,就连穆雲护卫等人,也对孟姑娘敬重有加。”
太后默然片刻,目中流露出几分不解,喃喃道:“这倒真是奇了。”
宋公公与陶嬷嬷对视一眼,皆垂首不语。
太后沉默片刻,摆了摆手,“罢了,不想了,宴儿说她好,那便当她是真的好吧。”
宋公公和陶嬷嬷笑着应是。
太后又说:“说起酸梅汤,哀家倒记起个人来,原先皇后身边那个叫雲织的宫女,倒是熬的一手好酸梅汤,她如今在何处当值?”
陶嬷嬷脸上的笑意頓时淡了些,声音也低了几分:“先前被章贵妃调去浣衣局去了。”
“前两日奴婢去浣衣局,还远远瞧见了她一眼,原先白白净净的一个姑娘,脸晒得黢黑,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瞧着实在可怜。”
太后语气平静:“活着便是好的。你现在就去一趟浣衣局,把云织领出来,就说哀家宫里缺个懂熬酸梅汤的人,往后让她在哀家这儿当差。”
---
京城,孟府。
夜已深,万籁俱寂,主院正屋的门忽被叩响。
管家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几分急促:“老爺,您可歇下了?老奴有要事禀报。”
孟懷甫应了一声,起身披衣,走到外间桌前坐下,令守夜的丫鬟开了门。
管家快步进屋,径自遣退了丫鬟,随即压低声音道:“老爺,三皇子府上方才来人传信,说咱们派去岭南的那五人,全都没了。”
孟懷甫听得一阵惊愕,一脸的难以置信:“什么?五个人全都死了?陈管事也死了?”
管家沉重地点了点头:“是,说是回京路上遭山匪打劫,财物被劫掠一空不说,人也全都杀了,苍海郡郡守的案宗,约莫这几日就会送达京城。”
管家说到这里,又凑近些,附耳低语:“三皇子府上的人还说,那阵子,郁小侯爷也在苍海郡。”
孟怀甫略一琢磨,脸色铁青,猛地一挥袖,将桌上茶盏扫落在地:“这分明是没把我孟府放在眼里!”
听到动静,姜氏从内室披衣走出,脸色也沉了下来:“老爷,如今人已没了,再气也无用,只是不知陈管事先前见着雨凝没有,可曾捎回什么话。”
管家补充道:“三皇子府的人说,陈管事确是见到了大姑娘,但具体说了什么却无人知晓。只知他见完姑娘后,片刻未停,立即回客栈收拾行装便匆匆出城,不料不久便遭了匪祸。”
怀甫一掌拍在桌上,怒喝道:“这个吃里扒外的孽障!白白生养她一回。”
姜氏皱眉:“老爷,那可还要再派人去岭南?”
孟怀甫怒斥道:“还去什么去?难道再送几条人命去吗?”
---
苍海郡。
一大早,瑞和绣坊的东家亲自带人把做好的夏装送了来。
秋莲带着孟金几人清点验货,一应无误,便付了余款,收了货。
孟羽凝看过之后,便给大家都发了下去。
府中护卫们早就盼着这天,迫不及待换上輕薄舒适的新衣裳,只觉周身燥热一扫而空,个个眉开眼笑。
孟羽凝见大家高兴,也跟着开心。
这几日,林老汉身子将养得差不多了,祁璟宴便遣了两名护卫,陪他上山接回儿子与儿媳。
劫后余生的一家人終于团聚,相拥泣不成声,对慎王府上上下下感激不尽。
当夜,穆云寻林旺父子细谈一番。
次日夜深时分,他便陪着林旺父子还有林婶悄然返回家中,取了打铁器具,连夜上了莲浮山。
自此,林旺父子便在山上负责锻造兵器,林婶则帮着操持膳食缝补等事。
林旺媳妇和平安则留在府中。孟羽凝温言让她宽心住下,日后自会安排差事,另开一份工钱补贴家用。林旺媳妇连声道谢,安心住了下来。
---
这日清晨,孟羽凝刚送完屹儿去清客堂上课,便见穆樱、孟金一行人回来了。
只是不止她们回来,本该归家的那几个女子,除了一人之外,竟都红着眼圈,面色憔悴地跟在后头。
孟羽凝见状心下明了,也不多问,只吩咐孟银先带她们去梳洗用饭。
等她们走后,这才询问起来:“怎么回事?”
穆樱上前抱拳道:“回姑娘的话,只有一个叫林三妹的,她爹娘一见被拐走的女儿回来,抱着她大哭一场,对咱们千恩万谢,将人留下来了。”
“剩下几个,她们的家人嫌她们曾在醉香楼待过,说是留在家中会败坏了全家名声,死活不肯让她们进门,属下等只得将她们又带回来了。”
穆樱语气平静,略去了那些不堪入耳的污秽言语,免得污了自家姑娘的耳朵。
这个结果,其实孟羽凝心中早有预料。她轻叹一声:“人心本就复杂,强求不得。即便勉强留下,往后日子只怕也难熬。”
穆樱低声应和:“姑娘说的是。属下与孟金一路也劝了许多,只是她们心中悲苦,一时难以释怀。”
孟羽凝颔首:“这是难免的。且给她们些时日吧,有些事情得她们自己想开,看开才行,否则别人再怎么劝都无用。”
穆樱又问:“姑娘,那如何安置她们?”
孟羽凝思忖片刻道:“那个叫阿蝉的小姑娘,我看着机灵懂事,还有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你且去问问她二人的意思。若愿意留在府中,便让穆云与她们签下契书,往后就跟着我。”
“其他几个,”她頓了顿,才说:“明日你去寻白夫人,还是将她们送往慈善堂安置罢。”
那几个已是成人,心性已定,她只怕难以管束,还是不留了。
穆樱领命,自去安排不提。
---
自那晚孟羽凝轻声抱怨无人为她与屹儿扇风,祁璟宴便将这话记在了心上。
从那之后,不管多忙,他总会赶在日暮时分回到燕拂居,陪着一大一小两人一同吃晚饭。
吃过饭之后,便陪她们在院中轉圈消食,然后等两人沐浴过后上床,他便歪在床边,给两人扇风。
等到两人睡着之后,他便会再次起身,自己转着轮椅出门,接着去忙,常至深夜,事毕,方回房歇息。
然而这一切,呼呼大睡的孟羽凝却是不知道的。
她晚上睡着的时候,祁璟宴是在床上的,等她早上醒来,祁璟宴又带着屹儿起身练武去了。
她更不知,夜深人静之时,府邸后院偏僻处时有人影悄声翻墙而入,清客堂内,也常有新面孔于夜色中进进出出。
祁璟宴不管怎么忙,每天上午给屹儿上课这件事,却是雷打不动的。
做生意的事情暂时还没有着落,屹儿去上课了,孟羽凝也没那么多事情可忙。
闲着的时候,便带着穆樱穆梨她们一大帮人出府,往远处走一走,找一些好看的野生绿植和花草移栽回府里。
大家要在这里住上几年呢,收拾得漂亮一点,看着心情也好。
有时兴起,她也会亲自下厨,做几样小菜,犒劳读书辛苦的屹儿与终日劳神的祁璟宴。
日子就这般平淡又安宁地过着,转眼就到了七月。
这日夜里,汤神医再次为祁璟宴诊脉察腿。
仔细查看之后,汤神医终于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微微颔首,捋须道:“殿下腿骨已愈,从明日起,当时常起身行走片刻,切记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话音方落,满屋顿时响起一片欢腾之声。
孟羽凝更是喜难自禁,一把将屹儿抱起转了好几个圈,眉眼弯弯,笑靥如花:“屹儿可听见了?哥哥的腿大好了,明日便能站起来了!”
孟羽凝本以为屹儿会和以往一样和她一起拍着巴掌哈哈笑,却不料小娃娃竟扁了扁小嘴,“哇”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