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是平城规格最高的墓园,尽管寸土寸金,但一经开盘还是秒售百分之九十,只有靠近大门的喧嚣处,以及一些边边角角还挂在销售中心。
已经是冬天了,夜晚的风冰凉凛冽,被墓碑切割成悲凉的哭嚎。
云锦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倚着墓碑浅眠,直到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才突然睁开眼睛。
华程穿着单薄的睡衣,失魂落魄地站在她面前,明明手指关节已经被冻得通红,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可他却好像不知道冷一般,只是定定看着她。
云锦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微微愣神后看到他泛红的眼角。
墓园的西南方立着一个钟楼,最上面挂着一个装饰类的表盘,秒针丝滑转过12这个数字,农历11月初七结束,跳转到新的一天。
云锦一直紧绷的心弦突然松了下来,手腕也不再痉挛似的疼痛。
“你来了啊。”她挥挥手。
华程看着她从容淡定的眉眼,好一会儿才哑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都找到这里来了,难道还没猜到吗?”云锦笑着问。
华程觉得12点一过,她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仿佛逃离宴会的灰姑娘,不必再游走于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华程定定看了她半天,苦笑:“我什么都没猜到,我也……不敢猜。”
他想云锦亲口告诉他。
云锦静了静,朝他伸出手。
华程在她面前半蹲下,垂着眼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太冷了,仿佛从冷库里刚出来,这让云锦想起从医院带他回家的时候,他躺在特制的推床上,指尖也是这么冷。
云锦很不喜欢,所以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将他裹了进来。
热腾腾的体温将华程包裹,温暖的气息蒸得他想要流泪,他试图挣扎,却因为云锦小声的一句‘别动’,就乖乖倚在了她怀里。
直到他被冻僵的身体重新变得柔软,云锦才仿佛梦游一般低喃:“要说的事情太多了,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先自我介绍吧。”
华程抬头,撞进她的眼眸。
云锦扬起唇角,轻轻抚上他的眉毛:“华程你好,我是33岁的云锦。”
在她的故事里,2025年真是不堪回首的一年。
在这一年,她的丈夫被疾病折磨得消瘦枯竭,几次三番被送到医院抢救。
也是在这一年,她的哥哥出了车祸,车祸引起的大火烧毁了他身上百分之七十的皮肤,引起了严重的器官衰竭。
最后,两人都死在了那一年,去世时间只隔了五天。
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胖哥出事那天的所有细节。
那是她的30岁生日,虽然家里的气氛,因为华程越来越差的身体变得一团糟,她也没有心思过生日,但一到了晚上,胖哥还是带着一大群朋友来了。
他们陪她点了蜡烛,许了愿望,还吃了一顿大餐。
每个人都很高兴,她也很高兴,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那是她漫长的人生回忆里,最后一点快乐时光。
之后几年她时常想,如果那天散场后,胖哥没有去接北北,如果华程没有在他离开后突然昏迷,如果她没有在把华程送到医院后,就立刻给胖哥打电话,那胖哥是不是就不会死。
谁也不知道答案。
胖哥在ICU抢救的时候,华程已经陷入重度昏迷,她和嫂子守在不同的楼层,静静等着爱人最后的结局。
嫂子先等到了。
中年丧夫,嫂子一夜白头,连精神都垮了,丧事是她一手操办的。
平城这边都是上午治丧,不到十点就结束了仪式,十一点的时候,华程醒了。
她脱下丧服,换上防护服,隔着薄薄的手套握住了他的手。
刚刚醒来的华程精神很好,眼睛很亮,只是握她的手没什么力气。
“我……”他声音低低的,透着虚弱。
她凑得近一点,问:“什么?”
“我梦见胖哥了。”他说。
她沉默片刻,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年轻时候的他,他爸脑溢血,他的钱不够,一个人躲在酒吧角落哭,”华程笑了一声,眉眼温顺,“我觉得他的哭声很烦,就把自己的工资放进了他的书包里。”
她摸了摸他的脸:“还梦到了什么?”
华程盯着天花板失神片刻,说:“还梦到了现在的他,背着当初那个书包来找我道别,说他要去找他爸了,还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和他一起去,老爷子酿的米酒非常好喝,我肯定会喜欢。”
胖哥的爸爸,是五年前去世的。
“……怎么会做这种梦呢,太奇怪了。”华程低喃。
她别开了脸,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他:“是啊,太奇怪了。”
华程短暂地睡了一下,又惊醒,看到她还在,顿时有些安心。
“老婆,胖哥呢,他怎么没来看我?”他问。
她握紧他的手,说:“正往这边来呢,一听说你醒了,就立刻来了。”
华程笑笑,脸都瘦脱相了,卧蚕依然可爱:“胖哥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她重复一遍。
华程又一次看向她,眼神温柔缱绻。
“怎么了?”她问。
华程笑笑,说:“我好爱你啊,宝宝。”
她也笑了:“嗯,我知道。”
华程又静了静,低喃:“老婆,我想睡一会儿。”
“睡吧,睡着了,胖哥就来了。”
“嗯。”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身上的监测设备发出尖锐的鸣叫,医生一拥而入,试图做最后的抢救。
华程要去品尝非常好喝的米酒了,她不舍得阻止他,所以拦住了他们。
“你的丧事也是我办的,虽然没有胖哥帮忙,但摆足了排场,人情世故也都做到位了,就连你挑剔的妈妈,也没找出什么毛病。你总把我当小孩,觉得我需要后盾,事实证明即便没有你和胖哥,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墓园里风声喧嚣,云锦提起过去,难得透出一分孩子气的骄傲。
华程知道这时候应该配合地笑一笑,然后提出表扬,可他既笑不出来,又说不出话,只能定定看着她。
云锦小小的得意过后,表情又淡了下来:“你的葬礼之后,嫂子就带着北北出国了,和我彻底断了联系。”
淮城路与长江路交叉口,往左是去北北姥姥家的必经路,往右是去医院的必经路,胖哥在经过这个路口的前一分钟接到了她的电话,又在挂掉电话后一分钟出了车祸,谁也不知道他当时是准备往左还是往右。
人已经出事,或许那一刻,他往左往右并不重要,可这个问题却横在她和嫂子之间,折磨了她们很多年。
愧疚把她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也让她们无法面对彼此,所以在胖哥离世之后,嫂子就带着北北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
“她走的时候,跟我聊了好久,她说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背负害死胖哥的愧疚,那就由她来做这个人,只是她没办法再和我见面,因为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你和胖哥在ICU的那几天,就会一直陷在痛苦里,所以她要走,走得远远的,离开我,也离开那些痛苦的回忆。”
云锦想起过往,唇角泛起一丝微笑:“我理解她的感受,所以我们就再也没见面。”
华程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她,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云锦抬眸,笑意更深。
“由于我们提前交接了CEO的位置,加上我在短时间内做出了还不错的成绩,所以你离世之后,股价虽然有所波动,但很快就稳定了。”
“股权的交接也很顺利,你收割的那些,加上我手里的,还有嫂子出国前委托给我的,让云程科技彻底成了我的一言堂,你知道媒体怎么形容我吗?他们叫我‘新时代暴君’,是不是很好笑?”
“你走了之后,同县的扶贫项目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女孩进入学校,年长的女性也开始在工厂上班,还自发组织了女性工会,除了维护自身在工作中的权益,还在生活里为彼此提供帮助,同县本地的家庭伤害事件减少,离婚率直线上升,越来越多像我一样长大的人,有了更多的选择权。”
“你当时在做这个项目时,我觉得你很天真,也太过理想化,但后来的一切证明你是对的,那些逐渐经济独立的人,不必再向有毒的思想臣服,而那些日渐虚弱的老古板,也因为家庭地位转换,慢慢闭上了嘴。”
“对了,还有你妈,我准备在云程内部做改革时,因为涉及你以前的一些决策,她非常不满,还专程来找了我,但因为顾及当初跟你签的那份文件,最终还是忍下了那口气,没有出面干涉。”
云锦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手边又没有水可以喝,只能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含笑看向华程。
“虽然我还是觉得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你应该好好休息,而不是折腾些有的没的,但不得不说,你折腾的每一件事,都最终朝着你理想的方向发展了,所以……”
云锦歪了歪头,认真地看着华程:“我是不是应该夸夸你?”
“我不在乎这些,”华程定定和她对视,“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锦扭头看一眼身后墓碑。
墓园的灯光不够亮,墓碑站成沉默的黑影,仿佛要在这里千年万年。
看完了墓碑,她又回头看向华程:“还记得阿黄吗?我说的是陈西西那只。”
华程呼吸一慢。
“在我的故事里,我没有去同县,你被滑坡的山壁砸伤后,就被紧急送到了当地的医院,养了几天后去陈家村完成最后的考核,正好遇上陈西西的爸妈要杀阿黄,你救下了它,把它带回了家。”云锦想起阿黄,眉眼温柔,“我养了它三年呢。”
“三年……”华程呼吸一紧,“三年之后呢?”
云锦看向他:“我把它交给了蓝莉,请她帮我还给陈西西,有蓝大律师背书,应该没人敢再打小狗的主意。”
华程的喉结滚动一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云锦倒是平静:“它来了我们家之后,其实一直都不太快乐……也是,小狗最擅长分辨爱意缓急,和陈西西相比,我显然不是它理想的主人。”
“我问的是……”
云锦突然打断他:“你离世之后,律师发给我一段视频,里面是你趁我不在时,偷偷录的一段遗嘱。”
华程顿了一下,问:“我说了什么?”
云锦:“你说,即便你不在了,我也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要爱小狗,爱朋友,爱自己,你说我可以想你,但最多只能想三年,三年之后要开始新的生活,你还说……”
云锦突然笑了一声:“还说我的出生,是这个世界给你最好的礼物,所以我每年都要帮你庆祝,不要因为你不在了,就忽略自己的生日。”
华程倏然抬头,沉痛的眼睛里多了一丝错愕。
许久之后,他哑声道歉:“对不起……”
他不知道那个‘他’是在什么心情下录的这段视频,但可以肯定那时候的刘壮还没出事,否则绝不会说出让她每年生日都要庆祝的话。
云锦垂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啊,总觉得自己可以安排好一切,自顾自做一些所谓的应该做的事,却没想过命运怎么可能完全按照你的设定发展。”
就像胖哥,他以为自己死后,胖哥会成为她新的后盾,却没想到胖哥比他还要先走。
就像生日,他自以为这样可以让她尽快从他离开的阴影里走出来,却没想到因为胖哥的事故,之后的每一年生日,对她而言都如同新的凌迟。
就像他做了那么多事,就为了让她后顾无忧,却没想过后顾无忧代表着无聊和孤寂,代表着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在痛苦里。
“你交代的那些事,我都做到了。”云锦重新看向华程,直到他和自己对视。
“我有好好生活,工作,社交,养宠物,每年生日也会拿着蛋糕,来找你和胖哥庆祝。”
云锦拍了拍身后的墓碑,“这个是你。”
说完,又指着旁边那座,“那个是胖哥,你当时只买了一座,后来胖哥出事,我把隔壁也买下来了。”
华程的眼睛红得厉害,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想到云锦是怎么庆祝生日的,他的心脏就开始四分五裂,疼得仿佛快要死掉。
但永远还有更疼的真相等着他。
“我也做到了,只想你三年,”云锦朝他伸出手腕,皮肤在昏黄灯光的照亮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泽,“三年的期限结束后,33岁生日那天,这里很疼,然后我睡了很好的一觉。”
那真的是很好的一觉,虽然天气很冷,但她睡在两座墓碑之间,丈夫和哥哥为她挡去了所有的风。
陷入沉眠时,不小心碰触到了手机,新闻页面跳了出来。
女主播坐在蓝色的演播室里,用播音腔播报一条来自医学界的新发现,她彻底熟睡前,听到了李阅书的名字。
等她再次醒来,就出现在了2025年。
因为有一个宅女朋友,她熟悉很多新鲜好玩的词汇,也能精准地分清穿越和重生的区别。
像她这样死了之后,醒来回到三年前的,就是重生。
“对不起……”
华程跪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不断渗出。
云锦看着他的表情,眼底沁出一点怜爱:“你是不是也没想到,我这样的人,竟然也有抛下一切跟你走的时候……”
连她自己都觉得神奇。
妈妈离世、她差点无处可去的时候,没有想过放弃自己。
好不容易攒下的奖学金被舅妈偷走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放弃。
每天坐在教室里只能吃热水泡馍、没日没夜打三份工、在生意场上喝到肠胃出血的时候,她依然在坚持。
却在什么都有了,锦衣玉食、前途无量的时候,突然觉得一切没意思极了。
她迫不及待,她翘首以盼,想去新的世界,和旧的爱人重逢。
“其实在最后那一年,我是有点恨你的,恨你做了那么多,做得那么好,恨你的爱融入我血肉,改变我的灵魂,你本人却那么轻易的离开,也恨你所谓的三年的约定,逼着我做尽了我不想做的事。”
“对不起……”
华程太痛了,灵魂蜷缩成一团,成了只会道歉的行尸走肉。
“这种恨一直延续到我回来,在最开始和你相处的那段时间,我甚至有点烦你,”云锦笑了一声,“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她一直觉得,重生是老天赠予她的一份大礼,尽管这份礼物意味着,她可能要再一次见证爱人的死亡,但她还是很高兴。
因为她又一次见到了他,活的他。
因为她回到了胖哥出事之前,没办法救华程,至少可以救下胖哥。
回来的第三天,她把这两座墓买下来,决定等华程死了之后,就来和他当邻居。
是的,她还在恨他,所以不要跟他合葬。
回来的第六天,她办完了所有手续,在自己刚买的墓地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手腕上多了一只表。
得到了腕表,她的人生计划又添了新的一项:救华程。
她一次一次地穿梭时空,有时候很顺利,有时候也没那么顺利,但她的态度始终是积极的。
大不了就是一死。
大不了就一起死。
她既然努力过了,那就什么结果都认。
管他还会不会搞出一个视频,要她做这做那,她已经仁至义尽,这一次绝不会再听他的。
“但是很显然,老天还是偏爱我的。”云锦挑开华程的额发,轻笑。
华程还在压抑地哭,消瘦的脊背颤得几乎要碎裂。
云锦默默抱住他,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不哭了,都过去了。”
华程哽咽一声,将脸埋进她的颈窝。
眼泪很烫,烫得皮肤生疼,云锦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抱着他。
凌晨四点半,华程抽泣着,在她的大平层里睡去。
云锦独自一人回到家中。
家里窗明几净,温暖如春,花郁坐在地上,手里还捧着碎掉的手表。
一片小小的阴影将他笼罩,他眼皮动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
“花郁。”云锦轻生唤他。
花郁盯着她看了很久,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手表……手表碎了……”
云锦蹲下,安抚地捧住他的手:“没关系,我们找最好的师傅来修。”
“修不好的,修不好……这又不是普通的手表,怎么可能修得好……”花郁伤心得厉害,哭的时候抽噎着,肩膀剧烈颤抖。
云锦无法安慰悲痛欲绝的年轻人,只能用拥抱的方式,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窗外云层轻缓滚动,从黑到白,又迸射出金色的光,漂亮的年轻人靠在她怀里睡了一会儿,惊醒后眼睛仍然红肿。
“我只是想留在这里……”一夜没休息好,他声音沙哑,“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为什么这么难。”
云锦给不了他答案,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们一起想办法,想办法把手表修好。”
花郁勉强坐起来,盯着她看了很久后,眼睛里又沁出泪意:“我只剩下三天时间了,三天时间……去哪里找能修这种手表的人呢?”
“我找人问问,多打听一些渠道,肯定可以找到会修的人。”云锦说。
见她神色认真,花郁勉强生出一分希望:“真的可以找到吗?”
云锦没办法给出准确的回答,只是反问:“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花郁轻呼一口气,稍微冷静些了:“那、那我们就试试,也许就找到了呢,如果找不到……”
找不到会怎么样?
他突然安静下来,不愿再做这样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