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鬼岩。因为这个地方,总是回盪著鬼哭之声,那并非如风声呜咽,而是真正的哀怨哭泣。那些哭声,彷佛是存积千年万年的怨恨念出的咒语,听了实在让人头痛。
如果不是失魂落魄地跟著那个人,他也不会没有注意方向,就这麽一直都走到了万鬼岩上。
天气很好,月亮大的有些诡异,从他的角度看去,那人如同站在明月之中,相隔遥远……其实,他们离得并不遥远,至多也就十丈开外。
一个回神,惜夜才意识到这是什麽地方。
接下来,他又觉得十分怪异,今夜的万鬼岩居然安静非常。没有万鬼哭泣,没有活物声响,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却洋溢著一种死寂慌张。彷佛整个烦恼海,因为这个奇怪的访客,生出了恐惧之心。
那个人到了岩上之後,什麽也没有做,只是提著那盏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惜夜躲在最靠近他的那棵树後,好奇地望著。过了很久,他依稀听到细微的声音四处飘散。
声音是从那个人的方向传来的,仔细地听,却像是在念著什麽。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後,亡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後……」
反反覆覆的,好像索命的咒语一样,那人没有起伏地念著这样的句子,让人心中生出阵阵寒意。
惜夜往後退了一步,觉得这声音比起万鬼哭号还要让人难受。
就在他转身想要离开的瞬间,他听见一声叹息。
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发现自己再也挪不动脚步。他慢慢地回过头,看著那个让自己心中动摇不已的背影。
一个人,孤单地……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让惜夜生出了想要靠近的念头。
这个人,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会呼唤著某个人的名字,来驱赶孤独?他想呼唤的,又是谁的名字呢?想要知道……
「炽翼……」
惜夜只觉脑际轰然作响,彷佛天崩地裂一般,为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这是谁的名字?这是在喊谁的名字……
「你在看著我,对吗?」那人笑了起来,笑声里带著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这样很好,千万不要闭上眼睛,也不要看别的东西,你只要看著我就好了……」
惜夜一连退了几步,捂著胸口坐倒在地上,那里就像被什麽尖锐的东西猛地划开……
「不过你真是狠心。」那个人依然在自言自语:「怎麽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呢?」
惜夜把自己缩成一团,深深地吸气,想要缓解那种痛楚。
「你带走了我所有的东西,偏偏把我留下,这可真是不好。」那种轻柔温和的口气,却说不出的诡异:「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我最不喜欢你这样了……」
冷汗从额头不停滑落,一滴滴地渗进了惜夜的衣襟。
「真有趣呢!」
声音突然之间近在咫尺,惜夜猛地抬头,幽幽灯火之中,他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只觉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後闪躲,整个蜷缩进了阴影里。
「我本来以为,这地方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欢迎我。」那人应该是习惯於笑容的人,笑起来自然又随和:「可是没想到,居然还有这麽个东西。」
惜夜并不是那种荏弱胆小的妖,但是在这个人的面前,他却根本生不出抗争的勇气。他只想逃,逃得远远地!
可是……
「这模样还真是眼熟。」那人弯下腰,用冰冷的手指,在他更加冰冷的脸上轻触:「让我想起了很有趣的事呢!」
这个人虽然笑著,眼中却是一片没有光亮的死寂……
惜夜侧过脸,躲过了那只令自己发颤的手。
「你用的是什麽法术,为什麽我会看不透?」那人煞有介事地把灯笼凑到惜夜面前:「你这层面皮的下面,到底是什麽样子?让我看看可好?」
惜夜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居然推开了那盏刺眼的灯笼。他的脸……那张千疮百孔的脸,怎麽可以让人看到?
「这麽重的血腥,是山魈还是血鬼?」那人居然吃吃地笑了出来:「为什麽要跟著我?你不觉得害怕吗?」
「为……为什麽……」惜夜背靠著树站了起来。
「是啊!为什麽呢?」那个人一愣,然後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每个人在我面前都是战战兢兢,时间久了,我就觉得每个人都会怕我。其实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以前每个人的眼里都看不到我,那个时候……」
他说著说著声音渐无,彷佛是想什麽想得出了神。
惜夜咬了咬牙,悄悄地向後挪去,可等绕过身後的大树,他一转身,那人却又在眼前。
「怎麽了?你要走了吗?」那人一脸失望地对他说:「你不要怕,我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主动跟著我的人了,所以我想和你说说话,好吗?」
惜夜僵著脸,被拉著衣袖拖到了万鬼岩上,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夜色真是不错。」那人也在他对面坐下,把灯笼放在一旁,看了看四周:「要是有点风,那就是明月清风此夜了。」
话音刚落,果然吹来了一阵微风,吹得那人衣袂飘飘,宛如仙人一般。
「如果是他坐在这里,我该和他说些什麽呢?」那个人说著让人听不明白的话:「你知道吗?我常常不知道怎麽和他说话,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麽,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得罪了他。我怕的事情很少,这几乎是唯一的一桩……」
惜夜怔怔地看著他。
「你不明白吗?你当然不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
他似乎比惜夜还要迷茫。
惜夜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出声。
「如果你晚上睡不著,都会做些什麽打发时间?」眨一眼都嫌多的工夫里,那人却又换过了一种表情,笑吟吟地问:「让我猜猜,是不是偷偷跟在别人後头?」
说完之後,那个人居然还伸手摸了摸惜夜的头发。惜夜觉得别扭极了,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看来你不太喜欢说话,这是个好习惯。」那人点了点头:「话太多的人通常不会活得太久,说话很耗费精力,也容易招惹祸事。」
惜夜垂下眼睫,几乎是下意识地不愿和这人视线相交。
「我睡不著的时候,就一直想那些比我自在快活的人,想他们为什麽会有我没有的东西,为什麽比我活得开心?然後我想,为什麽他们还活著呢?」
惜夜一惊,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我向来不喜欢太过直接,所以就想了一些有趣的法子。」
虽然只是听著声音,但是惜夜能够想像,那张斯文和气的脸是带著什麽样的表情说这些话的。
「不能太简单,不能太刻意,时间越长久就会越有乐趣……那真是费了我不少的心思。」
他一定在笑,云淡风轻地微笑,好像只是信口胡说……
「这世上最残忍,也最折磨人的,是四个字。」那人笑了一阵,一字一字地说道:「天意弄人。」
惜夜脸色苍白,如果可以,他一定跳起来拔腿就跑,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做到。
「我总要找些事做才行。」那人叹了口气:「不然,我怎麽知道,自己是活著还是死了?」
惜夜愣了一下,觉得在这句话里,寻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寂寞。这个人,果然很孤单呢!
「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曾经爱慕过一个人。」那人转过头,看著高悬天上的明月,如喟叹一般说道:「那个时候,我为了得到那个人,做到了许多自己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疯狂得不惜一切。但是不过几百年而已,我却连那人的模样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惜夜动了动手指,差一点就要伸出手去,但他最後还是忍住了,紧握成拳藏到了身後。
那人站起身来,凝望著远处,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头来。
「真是奇怪,我为什麽要和你说这些呢?」他有些恍惚地说:「我本来不想说的,这些事没有人知道最好……我本来不想杀你的,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想杀过谁了。」
惜夜蓦地跳起,正想要施展法术遁走,可那人乾燥修长的手指,已经紧紧地贴住了他的咽喉。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那人非常诚恳地说:「可真是对不起,我还是要杀了你。」
惜夜根本无力反抗,就被掐著脖子按倒在地上,他抵著坚硬的岩石,连空气都变得异常阴冷。
「虽然不像以前,但在这个地方,我的力量还是会被限制。」那人轻声细语地说道:「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让你死得愉快一些。」
他一边说著,一边收紧手指,惜夜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惜夜并没有挣扎,比起对强者的恐惧,让他无力挣扎的,却是从胸中或者更深的某个地方,突然涌出的、彷佛无穷无尽的疲惫。
惜夜侧过脸,看著自己在风里凌乱飞舞的头发,脑海中一片空白……然後,扼在咽喉上,完全夺去了呼吸的力量,却突然消失了。
惜夜顺乎本能的咳喘,重新开始呼吸。
等慢慢恢复力气之後,他抬起头,却看到那个人盯著某一处,怔怔地发著呆。
顺著那人的视线,他看到在突出的岩石之下,有一株带著露水的雪白兰花,正随著风轻轻摇摆,散发出幽静的香气。
那人看著兰花的样子,就像是看著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宝。
「不行……」惜夜沙哑著声音,几近恳求地说。
那人却恍若未闻地,伸手掘出了那株兰花。兰花离开泥土的刹那,惜夜浑身一颤,伸出的手也垂落到了地上。
「怎麽会?」那人没有心思理会他,只是呆呆地看著手里的兰花:「怎麽会在这里看到,为什麽……」
惜夜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明月依旧,夜色苍茫。
岩石下绽放的兰花已经不见了踪影,捧著兰花匆匆离去的人却没有看到,那根畔的泥土,渗出了鲜红的血色。
万籁俱寂之中,不知从何时何地而起,传来幽幽鬼哭……惜夜抬起手,按在空空的胸口。
他躺了一会,慢慢站了起来,在那里静静地听著。他想叹口气,想安抚那些满心怨恨的魂魄,却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这不是……我的错……可是我没有办法拒绝。」许久,他乾涩地说:「我活到今日,是为了偿还我必须偿还的……」
很久很久以前,在私心萌动之前,在烧了梧桐之前,在更久之前……他站在那里静静地聆听著逝者的谴责,日升月落,一步也不曾移动,彷佛已经自亘古直至如今。
直到那天夜半时分,远远地瞧见,天边飘来一个身影。
那身影虚虚幻幻,只是一抹幽魂,但那眉眼,那容貌……他愣了一愣,却是腾空而起,追了上去。
那鬼似是新生,又似是缺失了魂魄,目光空洞,神智混沌。
「你很眼熟。」惜夜挤出了一丝微笑,轻声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而那以後,又过了将近三百年。
三百年,不过是一回首、一沉思、一刹那倏忽而过的时间……
第四章
「无名。」这日清晨起来,他忽然跑到了无名房里,趴在床边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可喜欢我?」
「喜欢?」无名早己经习惯他的心血来潮,轻轻一笑:「自然喜欢!」
「喜欢到何种程度?」他又问:「你会不会为了我,舍弃其它的一切,会不会为「为了我舍弃生命?」
「我很喜欢你。」无名答道:「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愿意为你去做。」
「生命呢?」他固执地追问:「你愿不愿意成为我最亲密的人,愿不愿意把生命交托给我?」
「你唤了我那么多年的父亲,我们自然是十分亲密的人。」无名不是十分明白:「可把生命交托给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能不能把你心里的那个人忘记?」他想了一想:「不然我变成他的模样,你就把我看作是他,行不行呢?」
「惜夜。」无名微微皱了皱眉:「我不明自……」
他拉起了无名的手,十指用力交缠,宛如抓着浮木一般。
「无名。」他眼中充满迷茫:「为什么我不行呢?为什么你不试着爱我?」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无名有些吃惊地望着他:「我和你如同血肉至亲,我白然是爱惜你的。」
「那不够!」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不信除了他,别人就不可以!」
「惜夜……」
「无名,我们是有缘分的。」他眼中盈盈流转着光芒,满是蛊惑的意味:「或者我经历的那些,不过就是为了在三百年前遇到你。」
「你这是怎么了?」无名抽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流了这么多的冷汗,又对我说这些话,是不是做了什么恶梦被魇到了?」
「才没有,我又不是孩子。」他顺势靠到无名的肩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无名,你就答应我一回不行吗?」
「好啊!」无名轻声地笑了:「你想听我对你说什么呢?」
「算了!」他轻啐了一口:「我只是早上起来不甚清醒。」
「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