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探头探脑

连告病在家的推官也是一样。

“诸位且听本官一言,此事非同小可,兴宁伯当街行凶已非要紧,谷王护卫为何会冒名留在京城,又为何会盯着兴宁伯府,以致引起锦衣卫注意,才是重点。”

京中流言,魏国公府,兴宁伯府,谷王护卫,锦衣卫……

既然被锦衣卫盯上了,是否意味着,天子也知晓此事?

不知为何,府尹突然想起了先后重病的徐皇后和平王妃,神情一凛,猛的打了个哆嗦。

“诸位,”府尹定下心神,提高了声音,“对兴宁伯一定要以礼相待。关押在府衙的四人身份必须保密,不得向外透露半句。未得天子敕令,这四人不能被提走,刑部大理寺都不行!”

“如果是锦衣卫来提人?”

府尹摇摇头,“依杨指挥使的行事,之前不提,便是要将这四人留在应天府。只吩咐衙役小心看管,不必提审,更不能让这四人死了。”

众人不解其意,府尹却不愿多说。

若他没有料错,这四人十有bā • jiǔ是鱼饵。想钓出更大的鱼,应天府自然比北镇抚司更容易下手。

兴宁伯硬是赖着不走,莫非也打着钓鱼的主意?

难道他就不怕风太大翻了船,自己也栽进水里?

府尹的担忧不是无的放矢,被请到应天府三堂,好吃好喝好睡中的孟清和,也早想到了这点。

但是,风险越大收获越大。

有伯府亲卫,还有沈瑄留给他的护卫,只要对方不打算在京城举旗造反,他被“关押”在应天府衙里,比在兴宁伯府更安全。

吃完了一盘点心,擦擦手,示意同他一起被关进来的亲卫不必担忧。

“在这里有吃有喝,还有衙役陪聊,有什么不好?”

“卑下担心伯爷安危。”

“担心容易老。”

“……”

“开心点,生活多美好。”

“……”他好像能明白,为何朝堂上的文官遇到伯爷都会三秒变脸了。

打发走亲卫,孟清和甩掉靴子,斜靠在榻上,懒洋洋的打了哈欠。

有亲卫,有护卫,府衙内外定然还埋伏着锦衣卫。

等到汉王和赵王抵达京师,他的安全更有保障。

再者言,他主动被关押,继续往他身上泼脏水,效果定要大打折扣。

捕风捉影,上嘴皮碰下嘴匹,随便怎么说。

衙门讲究的却是实证。

说他逼死了城门小旗,嚣张跋扈到不把魏国公府放在眼里,有证据吗?

他的确是嚣张了,可他嚣张的对象是锦衣卫,是身份不明的探子。按照朝中言官清流的判断标准,该算作“同恶势力斗争”的标准典范。

拼着名声不要,坐实嚣张的恶名,就为打乱幕后黑手的节奏,幸运的话,还能引蛇出洞。

杨铎应该不会计较手下被揍几拳踹几脚。

毕竟,他的恶名能传遍整个京城,连下辖州县百姓都有耳闻,没有锦衣卫动手脚,推波助澜,打死他也不信。

当然,动手的不会是杨铎,但绝对是他手下的人。找几个盯梢的揍一顿,也算是讨回点利息。

摸摸下巴,孟清和又打了个哈欠。

从军数年,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过,又和定国公朝夕相对,孟伯爷所信奉的,绝非以德报怨,退一步海阔天空,而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有机会就要找回场子,不然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宫里应该得到消息了吧。”孟清和眯眼,有道衍这个便宜师父在,他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吃亏。至于躲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敢把他当软柿子,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

正想着,窗外突然响起几声轻响。

孟清和立刻起身,几大步走到窗边,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筒,突然从窗缝之间掷了进来,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两圈。

竹筒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记号,只在靠近木塞的顶端刻有一个哨子的图样。

捡起竹筒,掂了掂,孟清和先是蹙眉,随即大喜过望。

拔开木塞,一个寸长的纸卷落入掌心。

展开纸卷,寥寥的几个字,却是触目惊心。

“平王府,谷王,曹国公,前朝余孽。”

孟清和捏着纸卷,一瞬不瞬的盯着,几乎要将纸上的十二个字刻进脑子里。

片刻,听到门外传来响动,立刻将纸移到烛火旁。

白纸黑墨在橘黄的火焰中化为灰烬,孟清和攥紧竹筒,看来,汉王和赵王回京仍不保险,他得继续在应天府住一段时间,最好等到定国公班师回朝。

打定主意,碾过落在地上的几点灰烬,孟伯爷关好窗,躺到榻上,继续在梦里同周公相会。

悬了几天的心放下一半,今夜应该能做个好梦。

皇宫,奉天殿西暖阁

杨铎跪在地上,将北镇抚司辑录的口供和查明的线索上呈天子。

“都在这里了?”

“回陛下,据平王府长史及中官口供,此事确系平王妃所为。然参与密谋的宫人,是谷王安排。”

朱棣翻开口供,冷哼一声,“朕倒是小看了他。这几个探子是怎么回事?和关在应天府里的有无关系?”

“回陛下,北镇抚司所抓之人,同在应天府衙关押四人,均为前谷王护卫。应天府中关押四人,是因为兴宁伯被抓,此二人则是在曹国公府外抓获。”

“曹国公?”

“是。”

杨铎有取出一本册子,是两名探子的口供。

看清上面所载,朱棣连连冷笑,“好,当真是好!真是朕的好臣子,朕的好弟弟!”

原来,坤宁宫的首领太监,早年间曾受郭惠妃恩惠,表面同平王府相交,实际却是谷王内应,得谷王拥护平王登位的承诺,平王妃才串通宫内,在皇后的汤药上动了手脚。

曹国公李景隆一直同谷王暗中联络,不只收纳谷王秘遣进京之人,还利用京中关系,为平王府和谷王府传递消息。

谷王主动削减护卫,貌似对朱棣忠心不二,实则在封地招兵买马,并效仿当年永乐帝靖难,在王府中秘密铸造弓弩刀枪。若非没有技艺娴熟的工匠,连火炮都造出来了。

魏国公的麾下竟有建文余孽,自尽的守城小旗和被徐辉祖所杀的张成都在此列!

供词上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巴掌扇在朱棣的脸上,一下又一下,扇得他怒火冲天。

“都瞒着朕,当朕眼睛瞎了,耳朵聋了!”

“陛下息怒。”

“息怒?”朱棣攥紧了供词,声音冷似数九寒冬,“不,朕不生气,朕该高兴。”

杨铎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侍立在一旁的侯显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

“起来,都起来。”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

“朕说了,朕不生气,朕高兴。”

他的好弟弟,好儿子,好儿媳,好臣子!

先害皇后,再令魏国公府和兴宁伯产生龃龉,哪怕是为了安抚徐辉祖,安抚外戚,也定要处置了兴宁伯。

兴宁伯之后,就是定国公。

两人都被打成奸佞狂悖之徒,高煦高燧也定然要受牵连,便是连朱棣都要被史书记下重重几笔。

宠幸奸佞,识人不清,昏君!

谷王会动这样的心思,朱棣不意外。他的皇位是从侄子手里抢的,他的兄弟们也不是能乐天知命的。

李景隆会卷入其中也不稀奇。

建文旧臣,靖难功臣,都不屑同他为伍。永乐二年被参豢养凶徒,永乐三年被夺官,只留下国公的爵位,在家啃禄米。他会不甘心,会对朝廷有怨言,甚至生出二心,都在朱棣预料之中。

但朱棣万万没有料到,李九江竟有胆子和谷王联手,帮着谷王一同算计他的儿子,谋害宫中!

还有平王府。

“这次是皇后,下一次,会不会就是朕?”

永乐帝在战火中出生,他的一切,都是从战场上得来,用一次次的拼杀换来的。

明刀明枪的对抗,他毫不畏惧。

背后的阴谋,他一样不怕。

让他心凉的是,背叛他的人中,还有他的儿子!

平王妃所为,平王当真不知?

纵然不是那么喜欢朱高炽这个长子,更想立次子为皇太子,朱棣也从没想过将朱高炽打落尘埃。将朱高炽留京,看似对他不放心,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存他?

可是,朱高炽让他失望了,又一次失望了。

翻开最后一页供词,朱棣久久未动。

“杨铎。”

“臣在。”

“翰林院也有人牵涉其中?”

“是。”杨铎表情无波,声音极稳,“据查,翰林学士解缙曾秘密向平王府传递消息。平王长史手中握有解缙亲笔书信,可以为证。另,翰林侍读黄淮杨荣,也有牵涉其中,然无实证,臣不敢断言。”

“解缙,好一个解缙!”朱棣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攥紧,松开,再攥紧,“魏国公可涉入此事?”

“回陛下,据顺天回报,魏国公与此事无干。只是其麾下百户张成实为前朝余孽,并已暗中投靠谷王。宣府也有谷王留下的钉子,连汉王都未察觉。”

“这么说,此事都是谷王一手策划?”

“回陛下,臣不敢断言。”

杨铎垂首,即使心中另有答案,话也不能出口。

建文帝,朱允炆。

在永乐帝面前,这是忌讳。

无论死了还是活着,都一样。

又过了许久,朱棣才开口道:“传朕旨意,曹国公李景隆罔顾法令,朕屡次宽宥,仍不思悔改,收留凶徒,行非法之事,夺其爵,下诏狱。”

“谷王穗贪虐残暴,横征暴敛,不听直言,无视朝廷,朕顾念亲亲之情,多次劝说,仍屡教不改,收回谷王封地,削其王位,贬为庶人,下宗人狱。王府官属不能劝谏,且助纣为虐,交刑部大理寺问责。”

“平王……”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平王改封西南普安州,给两百校尉,食禄八千石。令下,即刻启程就藩,无诏不得进京。平王妃有疾,赐侧妃二人随同就藩。平王世子聪颖好学,留京就学。”

“兴宁伯虽有不妥之行,然事出有因,其情可免,罚奉三月。”

比起对谷王,曹国公和平王的处理,孟清和只被罚俸三月,简直比毛毛雨还要毛毛雨。

朱高炽都在老爹一怒之下,被发配贵州当人猿泰山,孟十二郎当街行凶,流言缠身,却是轻拿轻放,不说杨铎,侯显都感觉不可思议。

兴宁伯恩宠之深,绝非一般人可比。

“还有,”朱棣话锋一转,“朕闻近有军民事佛先于事祖,简于祭祀而严于佛祭,此盖教化不明之故。朕于奉先殿旦夕祇谒,纵有微恙,亦未尝敢轻慢。世人事佛竭力而疏于事先祖,是昧其本。当诏令天下,以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为律,率正其行。”

总结归纳起来,拜佛不能高于拜祖,没事少读佛经,多读御制大诰才是正道。

话音落下,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锦衣卫指挥使,终于身体石化,表情龟裂了。

比汉子还要汉子的侯公公也瞪圆了眼睛,连“遵命”两个字都忘记说了。

天子这还是护短吗?

分明是自己孩子欺负人,也要挥起鞭子上前帮忙抽两下吧?

第一百八十八章风云变幻

长沙,谷王府

谷王朱穗身着衮冕,站在圜殿前,面朝祭祀宗社,三拜叩首。

王府家眷惶惶不安,脸上都有泪水。

谷王妃牵着谷王的长子,跪在谷王身后,凤珠翠冠,红罗长裙,稍显平凡的面容,不见惊慌,端雅肃然。

“王爷,时辰快到了。”

锦衣卫和宣旨的中官在承运殿等候已久,却不敢贸然闯进后殿。

谷王终究是天子的亲兄弟,还有同母兄长蜀王在朝,虽被废为庶人关押宗人府,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

王府祭祀之地,更不能轻闯。

谷王倒了,知道内情的都十分清楚,除非奇迹发生,例如永乐帝的脑袋被门夹了,否则,谷王这辈子都别想从宗人狱中出来。他的妻子,儿子,女儿,将不再是宗室,只能作为普通百姓,一代代传续下去。

天皇贵篑,太祖高皇帝亲子。

先有北疆威名,后有靖难之功。

如今却是英雄末路,被狠狠打落尘埃,再不得翻身。

如果皇位上坐的不是朱棣,如果事情没有发生不可估量的变数,如果计划能够顺利进行,如果不是错估了兴宁伯,如果……

太多的如果,朱穗再不甘心,也无法让时光流转。

余下的,只有颓然。

他正值壮年,领兵,谋略,治国,自认哪一样都不比朱棣逊色。

可他还是败了。

败得太快,败得无比狼狈。

谷王挺直背脊,刚毅的面容,虎目充血。

是朱棣让他看到了,只要握有实力,身为高皇帝亲自,皇位不再遥不可及。

也是朱棣让他明白了,皇位不是谁都能抢。即便有实力,能成功者也是寥寥无几。

“我这一去,恐再无相见之日。”朱穗缓缓起身,看着王妃,温声道,“好好教养灼儿。”

“王爷……”

“我已不是皇族,只是个庶人,更是罪人。”朱穗的脸上带着无限萧索,抚过长子的发顶,“灼儿就交给你了。”

“王爷放心。”谷王妃眼中有泪,语气却无比坚定,“妾定教导灼儿成才。”

“好。”

谷王笑了,笑得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