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这么急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这次回去,他除了要看望二老并给他们带些东西外,就是想向他们坦白。
想着父亲沧桑的面容,母亲娇小却坚韧的身形,他知道,他注定是个不孝子了。
把事实公布出来需要勇气,但继续瞒下去,更需要勇气。雷德凯会这么决定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上一次回来,他就想过要不要告诉家人这件事,但终究还是失了这份胆量。再次离开家的这几年他想了很多,最终他还是不想背叛自己的心,他不想为了欺骗家人而娶个女人,接着再继续欺骗所有人直至死亡。光是想就胆寒,这种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的日子,定然会寝食难安,生不如死。
也许是被磨练过了,雷德凯知道自己并不会在意被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况且现在他不过是想告诉家人他不能够接受女人这件事情而已。真正向周围的朋友坦白,还需要文清的同意,他可以忍受不代表文清可以。
经过长程颠簸,下了火车后还要转车近一小时,才能到他生长的那个村庄,在转车的过程中雷德凯就发现了很多不同。现在的车都全部换新,而且时间比原来缩短了一个小时,据说是因为修了条大路。当雷德凯提着行李下车时,眼前的一切几乎让他认不出来。
原本只是荒野中立着一个牌子算是公车站,现在不但有了亭子,周围还盖起不少房子,来来往往的人让这里看起来就像个小市集。雷德凯正踌躇着,一个颇为面善的人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并叫他的小名,再定睛一看,可不是从小跟他光着屁股赶羊的哥们吗?
他这哥们只读几年书就跑出来做生意,娶媳妇生了两个孩子,小的那个都两岁了。虽然赚钱不多但日子还过得去,他知道雷德凯多年没回来,现在家里变化大肯定找不到回去的路,索性开了自己才买不久的小货车,把雷德凯大包小包的行李搬上去直接送他回家。一路上,这哥们跟雷德凯兴致勃勃地聊着村里这几年的发展情况,多户人家都建了新房子,修筑好几条大路,还有镇公所办公处,种什么养什么赚钱都会及时告诉他们,虽然跟镇上城里当然不能比,但跟他们祖辈那一代相比,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车子一开到村上,尽管到处都盖了新房子,但雷德凯还是能看到从前的影子,萌生起怀念的感觉。因为春节刚过不久,家家户户门前窗上贴的对联依旧簇新,每一幅对联都是对今年的美好憧憬。车子在村里东拐西拐,然后来到一幢新盖不久的两层小民居前,开车送他的哥们指着说,「这就是你家,前年才盖的,你第一次看到吧?」
雷德凯是有听父亲提及过,当初叫他回家看他们新盖的房子,也当是认认路,免得以后回来找不到。可当时礼扬才接回来不久,情绪什么的都不稳定,他实在放心不下就找借口一再推托,当时还惹了父亲有些不高兴,毕竟对一般人家而言,盖房子搬新家可是大事,这时候全家能够团团圆圆一起庆祝比什么都重要。
从低矮的围墙望去,院子里没一个人,这个时间弟弟妹妹应该是在上课,父亲母亲则是去干农活了吧。雷德凯在哥们的帮助下把行李搬到院里,再寒暄一阵说,过几天有空就到他家里见见嫂子和他喝几杯,就走了。
留下来的雷德凯本来想在院子里仔细看看这个新家,但母亲没多久就从后屋里出来了,许是刚刚在喂鸡,头上还沾上根鸡毛呢。他母亲一见他,愣了下,然后跑上来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看着看着眼眶都红了。
母亲知道他坐了很长时间的车一定很累,没聊几句就让他简单漱洗一下,赶他到弟弟的房间里休息了。其实家里也有留下一房间给他,大间的,放着双人床,说是为他和将来的媳妇准备的,但还没有放上被子所以不能立刻睡进去。母亲下楼后雷德凯听到楼下传来倒米洗锅的声音,知道醒来后等待自己的会是顿丰盛的晚餐,不禁笑笑,在鸡犬同鸣声的伴随下,沉沉睡去。
弟弟在不远的城里上大学,妹妹则在镇上高中读书,母亲的一通电话把他们都召了回来,所以晚餐的时候,他们是全家人在一起吃饭。
父亲固然已经年迈,但依然是家里最有权力的一个人,等他在椅子上坐定发话说吃饭的时候,大家才开始动筷子。
吃饭时,父亲一直问他工作上的事、生活上的事,有遇到什么中意的姑娘没?没有就由他和他妈安排。
吃个不停还要时不时回答父亲的话,等到他爹说多留几天,让他跟几个姑娘见面看中不中意的时候,雷德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安静地说,「爹,你不用忙了,我看不上的。」
他父亲顿了一下说,「怎么,有喜欢的姑娘了?」
雷德凯摇摇头。
他父亲瞟他一眼:「怎么,是在城里待久了看不惯村里的姑娘了?」
雷德凯又摇头。
「那是什么,你给我说清楚!」父亲有些不悦。
雷德凯抬头看看威严的父亲,看看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妹妹,看看日渐苍老的母亲,说:「我喜欢的是男人。」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似乎停止了。过了半晌,他父亲哑着嗓子问,「你再说一遍!」
「爹,我不爱女人,我喜欢的是男人!」雷德凯有些用力地喊。
他爹啪地丢下筷子,起身走进屋里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弟弟妹妹们愣愣地显然没反应过来,母亲嘴唇发抖,一直瞅着他不放。没多久,他爹出来了,手里握着根扁担,闷声不响就往雷德凯背上抡过去,火辣辣地疼让雷德凯跳了起来,冲出屋子。他爹在后头追着打,并骂,「给我回来你这混小子!不孝子、猪狗不如的,你气死我了!净给我扯些不三不四的回来,你有种给我停下来,看我打不死你这孽子!」
他妈也在后头追,追的是父亲,弟弟妹妹也跟了出来。雷德凯在前头跑,可记忆里那黄沙漫天的小土坡怎么找都找不到,最后他跑到一块空地里,扑通就跪了下来,就像当年学坏为求父亲原谅,一跪就是一天一夜那样。
可今天,事情比那次更严重,父亲一追上不由分说就在他身上重重来了好几下,他差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雷德凯在痛苦中大喊着,「爹,你打死我吧!打死我算了,就当没生过我这个不孝子,你打死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你这畜生活着也没用了,我就替天行道了!」以为他拿死要胁,父亲更是怒火冲天,下手更不知轻重。母亲追来的时候,看到雷德凯头上嘴角都淌着血,吓得差点昏过去,一把扑上去抱住儿子的身体,嘶声喊,「你要敢打死我儿子,你也打死我算了!」
父亲停手了,傻一样地看着一脸是血的儿子和痛哭不已的妻子,丢下扁担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去,这一刻,父亲的背更显得佝偻。看着父亲背影倍觉得心酸的雷德凯,要傻站着的弟弟去看着爸爸,对不知所措的妹妹说让她把母亲带回家。
妹妹过来的时候,小心地对雷德凯说,「哥你呢?」雷德凯跪在地上说,「我就留在这里。」
母亲被妹妹带回去了,离开之前回过头的她,眼里全是泪水。她的泪水让雷德凯愧疚得不敢面对,然而对于已经说出口的话,他没有一丝后悔,反而是坦白之后身上顿觉轻松了许多。
伸手拭去沾湿眼睛的血,雷德凯抬头长吁一口气。最艰难的是把话说出口,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面对的了。
雷德凯跪了一夜,他头上的血是自然干掉的。第二天,天灰蒙蒙亮时,一个人影的出现在跪了一夜,意识有些不清的雷德凯面前,看到这个人,他震惊地瞪大眼。
「杨老师……」
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正是曾经给过他不少帮助的恩师。恩师看他一脸的血有些担心,他连忙说没事,没有看见的严重。恩师叹了一口气说,他的事已经听他妹妹提及了,是他母亲让妹妹给恩师打电话的,想问他应该怎么办。知道这件事后,他连夜拜托人把他送到村里来,因为通到村里的车只有白天有。
恩师让他起来,雷德凯不肯,说是父亲不叫他起来他就长跪不起。恩师又叹一口气,说他还跟小时候那样倔。随后恩师问他是不是认真的,他重重点头,说自己用了七年时间想过之后才如此决定的。恩师闻言明白事已成定局,不再说什么,转身朝雷德凯家走去。
雷德凯一跪就从晚上跪到第二天中午,其中很多路过的人都好奇地观望,认识的人上来问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现在是春末夏初,夜风依旧清冷,雷德凯穿着薄衣跪了一夜身上又有伤,早就觉得身体不适,可他依然强撑着。就在他觉得全身冰冷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的时候,恩师带着他的父亲出现了,雷德凯慢慢抬头,看着表情难看的父亲,看他走到自己面前,看他跟恩师一样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七,跟爹回家吧。」
这句话一响起,嘴角含笑的雷德凯倒在地上。
雷德凯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睁开眼时母亲就坐在身边,看他醒来,什么都不说,眼睛含着泪仔仔细细地抚摸他削瘦的脸。
后来,母亲告诉他,他昏睡的期间,恩师来过看他几次,可因为还需要教书只坐一会儿便又走了。恩师那天跟他爹说了一天才勉强说通,这几天看他一直不醒,又趁机劝了下他父亲,现在,他爹已经认了这个事实。
恩师对他爹说,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从古至今国内国外都有,会存在就有一定的道理。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也总比为了面子,生生折磨死一个儿子好吧,再说德凯是什么人你不知道?若不是真的回不了头,他会下定这个决心跟你们说吗?他呀,肯定是做了必死的决心才回来说的,你要不同意他真会逼死自己,这样你就会失去一个儿子。你就看开一些,他虽然不能传宗接代,但你不还有另一个儿子吗……
他爹对恩师很是敬重,他一席话或多或少也听进去了些,这几天他爹虽然什么也没说,不过也没一开始气得看什么都想砸了的样子。等到雷德凯能下床的时候,他听到父亲从外面回来,就继续跪在他爹面前,母亲怎么拦都拦不住。
他爹见他这样什么也没说,让他跪了一个多小时才发话:「听你老师说你七年前就出这事了?」
「嗯。」
「那时怎么不说?」
「不敢。」
「现在就敢了?」他爹声音大了些。
「是真的不想再瞒着您两老了!爹,我瞒着难受。」雷德凯抬起头,眼里全是哀伤。
他爹盯住他看,好半天才垮下双肩冲他摆摆手,说,「起来吧。」
「爹……」
「起来吃饭吧。你妈一开始就没怪过你,杨老师还说这不是什么错,你说爹还较个什么劲呢,好在这事没有外人知道,不会家丑外扬……唉……」
重重叹了一口气的父亲,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雷德凯站起来,身体有些晃,母亲连忙过来扶他。他看一眼眼睛有些红的母亲,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他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母亲点点头,泪水从脸上滑落。
之后雷德凯跟着父母住了好几天,才启程回那个依旧遥远的城市。回去前,他各自去找了弟弟和妹妹,之前给弟弟妹妹买了礼物还没机会给他们,现在他亲手送去,另一个原因是想知道他们对这件事的反应。
在妹妹的学校找到她时,她有些害羞地接下礼物。在他要走时,妹妹说,「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哥!」
找到弟弟时,他正在和同学打篮球,见到他便停下来,还差点被球砸到头。弟弟跟内向的他不同,很是贪玩爱闹。他在原地站了一阵,直到有人推他说那是你哥吧,你怎么不过去时,弟弟才磨磨蹭蹭地过来。雷德凯把礼物递给他,他接过然后说:「哥,其实我还是觉得有些……怪怪地……不过,你幸福就好,真的。」
妹妹和弟弟诚挚的话让雷德凯直到上了火车,还面带着笑容,他真的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幸运,回来之前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可结果却是得到了家人的谅解。
记得启程前一夜,提着礼物去杨老师家感谢他时,恩师曾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条路不那么好走,如果真撑不下去就趁早回头。毕竟他们这一类人,仍然得不到社会上多数人的谅解,可如果想让别人能够慢慢接受他们,就要记得六个字,自重自爱自强。
上火车前,雷德凯给文清打了通电话,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会到,所以在下火车的时候,雷德凯看到前来接他的文清。或许是等了很久,文清的脸被风吹得有些红,雷德凯上前,用手捂热他的脸,问他等多久了,文清笑说没等多久。
「至少等了两个钟头吧?」他会信才有鬼。
「真的没等多久。」
雷德凯故意板起一张脸:「你老实交代的话,我就告诉你我家发生了什么事。」
文清愣了一下,随后呐呐地问:「你不会真的告诉家人了吧?」以为他只是说说,难不成……
「是的。」雷德凯点头。
「那么……」文清脸色有些难看。
「哼哼,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