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来,林致远放下手中的事走过去:“什么研讨会?在哪里?”
“关于临床分析的,省人民医院那里。”方主任拍了拍他的肩:“我临床经验是有,分析这方面却不太在行……人老了,脑子转不大过来。院长定了我们科系,我想来想去,还是得麻烦你帮我这个忙。”
没有多想去,也没多不想去。但为了人际关系,他还是别推辞的好。
勾起唇角,林致远的样子立刻显得温雅动人:“好,一句话的事。”
换了便装,他马不停蹄地赶去省人民医院,一走进去就碰到了以前医学院一个班的老同学。
“哎呀呀,看看这是谁来了……致远?”白净斯文的青年从半路冒出来把他截住。
“……”他上上下下观察了一会,方才在脑子里搜出来这个人的印象:“任晓?”
“对哇!我还怕别是认错了人……好久不见了啊……你这家伙!”任晓打了他一掌,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毕业了就没怎么见过你了,怎么,这次来是有何大驾?”
林致远本就担心进来找不准地方,还正准备问人,这下麻烦省了。
“你们这不是要开个研讨会吗?”
“啊,对了对了。”恍然大悟状,青年点点头:“你是来参加这个的?”
“嗯。”
任晓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
“我记得你是路痴吧?”
“……”
“这样吧,我给你带路好了。”
“多谢。”差点就笑不出来,林致远赶忙用话语带过。
一路上光听任晓一个人在那里兴奋地叽叽喳喳,林致远只是沉默着跟着他走。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一进来那种气质,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真不愧是咱们学校最强的人,唉,看我就不行了,工作了三年还是个组织医生……对了,你现在一定是副级的了?我知道这个来研讨会的应该都是副级往上……再不就是论文特别出彩的……我们这种什么也没有的人就只能看着啦。”
走到半路的林致远稍许愣了一愣,随后微微笑道:“你也别这么说。我记得当时……你的网球打得是我们学校最好的。”
“那都是年轻时闹着玩的嘛。”任晓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呵呵笑了两声。
“啊,到了到了。”走到一幢高楼底下,任晓抬头指向上面:“就在八楼,你自己上去吧。”
林致远点头致谢:“麻烦你了。”
“嘿嘿,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还不想进这楼呢,阴气森森的。”
“哦?”林致远弯着眼睛看过去。
“哦什么啊,你不看新闻的?就是前几天有个得了胰腺癌的病人,从这楼的八楼上跳下来了……”任晓边说边伸手比划着:“就像这样——咻……通!掉到地上就一动不动了。那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流了一地……”
“……”林致远微微惊了惊。
“唉唉,得了这种病真是了不得的倒霉啊……管你是谁,等死吧。”任晓摇着头:“到末期的痛苦那可不是盖的,有钱还好说,没钱的话还不如跳楼呢。”
“……”
“哟,吓着你啦?我就是随口说说的,没事,你上去吧。”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任晓又挠了挠后脑勺。
林致远大度地笑笑:“好,那我走了。”
“拜拜……”放开嗓子,青年在他背后大挥其手。
八楼就是高级隔离病房的所在,尽头深处是总会议厅。
林致远和一个女人一起走进电梯,也是纯属无意识,瞟了她一眼。
女人长得是极漂亮的,只不过神态绝望到骨子里,显得很没精神。
叮。到了八楼,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女人走在前,林致远走在后,其实并没有刻意观察她的意思,只不过她的目光里那仿佛看不见其他东西似的专注,让他情不自禁多注意了一下。
女人飘忽地这么走着,在临到半道的一个房间,把手伸过去开门。
走廊的光线很暗,伴随着卡嚓一声,房里透出的阳光洒上林致远的眼睑。
路过那房间的几步路似乎被慢镜头放过,一回眼一掉头的间隙,病床上的人和他对视了。
走廊上,他缓缓踩在地砖上的音阶荡漾开来,格外清晰。
“……”忍不住收住脚步。
这个人……他见过。
就算瘦到脱形了,他还是觉得眼熟,是的,那就是杨湛。
那个让他费尽心力也不知该怎么原谅的人。
78
时光被静止。
床上的那个人显得尤为虚弱,口鼻上罩着氧气罩,一呼一吸间,须臾就把玻璃片上染了白雾。
因为打了大量用以止痛的镇定性药物,他看过来的眼神很迟钝。
癌症就是这样的。前一天你还坐得起身来,另一天——也许就是几个小时后的另一天,你最后的一点底限就也被消磨干净了,连睁眼都觉得疼。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先行走进去的尹蓉这才发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
“你……”林致远只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她只看到自己的丈夫,好像生病之后从没有如此激动地猛地坐起身来。
目瞪口呆。
那种不需要言明都体会得到的怒气波动让她目瞪口呆。
生命和气力仿佛在那一瞬间回归了杨湛的身体,他伸出瘦得可怕的左臂,发力扯下了自己的氧气罩。
昨夜发病的余韵仍在,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然后他又掀开被子,要下床的意图无比明显。
尹蓉尖叫了一声飞扑过去,牢牢地握住他的手臂。
“躺回去!把这个带上!现在还这么胡闹,你是——”
杨湛一语不发地甩开她。一伸手,又把右手的针头拔了出来。
“别这样,不要这样……”她含着凄苦和惶急的眼泪,拼命摇着头:“我求求你了,躺回去好吗……”
杨湛却根本听不见她的话一般,确切地说,是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的林致远,声音好像濒死的叹息:“成歌他,还是没信守承诺啊。”
发丝蓬乱的尹蓉身体一震,同样回头去看向林致远。
“你……你是谁。”她喃喃地问。
“……”林致远只微微皱眉地盯着他们。面容透出思索。
杨湛低低地笑出声来。
干哑绝望的笑声,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音节一般。
“结果到最后他还是向着你的。我什么也不是。”
低笑渐渐转变成了放声大笑,安静的病院里,一遍遍荡起的笑声令人窒息。
尹蓉只是呆在原地地看看杨湛,又看看林致远。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突然止了笑,杨湛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身影伶仃好似一片落叶:“嘲笑我?还是同情我?”
走廊上路过一些同要开会的人,都侧目好奇地往这里看。
另一头则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杨湛病房的不寻常吸引来了值班护士们。
林致远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你信不信也好,我来这里只是巧合。”便被赶来的护士一把推到了别处。
“不要让病人情绪过于激动,赶快去通知主治医师。”对身边另一个护士使了个眼神,推开林致远的护士匆匆进了病房。
咔嚓。门又一次紧紧闭合上。
身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把门口的他放在眼里。
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忙活了很一会,才渐渐恢复了当初的寂静。
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地质问说:“你做了什么把病人刺激成这样?不知道他现在是危险时期吗?”
林致远随意找了个皮椅坐下,任由他们批判。
解释不清楚,没办法解释。
要说自己多无辜什么的,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他还不想说给其听。
他来这里是有事做的,难道人人都以为他这么闲?
林致远有些好笑:我不小心碰到你还没要你道歉,只不过在门口看了看,就变成恶意刺激了。
不能理解地叹气,他转身去开会。
会议时间不长,他也实在没什么心思听,不过是各院交流交流经验外加展示展示数据,所以没花太长时间,12点之前就结束了。
人群纷纷散去,他不怎么喜欢和人潮挤在一块走,于是特意留到了最后。
结果一下电梯,就遇到了肖成歌。
肖成歌刚去买了什么东西回来,手里提着个纸袋,匆匆忙忙的样子,赶进病院大楼里时还不小心撞了人。
“抱歉。”随意地朝那人点点头,他便绕开了。
林致远站在不远处的大厅里,一时想不出该不该上前去打招呼。
肖成歌却显然没有顾及身边的种种,更没看到他,于是就在他犹豫的间隙里,对方已一头扎进电梯,然后那个数字一级级上升,指向八楼。
果然还是惊动了他。
林致远慢慢地走出去站在门口。
人人都指着他问:你对病人做了什么?
就算他摊摊手说我没做什么啊。谁也都不信的。
就算他叹气再叹气说其实我是很忙的我没功夫特意来对他做什么只是来开个会而已……
谁也都不信他。
在他们心里,开会那只是顺便的,能把杨湛刺激成那样,他一定别有用心。
“你对他做了什么?”
看,这就来了。
缓缓把脸回过去,他盯紧了眼前重又下楼的男人。
那张冷漠的脸上,写满了一种难懂的情绪。
“你强迫他跟你道歉了,是不是?”
“……”
“为什么事先都不跟我说一声?就算那么想要他道歉,也该提前通知我,我来想办法……他病到这种程度,你难道不知道?”
“……”
“说要过来,就真的过来了是吧?好,你做得很好。”
语气越是冷淡,失望的愤怒就越是凸显。
还从来没有肖成歌说这么多句他却一句不回的经历。
以前明明就是他的话比较多,肖成歌用省略号应对一切。
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林致远微微地一笑。
“我说我什么都没做,你信吗。”
“……”
答案很无聊,其实就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关键是——你信是不信呢。
PART79-80[VIP]
79
“……”肖成歌缓缓地重复了一遍:“你什么也没做。”
林致远叹了口气:“我只是来开会,碰巧而已。”
肖成歌定定地看着他。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相信。
但是前一天两个人才为了这件事大吵过,林致远那句似是而非的“我明天不会去”犹在耳边……就像他常常露出的笑——唇角弯起,眼底却只有冰寒。
完全是反的,不仅是表情,还有心里想的和表现出的。
这个人说的话,不管是哪一句,他都分不清真假。
不过,现在纠缠于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肖成歌正急着去另一栋楼拿杨湛的分析报告,一下楼看见林致远站在门口,没多想就过来质问,差点把这事给搁到一边。
“……这件事我们晚上回家说。”抛下这么一句,肖成歌匆匆地转身离去。
林致远站在原地想了一会,这才慢慢地往回走。
不用说什么相信不相信了,从肖成歌明显的表现里,大概就把他想说的猜了个十有bā • jiǔ。
这种表情他以前也看到过,是他十五岁的时候。
那天他放学早了些,一回去就被姑母叫去了房间。
“小远,最近是零花钱不够吗?”女人的表情忍耐但却和蔼。
“什么?”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女人解释之后他终于明白是抽屉里少了三百块钱。
“……不是我。”他有些慌,后退了一步。
“不是你?”就是带着那般的表情,女人反问。
那有点奇怪又带些思索的表情,从谁脸上看到,都是一样。
且到现在还是历历在目。
“……”
“小远,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见他脸色暗沉,女人把他拉到身边,还是微笑:“我只是说,以后你要钱不够花,就跟姑姑说……不要自己乱动钱。”
他闭口不言了。当一个人认准了事实时,跟她说什么都是枉然。
只要看到那种表情,他就已经被定位成了小偷。
于是他只能把头低了下去。
第二天就得知姑母从桌缝里找到了那钱,同时他的竞赛拿了奖项。
他当下就从奖金里抽出三百块,笑着交还给了姑母。
“既然是我拿的,那就由我补回来。”
“……”姑母刹那间有些难堪:“小远,这……”
“一家人也要明算账的。”他依然微笑着,固执地把钱塞过去:“您一直认为是我拿走了不还,我也很难做呢。”
女人讷讷的脸孔让他心情很好,那是他第一次报复了别人施加在他身上的不信任。
之后姑母家没人再敢质疑他的任何举动。
他觉得这件事做的很成功,没太委屈自己,还获得了相应的自由。
不过是先把委屈通通吃下肚去,再一声不响地吐出来罢了。
可是这一次不同,被冤枉拿钱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难过,这次他只觉得啼笑皆非。
算什么呢,这个。
说到尝试着解释,本来也只有那么简单而已,能要他解释到什么地步?都已经认定了,还有余地可谈么。
该说的他都说了,但他说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