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我再度眺望天空,心中情绪翻涌,反反复复竟然都只是剩下那一张脸。
月弧杀取出一只符纸鹤,领着我们一路南行,终于在快要接近南蛮的地方堪堪停住。
这里虽说也是祈灵山,不过比起天宫周围那灵气四溢的木林山峰,却要森严太多,也安静太多,甚至瞧不见一些飞鸟走兽的身影。
符纸鹤飞到一处断崖的地方便没有再上前,盘旋了两周后直挺挺地落了下去,我们亦是紧跟着,在断崖谷底又是一通好走,几个时辰后,眼前豁然开朗,柳暗花明。
此处当算得上是谷中盆地桃花源了,外边大雨倾盆,这边不光没有丝毫雨水的影子,还一边青竹翠翠,清风阵阵;一边山花烂漫,鸟语花香,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想想这样一处破烂峡谷下边还能有如此美景。
桃花源正中立着八根巨大石柱,每根都有十丈来高,只抬头一望便心口发闷,八根石柱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奇怪的符号与图腾,而桃子正卷着长袖,手执把小刀,在最后一根石柱上刻刻画画,见我们已经来了,他让小碧开了个石洞给我休息,接着送了些山果子来,自己依旧忙乎个不停。
我也不急,这路赶得实在是有些累人,吃了个山果就蜷在石床上打起盹来。
这一睡,直睡到了子夜时分。
洞里火光扑哧扑哧闪着,晃得人眼皮子发颤,我直起身子来,见三个身影围在火堆边坐着,似乎是起了争执,偶尔一两声“不行”“白白送死”之类的词语飘过来,我多半猜到了他们又在忧心天下苍生。
直到桃子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你若是再这么一意孤行,我今夜便将你打残了丢回狼牙峰去!”
然后是月弧杀沙哑又不急不缓地声音,“整件事横竖皆因我而起,由我去补那个窟窿实属正常,犯不着要商阡凭白无故送了这条命。”
我算是彻底醒了。
“我倒是看不出你也会有这般的好心肠,可万一出了些差错,与你陪葬的,却是全天下千千万万生灵,此事既然要办,便要办得万无一失,今日我蛇祖既然在此,便容不得再出半分差错!”桃子真的很生气,一席话字字铿锵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月弧杀一声冷笑:“听闻千年前商墨曾补天一次,却也不如你所言这般十拿九稳。”
桃子语气一滞,继而嗓音徒然拔高:“商墨那次绝对是意外,我尚在高天之上全然不曾知晓,而且八把冥匕也未集齐,他能上得高天接近衍光神阵已是了不得,怎可能还有多余的力气重补阵眼!”
“既然如此,那此次拟蛇祖与八把冥匕全然在此,送我上去,又有何不可?”
我身子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月弧杀,你要替我?”
崩塌
月弧杀脊背一颤,忽然收了声,将头偏向一边。
我急急下了石床,连声道:“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没必要掺和一脚的。”
听见这话,他反倒是回过头来看着我,嘴角溢出丝冷笑:“这句话该是我来对你说才对,倒被你抢了先。”他顿了顿,“也罢,此番我便全然与你们说清楚,这事情,至始至终都是因我而起,若颛顼元神未脱出大阵,那此番也没有如此之多的窝囊事情,所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我意已决,此番补天之事,我自会将颛顼元神重新送入衍光神阵内。”
“送你妈个奶奶!”桃子十分没气度地爆了句粗口,跳起来就差没破口大骂:“你这小狼也忒不知好歹了些,送回元神?说得容易,颛顼元神已转世为你月弧杀,与你元神融为一体,你倒说说看,该怎么剥,怎么送?”
“总之时候到了,就算是自爆,我也不会让这天这么容易就塌下来。”月弧杀十分气度潇洒地一拂袖,便要出洞。
“站住!”桃子怒气还未散干净,伸手一指,洞口即被道白光封住,偏生月弧杀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料,当即唤出长刀来,对着那结界横刀欲劈。
我眼前白光连闪,只听见铿锵的兵器碰撞声响过,桃子手持长剑已挡着了月弧杀的刀,不过瞧他面色,是满脸怒容。
“你莫要在这里与我兵戎相见,我封了你的灵力把你扔回狼牙山,也不过举手之劳。”桃子的语气已经到了咬牙切齿地地步,但月弧杀依旧是那凛冽又淡漠地眼神,一步也不愿退让。
他们闹成这样,我自是完全预料不到的,只得打着哈哈想把他们劝开,一通口干舌燥地说下来,好歹让他们各自把兵器收了。
只是气氛仍很压抑。
月弧杀会有这个选择,我自然是很吃惊,本来那日在神木崖上就已经否定了重新将颛顼元神封印回去的想法,此番他却又提出来,真不知意欲何为。
至始至终都抱着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小碧突然说话了。
“月弧杀,你就算想要帮着商阡,也不用选这么个替他去送死的法子,更何况丢了命也讨不了好。”
她迈着小步子渡上来,徐徐道:“蛇祖早已明言说过了,此番稳固衍光神阵,唯有使用女娲元血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反而若依你所言重新封印颛顼,说得不好听些,白白赔上你这条命不说,还得牵扯到人间万物与你陪葬,到那时,商阡依旧是活不成。”
“就是就是。”我亦附和着点头,“这次绝不可出任何差错,还是我去罢。”
月弧杀目光滑过小碧淡漠地脸,最终顿在我身上,只是道:“你真的就这么甘心去死?”
你真的就这么甘心去死。
我心中一大颤。
如何能甘心!
原以为这件事从我第一次知晓时开始就已经看得十分透彻,人间亦有名言云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讲的也就是个死法,我纵使不甘心,但这样的死法也算是重于泰山,总比哪日修炼莫名其妙走火入魔一命呜呼要有意义得多,说不定还能捞一个名垂千古的名头。
可月弧杀此番一问起,我才清楚地认识道,自己并不像做出决定一样的那般甘愿。
尘世间走一遭,总得会有太多的牵扯,就要这么扔下一切魂飞魄散,我哪里会甘心!
我苦笑一声:“这说白了便是命,纵我心有不甘,也不可抗拒老天爷的意思,补天横竖是我的事,承了这血脉就要承了这责任,逃不得,狼王的好意,我心领。”
往前我从未这般严肃地称呼过他,亦未这般正经地与他说过一席话。
他轻轻退了一步,深吸一口气,忽然露出丝苦笑,“便是用我这条命,你也不愿承我的情,对么?”
我面色一滞。
他缓缓转过身去。
“这么多年,我到底是从没有如此羡慕他,共工也是,灵琦也是。”
桃子撤了拦住洞口的白光,月弧杀缓步而出,脚步带着虚浮,背影甚为萧索。
“小碧。”我涩然道:“你绝对想不到我心里现在有多乱。”
小碧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那便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吧,等……”她话语一顿,忽然转了个话头,“我去看看月弧杀怎么样了。”
她便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忍心再戳我的痛脚,轻摇着脑袋,也出了洞穴。
此番便只剩下我与桃子两个了。
洞口再次被禁制封上,桃子拂拂衣摆,郑重与我道:“商阡,我现在便把你需要做的事情全数告知予你吧。”
我急忙整理了情绪,盘腿坐下,洗耳恭听。
“外面的石柱你也看到了,那八根柱子,是女娲随着那滴精血而一并传承下来的远古阵法,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等,等衍光神阵真正濒临崩溃那日,发动阵法,将你送上高天。”
原来说起这衍光神阵,里里外外,还是有许多门道,到底是九重天上之主宰女娲大神做出来的东西,如果太不像个样子,也泯灭了她大神的威名。
神阵一共分了三层,除去最外边盘旋环绕保护大阵的紫极电风,还分为外阵,内阵,与阵眼三处,当初囚禁颛顼的地方便是在那阵眼之上,而我此行的目的,亦是在那阵眼之上。
依桃子的说法,等到衍光神阵濒临崩溃的那日,会最先从外阵开始消弭,而他便是要趁着这个机会,用外边那八根石柱发动远古阵法,将我送上高天,远古阵法的力量能护送着我一路穿过内阵,最终,我只需散尽三魂七魄,内阵自会将我体内与元神中潜藏的女娲元血吸出,重塑阵眼,那衍光神阵,才算真正得以保全。
“你本身即为人间精怪,周身本无仙气,那些盘旋在阵外专门用来对付仙人的紫极电风伤不了你,只要你能安全通过外阵,补天之事,便算成功了。”
桃子最后说外,神情也轻松不少,许是担心我对那“散尽三魂七魄”有些恐惧,还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却坦然得很,随性问道:“现在还不能定下确切的日子么?”
桃子摇头:“外边几乎暴雨如注,这般反常的天象,只怕是也就在这几天了。”
“那便好。”我放在膝头的拳头不禁握紧了些。
越早越好,我亦不想给自己反悔的机会,虽然我没那个资格反悔。
人间最后一条银鳞蛇的命运。
东方出现异变的时候,我正与小碧坐在八根石柱的其中一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石柱高耸,视野自然宽广,不然我也看不见那冲天而起的七色光柱。
那光柱中蕴含着极大地灵力,此处距离天启峰算是极远了,依旧能感觉到周围灵力的波动与狂躁,天空中压抑地沉云被生生冲开了个巨大的窟窿,金色阳光道道洒下,也算是成了奇景。
我心中好奇,小碧却满脸凝重,急急下了柱子,没多久,脸桃子和月弧杀都一并升上来了。
光柱到现在都还没散开,更何况还有越演越烈之势,桃子盯着那方向瞧了半晌,忽然摇摇头,“这个灵琦,真想不到他竟然能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
听见灵琦,我心里没来由一颤,忙道:“灵琦如何了?”
“七色光柱,那个家伙怕是真的用了禁术真言术。”月弧杀缓缓说到,也学着桃子的摸样晃了两下脑袋。
我更是纳闷,望着月弧杀与桃子都是皱着眉故作深沉,我亦懒得再同他们多费口舌,顿时将目光挪到小碧身上。
小碧看了我一眼,道:“祈灵山流传着一些禁忌的术法,因为太过伤天害理,破坏天地规则,因此许久之前就被各族联合封印了起来,真言术便是其中一种,此法术虽然不伤人,但实在是一等一逆天而行地禁术,已经近万年没有人使过了。”
我有些心急,“别磨磨蹭蹭,什么劳什子真言术,灵琦用这东西干嘛?”
“真言术的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寻回前世的记忆。”桃子忽然□了话,“但却是以折损一半的修为灵力为代价。”
他伸手过来,拍了拍尚处在呆滞状态的我的肩,“我当真想不到,小琦或许只是发现了一点苗头,竟然愿意施展此术来破除掉你那孟婆汤的桎梏,还真是舍得。”
我全身上下一阵无力。
折损一半修为,灵琦当真是疯了!
桃子回过头又道:“不过,他就算施展出了真言术,弄出这样庞大的阵仗,若没有符纸鹤领路,他也找不到这里才对,只是他此番记起了小阡你曾那般诓他,当真不知该是个什么表情。”
还能是什么表情,我想都该想到了,心口隐隐地抽搐渐渐化为巨震,灵琦想起来了。
我费尽心力才让他忘记这过往种种,他当真太不给我面子,偏生不能等到我散尽了三魂七魄才行么。
我不过是想走得安静也安心一点而已。
七彩光柱扩展到一定程度,终于缓缓内敛,变细,最后消失于半空中,破开的云层很快合拢,接着外边淅沥的大雨又彻底割断了所有的视线,远方尽是一片雾蒙的景色。
我眺眼望去,瞳孔猛地一缩。
就在正东方向,一道玄色光阴正摧枯拉朽般破开重重雨幕直朝这个峡谷的方向重来,漆黑的烈焰腾空而过,竟然空间也跟着一阵扭曲。
桃子大为惊异,“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这里的!?”
“别让他过来。”我已经能清晰地看见灵琦血红色的双眼,颤着声对桃子道:“别让他过来,我……我……”
“不用你说,我也知晓该怎么做。”桃子手心里捏了个印决。
这个峡谷立刻被一道厚厚地仙障给罩住。
灵琦一身玄色战甲,速度快到异常,瞬息之间就已来到峡谷上方,我连呼吸都要屏住了,堪堪站在石柱上,与他的距离,约莫只有十丈左右。
可就是这十丈的距离,我能看见他,而他看不见我。
他停下了,四处张望,目光急切如火。
“商阡!我知道你在这里!”他张开嘴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地狂吼,“我感觉得到你在这里,你出来,你给我出来!”
灵琦的摸样倒像是在寻一个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可谁叫我偏偏就曾经招惹了他,真是怨念,我心中虽然沉重,但死活不能应他的声,只能这般看着他,心乱如麻。
“梹天什么都给我说了,你有胆子去补天就给我试试看,我立刻再让梹天重炼一碗孟婆汤出来,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他近乎疯狂又绝望的声音一遍一遍在峡谷上方滑过,震得大地都要颤上几颤,“你当真要让我生生世世都不再记得你,从此生生世世再无牵挂,两不相干!?”无边的黑色火焰从他黑色的战甲上跳跃而出,方圆十里之内竟然被灼烧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