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站在廊下,眯起眼。天,是从所未见的透明而高远,这大约就是原天吧?

现在的物质文明下,哪里去寻这原山原水与原天?

“小公子——”台阶下,小心地站着一个老者,温和地喊回出神的我。

我疑惑地看看环儿。

“钟管家,”机灵的环儿笑着问,“可是有什么事?”

“小公子,宋将军派人送来礼物,说是为那天冒犯小公子赔罪了。”钟管家提到宋将军时的神色令我不禁笑了起来。

“哦?是什么?”我好奇起来。

“相爷说,如果小公子愿意起来,可以到前厅去看看。”钟管家继续着他温和有礼的对答,只不过,未免太小心翼翼了些。

“好啊,那就劳烦钟伯了。”我兴致勃勃。

前面的钟管家极疑惑地看一眼环儿,微敛着头,偷擦了擦汗,前面带路了。

“哇——好漂亮的马!”前厅的天井里,站着一匹通体莹白的马。

我飞奔上前。

“小心!”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人突然失声提醒。

“怎么了?”我转过头去。

“非儿,这位是宋将军府上楚管家。他替将军送来了这匹马。”坐在一旁喝茶的简宁轻声回答了我的疑问。

“见过小公子。”楚管家貌似谦恭地躬身施礼,一抹复杂的神色从他的眼里一闪而过。

早晨将军说要送这匹马给丞相府上这位小公子时,自己也曾劝阻过的。

这马太烈了,比它的父亲还要骄傲难驯。虽在将军府,除了喂草食的杂役投放食物时可以稍近其身外,其余人多被它伤了,就连将军也不买帐的。

可是看将军的神色,似乎恶作剧心起,是一意要吓唬这个顽劣的孩子了。

唉,一想到这孩子的性子,楚管家站在阳光下觉得越来越热了。

“哈,太好了,我喜欢,它真漂亮啊——”这孩子的声音真好听,听得人心温水里泡过般。

楚管家小心地抬身,准备马飞蹄伤人时,出手施救。

可是,他看到了什么?

那小家伙伸出小手,轻轻地抚着马,嘴里低声地嘟哝,“哇,你真漂亮啊。身上还香香的。”说着还眯起眼睛,将头轻埋在马的身侧。那马,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就差举起两条前腿将那孩子拥在怀中了。

楚管家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楚伯,它叫什么名字?”我笑着回过头去问,“我太喜欢它了,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宋将军。”

“还没取名字,小公子喜欢的话可以替它取个呀。”将军府上一向以端肃严厉著称的楚管家,此时正微弯着腰,温和了声音,一副慈祥貌。

简宁看着这一切,眼里神色难辨。

“好啊好啊,嗨,马啊,你从此就叫小黑吧。”我拍拍它的身子,仰头看向我的马。

啊?周围的人开始石化。

马也开始摇头,打响鼻,发泄它的不满。

我笑起来,对小黑说:“不满意?那你低下头来,我就替你另取个名字,是只有你我才知道的名字,听不听?不听,那你就只能叫小黑了。”

那马低下头来。

偎在它的耳边极低地说出四个字。果然,马是通灵的,而眼前这个似乎更通灵,看它似乎眉开眼笑的样子,我不禁搂住它的脖子笑了。

楚管家站在将军的书房里汇报着这一切时,居然也罕见地露出一副笑眉不见眼的样子。

那孩子的眼睛真漂亮啊,笑的时候,好像全天下的阳光都融在了那双眼波里。

“咳,”将军微皱了眉头,睨一眼他这个失态的管家,“那他究竟给马取了个什么名字?”

“飞云崩雪。”内力深厚的楚管家又怎会听不见那声低语。

飞云崩雪?将军一紧手中的茶杯,陷入深思。

一个六岁的孩子,京城里几乎无人不知的混世魔王,据说从不曾近书的,居然能取出这样的名字?这到令人奇怪。

可是一想到就是这个小孩将他的婚礼搅成了一场笑话,宋言之刚刚松弛的眉又锁紧了。

还有那马,在将军府一副惟我独尊的模样,居然也会察颜观色、欺软怕硬?

哼,恶童妖马。

我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帮飞云崩雪梳理毛发时,无端打了个寒颤。

“飞云飞云,你以后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朋友了。”依偎着飞云崩雪,“你知道吗?我从前也骑过马呢。”

是啊,从前。

记得那年暑假,家明老师的试验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高兴之余,他决定放假,于是带我去青海。

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领略到北国的雄奇与苍莽。

第一次知道这拥挤的世界还有地方一走半天,看不到一个人。

第一次看到那么蓝的天,仿佛全天下的海水全要自那片天空倾倒下来。

马路边成群的牛羊。

家明老师骑着租来的马带着我,漫无目的地伴着它们闲行。

住过路边小店,住过牧人的帐蓬。

那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旅行,十一岁的我,瘦小得还像个bā • jiǔ岁的孩子,可是却希望自己能更小些,更小些。那样的话,那个温暖的怀抱是不是就完全属于我了?

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也是第一次,我恨不能将全天下所有的知识全容进自己的大脑,这样,我就不会只像个傻瓜一样只是默默地听。

家明说古论今之余,会笑着说:“你是个沉默的小家伙,可是你的眼睛却似精灵。”

不不不,我不是精灵,我只是因为什么都不懂而深深自卑。

这也是后来我非常非常认真读书的原因吧?

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还能回去吗?

抬手轻抹风中微凉的脸颊,“飞云,我现在只剩下你了,你可不许一夜之间就不翼而飞,否则我找到你,会将你全身染黑,洗也洗不掉。”

也许是听懂了我的话,飞云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拱向我,痒痒的,我不禁笑出声。

“非儿,”听到身后这温和的声音,不觉一呆。

简宁?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听到什么了吗?

我慢慢转过身,换上灿烂的笑容:“爹,你来了?你看看我的马,漂亮吧?我可以出府骑马吗?”

简宁临风而立,湖蓝的长衫衣裾轻扬,如水波微漾。温润如玉的脸上是暖和的笑意,深黑的眸子,星芒闪烁。

他是这样的像家明,又是这样的不像。

家明的衣衫向来不整,他从来就没在意过自己穿得怎样的吧;他的头发由于常年无时间打理,总是随便地用一根带子束着。

可是他的笑容也是春风般的温暖。他看向人时,浓黑明亮的眼睛有时也会很专注;只时,大多数时间,他是漫不经心的。

除了他的研究。

“非儿,非儿?”耳边响起简宁的轻喊。

“啊?啊,对不起爹爹,你刚才说什么?”我抬头,正看见简宁眼里的忧虑与疑惑。

“非儿,你怎么了?你向来都是自由进出府的。”简宁随后又补充一句,“只是,我不希望你出府后还像以前那样……”

以前那样?以前是怎样的?

“放心吧,爹爹,我不是说过吗?从此决定做个好孩子了,你会看到的。”我拉住简宁的手,对他说着,也是在对自己说。

不做孩子,难道能做大人?

家外之家

梦中还有梦,家外岂无家?

相府很大,可是除了数进高大的厅房外,就只剩下很多参天的古树以及大而无当的园子。与我所游历的江南园林相比,它真是大得空旷而粗陋了。一个国家的相府,怎么如此简陋?

是简宁的清廉吗?

这个昊昂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经济发达不发达?相当于我所熟悉的什么历史时期?

我坐在属于自己的庭院里发呆。

“环儿,环儿——”喊来环儿,“打开我的衣柜,我要看看。”

环儿虽然怀疑,却还是执行了这项指令。

我看到了简非的四季服装。除了棉质,就是麻质,但手感大多较粗糙。毛裘不少,估计是冬天御寒之物。

“这些衣服,怎么这么粗陋?为什么不用丝绸?”我回头问环儿。

环儿呆呆看着我,“小公子,这些衣服是我们昊昂国最好的布料缝制的啊。你刚刚说什么?丝,丝……”

“丝绸。”我重复一遍。

“丝绸?什么叫丝绸?”环儿一脸的茫然。

我不禁苦笑,该如何向她解释丝绸?

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养蚕织丝就已是妇女的主要生产活动。《诗经》中有许多诗篇提到蚕桑。《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天里一片阳光,黄莺鸟儿在欢唱。妇女们提着箩筐,络绎走在小路上,去给蚕采摘嫩桑。)

可是这儿,为什么居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究竟来到了一个怎样的时空?

要不,送简宁一份礼物?看他吓一大跳的样子或许蛮好玩,而且,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寂寞。

“环儿,我们养蚕玩吧。”我拉着环儿的袖子提议道。

“小公子,你又想做什么?”环儿一脸的戒备。

“环儿姐姐——”禁不住这声含有威胁性的称谓,环儿立刻投降。

说动手就动手,现在正值春季,只要找到桑树,就一定可以找到野蚕的吧。

备好马车,带着几个家丁,出城不多远,就是一大片平原。下车没走多久,看到了桑树。

阳光下,桑叶上斑斑驳驳,正是蚕儿啃食过的痕迹。

我在他们的惊呼声中,爬上了树。将一片带有蚕的桑叶摘了下来,叫他们认清蚕后,吩咐他们爬上高树,连叶带蚕,能摘多少,就摘多少。

简非的命令果然见效啊。

不到两个时辰,就装了满满五箩筐。

回到府中,在最里面一进朝南通风的房子里放下它们后,拉着环儿去找钟管家。

一路暗笑,大约以前的简非就是这样的吧,看家丁们小心害怕的样子就知道了。

“钟伯——”可怜的钟管家听到这声钟伯后,就开始小心提防地看着我。

“钟伯,我想要一引起竹筛,还要二十个、五层的木头架,喏,就是这样的,——”我用手沾了水,在桌子上画起木架的样子,“记住了,它每一层的大小要可以放得下这些筛子。马上就要,你买好后,送到最后面的房子里。啊,还有,记住,不许告诉我爹。”

钟管家在我的催促声中,急匆匆地出了门。

相府管家的办事能力果然是一流的,不到三个时辰这些东西就齐齐送到了。

木头架子还散发着木头味。

我看着钟伯汗水涔涔的脸,上前抱住他的腰,甜甜地说了声“谢谢钟伯,钟伯最好了。”

可怜的钟管家呆那儿半天,汗水流得更多了。“记住啊,钟伯,不要告诉我爹爹。”

待钟管家走后,拿出一面筛子,将箩筐里的桑蚕小心地拿出来,散散地铺放在竹筛上,然后要他们一一照做。不多时,一百面竹筛已经放满。

吩咐家丁们将架子放好。然后一层层地将竹筛放上去。

“现在听好了,从明天起你们几个大早就到今天去的地方采桑叶,要最新鲜的,五箩筐就够了,记住,只要桑叶,不要蚕。要是哪天我的这些蚕饿死了,我就要你们尝尝没饭吃的滋味。当然啦,如果大家做得好,年底我一定会请爹爹给你们加,嗯,加工钱,很多很多的工钱。”

简非的威力是无穷的。只要看这几个家丁越冒越多的汗水就可知道。

“还有,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必再让别人知道了。如果有人问,就说是我的马喜欢吃。”

家丁们点头如捣蒜,作鸟兽散。

“嘿嘿,环儿,现在,轮到你了,”我转向环。

可怜的环儿已经要哭了。

“放心啦,环儿姐姐,这次肯定不是坏事,我保证——”我举起手来作保证样,可看着环儿脸上的神情,我就知道简非的信誉是早就已经破产了。

没关系,没有信誉,还有余威。

果然。

环儿看我变了脸,就颤抖着声音问我有什么吩咐。我让她去府中喊几个要好的姐妹来,“记住,要聪明伶俐、不乱说话的。”

要找的人,已站在面前。三个小姑娘,十四五岁模样,手指纤纤,指间干干净净,一副清爽样。

我满意地冲她们点点头,将她们带到蚕架面前,教她们如何喂蚕。要她们每天用石灰粉室内均匀的撒上,然后清扫掉。要注意室内的温度。

“我会对钟管家说的,你们从此就在这儿工作了,就住在这间蚕室的隔壁,记得时时来看着它们,工钱肯定一文不会少你们的,做得好,还有得加。”我看着她们,她们齐齐点头。

“环儿姐姐,我又饿又累。”忙活了差不多一整天,六岁的孩子毕竟不经累。

环儿抱着我,回到了我的房间。要来热水,泡着澡,我差点儿没睡着在木桶里。

仿佛又回到了我们近海的家。

在温暖的淋浴间,老好杨妈轻轻地替我洗着头。

她是家明的奶妈。在家明父母离开人世后,按遗嘱获得了一大笔养老金,足以使她买房置家过富足的生活。可是她没有离开,一直照料着家明的起居,我来后,又细心地照料着我。

她宽大温暖的怀抱,让我感觉到妈妈的味道。虽然,我不知道妈妈的味道究竟是怎样的。

正是她,给初来乍到的我送来一盒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