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宝作礼物。老好杨妈一步步地教我如何选桑叶,如何喂食,一起看它们上架,吐丝,结茧。然后选种,看它们从茧到蛾到幼虫再到蚕。

为了养好它们,我不知搜索、翻检过多少资料。

生平第一次,我尝到喂养小生命的新奇与快乐。它使我不再觉得非常孤单,毕竟这世上,还是有生命是需要我的,对不对?

很多个夜晚,盒子放在灯下,我做作业看书,听它们静夜里沙沙地啃食桑叶的声响,心底的恐慌与寒冷会一点点消失。

缫下的丝,后来请杨妈妈织成一条细细的丝带,我将它送给了家明,让他用着束发。

那天家明温暖明亮的笑容,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目前。

如今在这异时空里,我是否仍要借着蚕食桑叶的声响,才能找到一份安宁与慰藉?然后,将它们变成又一份礼物,送出去?

只是这次的送出,是祸福不知了。

从此,这儿就是我的家了,我要一点点地改变它,让它更有家的味道。

杨妈的味道。

还有,家明的味道。

我每天必会去蚕室看看,然后,带着飞云崩雪在府中空园里闲逛。

府中后园,是个极广大的空地,里面久没有人打点,长满高草。

我常常躺在草丛中,听飞云在身边细声咀嚼。

风很温暖,天很蓝,白云有时流得很快,有时一大朵一大朵,仿佛我临海的窗口看去的浪花,飞云崩雪,触手可及。

我会慢慢地睡着,在一片蓝色的梦里,等一个人的出现。

哪怕一面也好。

直到飞云崩雪潮湿而带着凉意的鼻子轻轻碰触我的脸,才茫然醒来,听风掠过高草发出的响声,浮云仍在无止境地流着。

也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而我,仍是六岁未到的男孩,并没有就此天老地荒。

我会慢慢地将你忘了吗?

我搂住飞云的头,将一脸的凉意涂抹在它温暖的身子上。

时间在流逝。

简宁每天必定会在晚上来看看我,他常常会问我这一天在做什么。

我的回答通常只有一个字:“玩。”

简宁就温和地笑笑,看着这样出色的人,实在想不出他在朝堂上的样子。

钟管家一定会告诉他我这些日子的种种古怪的要求的。所以,他大约也好奇我在做什么吧,只是没出什么大动静,他也就由着我去了。

是的,我在玩。

秘密地玩。

蚕们已开始停食。在没有污染的稻草做成的蔟上,蚕们完成了它们一生最关键的上山、吐丝、结茧。

我看着面前满满五箩筐的茧子,虽说灰白不一,但这些蚕毕竟只是直接从野外抓回来的,不是吗?

待这批经过精心挑选出来的蚕卵孵化后,一定会有越来越好的蚕。

让钟伯找来最好的纺织娘,在后园的房间里,我教着她如何煮茧与缫丝。

白色的清亮的丝线,越来越多地缠绕在框架上,取下来,晒去水、晾晒、整理,终于有了第一批蚕丝。

留下了这位温柔而朴实的纺织娘——吴娘,我请她用纺棉线织布的方式,将丝线织出来。

接着是夏蚕,秋蚕。

三个细心灵巧的丫头,已经基本掌握了养蚕的方法。

吴娘也留在了府中,领着一份不低的工钱,日日织着蚕丝。

大半年就这样过去了。

我房间的衣柜里,已有了一匹半丝绸。半匹略有瑕疵,是第一批的产品;整匹的,是正宗洁白柔软而光滑的丝绸。吴娘的纺工真的没话说。

我的生日快到了。

这天夜里简宁坐在我房间的烛光下,问我要什么。

我看着他温润的脸庞,看着他烛光下黑亮的眼睛,看着他身上浓浓的书卷气,不自觉地走上前去,依偎在他带着清凉薄荷气息的怀抱中。

“你要什么做生日礼物,我的沉默的小家伙?”家明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家明说:“把你到我家的这一天做为你的生日,好不好?”

于是我有了十一年来第一个生日。

家明开车载着杨妈妈和我去郊外。

云轻风淡。芳草萋萋,红树欲沸。

春光如海。

车中的我,却满怀害怕,害怕一梦醒来,一切成空。

不曾想世事果如此,未转头时皆梦,转头已空。

简宁轻拥着我:“非儿,你怎么了?过去闹得一日不得安宁,现在又安静成这样。不会是因为宋将军……”拥着我的手臂一紧,一种陌生的温暖点点滴滴落在心头。

“你喜欢现在的非儿,还是以前的?”在他的怀中,我闷闷地问。

“……”良久,简宁轻叹一声,“府中这大半年来太安静了,真有点不习惯。不过也好,也该收收性子了。生辰过后,想替你找个先生教你写字、读书,可好?”

“读书?”我问。

“是啊,相府的孩子不能目不识丁吧,不然……”简宁有些担心地似劝非劝。

“那,能不能再学些别的?”我抬头望向他。

“哦?你愿意学?”简宁浓黑的双眼里是欣喜与不确定。

“嗯,非儿不想再成为相府的笑话。那天在宋将军府……”

我不知道后来人们如何笑传这件事,但从环儿那天透露的话音,最起码朝堂上,简宁有一个强大的对手——国丈。

紧了紧环着我的双手:“那你想学什么?”

“人家学什么非儿就也学什么。”

有人说过,如果人有回头路可走,绝大多数都会成为天才。

如今的我,可是在走着回头路?

书画琴,都学过,十分十分用功地学过。事实上,家明让学的东西,我总会用力以赴。

一开始怕学不好,会被送回去。那种阴暗潮湿没有尽头的日子,仿佛已是心的一部分,寒冷难化。

他给我找来最好的老师。

我在自己的书房里,一遍遍地临着各家字帖;画着写意山水;一遍遍地演练古琴。

自春到夏,从秋历冬。

潮起潮落,浪飞浪灭。

我所有的课余时间。

并不觉得寂寞。

因为后来,家明检查我的这些功课时越来越深的笑容,是我最大的补偿。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会有深刻的爱。

我是那样的爱他。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非儿,非儿?”简宁轻拍我的背,“可是累了?”

“没,”我闷声,“爹爹,你答应不答应?”

“你想学,为父求之不得。”简宁笑着说,“只是记住,学习要耐下性子,对先生要谦恭有礼。”

“非儿记下了。”我点点头。

“呵呵,”简宁拍拍我,“趁这几天,想玩就玩吧。”

冬夜清冷的月光。

无边寂静。一室虚白。

在宽大的床上,渐渐睡去,梦里似乎并不十分寒冷。

人生再少

关着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么?

怅年光、一往蹉跎。

啼鸟惊梦,一窗晴光。

坐在窗台下,环儿替我梳理头发。

飞云崩雪已在院中小跑,呼着如霜白气。

心念一动,“环儿,府中有松子糖吗?”

“什么糖?松子?什么松子?”环儿又是一脸迷糊。

“算了,备车吧,一会儿我们到最近的山上去转转。”

秋后成熟的松塔,有的还挂在红松枝头,有的已落在地上。教环儿认清松塔后,捡回几十颗。

教会环儿剥松子,敲外壳,取松仁;又命环儿领着采桑叶的几个家丁如法炮制,多多益善剥些松子仁。

可怜的环儿冒着被钟管家责罚的风险,进进出出,还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因为,我对环儿说,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秘密,她如果敢说出去——哼,哼!

环儿当时听了这两声哼哼,身子一颤,脸都白了,恨不能赌咒发誓以示永不泄密。

又逼着环儿记住了玉米制作糖稀的程序及方法:取玉米→清选→破碎→去皮、去胚→粉碎→淘洗→浸泡(一个半时辰)→煮制(液化)(沸水里投入玉米,再煮大半个时辰)→发酵(糖化)(放入大的容器里密封,在炉火边放置一个时辰)→过滤(发酵完成后用细布袋将料液进行挤压过滤,过滤出的即为糖液,把糖液倒人熬糖锅。)→熬制(用大火将糖液加热至沸腾,待沸滚的稠汁呈现鱼鳞状时,改用小火熬制。不断搅拌免得粘锅。)→灌装(放入干净的容器里)——由环儿前往伙房去请那些大师傅制作。

环儿虽然心里充满疑问,但什么也不问更是什么也不多说。

我再一次感到简非的厉害,心中十分好奇这个小孩以前的顽劣程度。

也许相府里大厨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总之这样交待一遍后,第二天中午去看时,一大陶瓷罐糖稀已经熬制好,微黄透明的糖稀,散发出玉米的清香。

仍是环儿指使他们着取来昨天剥好的松子,文火炒制好后;取来糖稀,加入蔗糖,少量油,重新熬制,然后将松子放进,不多久,一大堆松子糖就做成了。

大师傅们对自己制作出来的东西十分好奇,他们从来也不曾想过,玉米可以变成糖吧。

分给他们品尝,看他们兴奋、激动的神情,就可以知道松子糖做得有多成功。

我不禁笑起来。

环儿抱起我,脸色红红,“太好吃了,小公子,你怎么想……?”

环儿猛然住了口,满脸通红地听着大师傅们对她的盛情赞美。

是啊,我怎么想到的?我当然知道这制作方法,可是简非知道吗?

环儿看向我的眼神那些小心翼翼,令我心神不宁。

她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吧?一个六岁的从不近厨房的小孩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可也顾不得了,而且我想,环儿定不会泄密吧。

家明的身上常是松子的香味。

松子糖,杨妈做的松子糖,是家明的最爱,后来,也是我的最爱。

在旁边看杨妈熬制糖稀,闻着玉米与糖的清香,我常常觉得这就是家的味道。

我向往了十年的家的味道。

在这异世,我只得用这样的方法努力拥有一些前世的东西了。

糖在口里慢慢地融化。

熟悉的味道,陌生的人事,弥漫难散的忧伤。

伏在环儿肩头,要她带我离开。

回到我空旷的院子。

空旷得如同我的心。

昊昂国都城的冬天是清冷的。

我坐在台阶上,看蓝蓝的天,蓝得不染半丝杂质,一如晴空下我窗外的海。

飞云崩雪跑过来,将它毛茸茸的头伸到我面前,带着温暖的、青草的淡香。

搂过它的颈,“飞云,我有礼物送给你,你肯定会喜欢的,因为我喜欢。”

松子糖放在掌心,飞云卷入口中,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

然后,它用清亮的眼睛看我,眼巴巴的样子。

我搂着它轻笑出声。

“走吧,我们去山上玩,看能不能找到梅花与竹子,你看看,我们的院子真空。”

牵着飞云出府,钟管家让一些家丁跟着。我想了想,又叫他们带上了铁锹、绳索。

飞云走得很稳。走进去,寻寻觅觅。

山深而高寒。

很久,在□、坚硬的岩石上,我看到了野生的古梅。

苍老虬劲的枝干,清冷的花,清冷的香。

小心翼翼地挖出来五株,又顺带了些石头,覆盖着厚厚苔衣的玲珑石头。

回家。

城中行人见我高坐马上,纷纷避开,却又在我转身处指指点点。

钟管家站在门口,见我们这阵势,忙上前抱我下马,念叨:“小公子,下次你要什么只管吩咐老仆,看这天气冷的,受了风寒怎么办?”

我拉拉钟管家的手,“好啊,钟伯,我还想要几十株细细瘦瘦长长的竹子,要连根、能栽活的,你待会儿可以帮我找来吗?”

说着,示意他低下头,将一粒糖送进他嘴里。

钟管家先是一惊,可很快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这,这,这就是今天厨房里说的松子糖?环儿那小丫头会做这个?!”

我不安地笑笑。

走进府中,转头对兀自背对着门站那儿发呆的钟管家说:“钟伯,厨房里还留了一半松子糖,待我生日那天,家里上下都分些吧。另外,别忘了我要的竹子,待会儿就要用了,你派人找去吧。记住了,细、瘦、长。”

梅,全放在了我的院中。

在院子左边的墙角,让家丁们筑土为台,再用青砖沿边砌好,小心地将两株梅栽下。在它下面,零散地放置了几块带回的石头。

做完这些的时候,我要的竹子也堪堪送来。

一部分栽在书窗的右边,一部分栽在我卧房窗下,伴着移栽的一株梅花。

家明说,自然之音,除了流泉、潮声,最喜欢听的是风吹竹子的沙沙轻响。

他研究室落地长窗的右边,全是丛栽的竹子。

书窗竹环合,风来一味清。

我有时将作业带进来做,累了,就盹着在圈椅中。

醒来时,清气如水,流淌室内。

家明仍专注于他的研究,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改变。

极清秀而浓郁的书卷味,一如窗外清瘦修长的竹子。

时间仿佛已停止,或者说,我是如此渴望时间就此停止。

就这样,夏日凉风,秋夜明月,修竹摇曳,岁月静好。

家明伴着他的研究,而我伴着他。

流光,流光,它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