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有停止,却倒流了;在光阴的洪荒里,我失去了一切。

我只能在这时空下,独自努力将过去的一切,如碎片般小心地拼起。

每一次拼凑,我都是如此投入而兴奋,却又如此悲伤。

黄昏时简宁来看我。

淡青长衫,腻若羊脂的束发轻环,长身玉立,浓郁的书卷味之外,是淡淡的疲倦。

他静立在竹子下,专注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天,才微笑问我:“非儿,这些是怎么回事?”

我轻拉他的手,将他领到梅树下,“今天到山上玩,看到这些野梅花,因为喜欢它的味道,所以挖了回来,”我仰头问他,“院中还有两株,我想送给爹爹,栽在爹爹书房的窗下,不知好不好?”

“野梅花。”他轻声重复着,似乎在一字一字地品味。

低头看我,眼神温柔而复杂,“非儿,我很喜欢。连同这些石头、竹子都很喜欢。待会儿,就让人栽上吧。只是,”他语声有些迟疑,“非儿,这大半年来,你变得……”

说着,是一声低不可及的叹息。

我心中一寒,他不会怀疑什么吧?

“爹爹,非儿说过要改变自己的,因为再过两天就六岁了,要进书房读书了。”我有些急切而又紧张地仰起头,“爹爹难道不喜欢非儿的改变?”

他身上微凉的薄荷味,萦绕鼻端,间着梅的冷,竹的清。

这一刻,我是如此希望能得到他全心的相信与喜欢。

在这儿,除了他,我还有什么?离开他,离开这相府,天地茫茫,六岁的我,将往何方?

猛低了头,我茫茫然。

做多错多,言多失多。

身子一暖,我被简宁拥进怀中,“呵呵,傻非儿,爹很喜欢,只不过,你变得太多,爹有些,有些一时难适应吧。”

“非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也不必顾忌太多。”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宠溺。

“你为什么老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拘束。”家明笑着推门而进。

彼时,小小的我正站在房间的窗边。黄昏日落,窗外海潮如雪般无声起落。

回头小心地看着蹲在我面前的家明。

他眼睛中的温暖,声音中的温暖,气息中的温暖,令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脸。

温暖。

“非儿?”简宁低声喊我。

看着简宁,我带着小心与试探,“爹爹,不知怎地,自那次昏睡醒来,时不时有许多念头冒出来,纷乱、琐碎,像这个,”我拿出一粒松子糖,放进简宁的口中,“好吃吗?我叫它松子糖,是我……是环儿教厨房里的人做的……”

“环儿?她怎么可能想到……”简宁拥着的我的双手一紧,“念头?……非儿,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他忧虑而震惊,抚着我的额头问,“头还疼吗?都有哪些念头呢?”

“头,早不疼了。可是,它有时自己会动过不停。像今天,今天在厨房里看到灶火,很暖和,就冒出个想法,能不能在书房啊卧室啊这些地方也装上,这样就不冷了。”

这儿冬天室内取暖,多用铜制的火盆,里面放着木炭,温暖但有效面积太小,而且室内炭气也略重。

“哦?怎么装?”简宁的声音里有着逗引小孩子而故意生出的兴趣。

“我们把墙砌成双层,这样可以在墙壁中间开个较大的高高的、方洞,将木炭放在里面燃烧,烟从洞口上面出去;也可以将房间地面的砖头扒了,用砖块砌成长长的圆筒的形状,一头引出室外装上烟囱,另一头接炉子,在炉中燃烧炭或柴,砌的管道实际上就是烟道,然后将地面的砖头再铺好。房里是不是就可以比用火盆更暖和呢?”

玉米糖稀、松子、糖;壁炉或地火龙……这些,我故意说得模糊。以简宁的聪明,他应当会想到更多吧?因为,他不仅是简非的父亲,还是昊昂国一国之首辅。

没有上灯,简宁坐在窗前,一室深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斜阳早已西去,梅的清气如丝如缕,若有若无流入室内;竹子的影子极淡极淡地印在窗纸上;火盆里微红的炭光轻闪,偶尔发出“哔剥”细响。

他的沉默渐渐令我不安,“爹爹?”我站在旁边试探地喊。

“非儿,过来。”简宁温和的声音传来,“非儿,唉……”他轻拍着依偎在他怀抱中的我,似乎不知如何措词。

“夜里一个人睡,是不是很冷?要不,明天我们来试试非儿说的东西?”

“真的?”我兴奋地抬起头。

简宁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抚上我的脸庞,带着薄荷的微凉与香,“呵呵,当然是真的,只要非儿开心。只是,记住,以后有什么想法先告诉爹爹,好不好?不要让外人知道你……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嗯,一起玩。”

一瞬不瞬地看着简宁,心里的不安开始如春冰融水。

我不知道是他对简非无所不容的爱,还是他原本十十分的开明或有变革的因子,……总之,他似乎就这样准备接受简非的改变,包容而理解式的接受。

真的没有怀疑吗?

有了简宁的默认,以后做事,或许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样怀着深深的担心?不,从此不能这样做了,纵使再怀念,又如何?难不成我能把过去的一切一样一样地拼回来?

简宁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我一呆,掩饰地拿出一小布袋松子糖,“谢谢爹爹,这是非儿送给爹爹的。”我扬起脸笑对简宁,“等非儿生辰那天,还有一份惊喜送给爹爹。”

“哦?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唔,好吧,那就等到后天。”简宁笑着站起身,在梅树下静立许久,离开了。

喊环儿要来热水,我泡进木桶。

初到家明家,每天临睡前杨妈会放好一池热水,我在属于自己的浴室里,往往会浸泡很久,似乎这样心里的寒冷与虚空才会渐渐融解。

家明会笑着说:“呵呵,泡这么久,都快变成小皱皮狗了。”

后来头发渐渐长出来,有时是杨妈有时是家明,他们总是边擦着我的头发边说:“记住啊,头发要擦干,不然会感冒的。”

十多年来,我养成了每天泡澡的习惯。

灯光下,长大的我自己细细擦着头发,憧憬着有那么一天,那双曾经帮我擦拭过头发的修长白晳的双手,会重新将我浓密的头发小心地擦干。

永无可能了。

将头埋进水里,脸上的咸涩,融进水中没有痕迹。

心底那渐被遗忘的寒冷重新郁积。

在这异世,一切又将从头开始?这一次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消融了这些孤冷?

昔我往矣

如今光景难寻,似晴丝偏脆,水烟终化。

多希望一梦醒来,还在自己的床上,窗台上仍摆放着大蓬雪白的香花。

老好杨妈在门外笑着轻敲:“快起来啊,再不起来要迟到了。”

晚睡的家明也还不曾起来,要不然他会上前凑趣:“算了杨妈,就让懒丫头睡懒觉好了。”

厨房里杨妈替他煮的摩卡咖啡的气息,连着晨光一丝丝地钻进来。

雪白的窗幔轻卷,如无垠的浪花。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喊来环儿。

青春的、欢悦的环儿。

她上前将我轻轻扶起,笑盈盈:“小公子长命百岁。”

呵呵,长命百岁。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服装,“今天小公子生辰,要穿红色。”

这儿的衣服,至今不习惯的是它的袍带,层层叠叠,所以干脆交给环儿打理。

整理好一切,环儿看着我,眼底的赞叹令我又不禁笑出来。

拿出一包准备好的松子糖,“送你的,环儿姐姐。这些日子累你不少。”

大半年来,环儿已渐渐适应我如今种种,她十分惊喜地接过,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怎么说的样子。

“什么话也不要说,环儿。如果一定要谢我,就帮我将城中最好的绣娘找来好了。”我微笑着对环儿。

环儿早已习惯接受指令而不发问,真是训练有素啊。

就像昨天,我院中卧房书房改造,让她到蚕室帮忙,只说回来后给她惊喜。

晚上回来,她感受着房中的温暖,那震惊不可置信的神气,令我轻笑出声。

她虽十分好奇,却也并不多思多问。

简宁不一样,虽不问,但看神情,就知他在心中已问过无数遍,很多情绪都被他藏在了墨黑的眼睛深处。

昨夜他坐窗前,静静含笑看我,并不言语。

月已上来,竹影当窗;疏枝摇曳,暗香如流。

他身上竟也淡染了松子的气息。

室内温温如春,我心忐忑,不胜迷茫。

很久,简宁说:“非儿,你竟沉默了许多。”

话音低沉,如许惆怅。

六岁的相府公子简非。骄纵活泼的简非。有亲人疼爱的简非。

这一切,我都不曾有过。

如何能像简非?

走过去,依偎于简宁,“那我以后一定还吵得爹爹头疼,好不好?”

“呵呵,你看看,”简宁自失一笑,“你吵时觉得安分些好,现在又觉得这份静不像你。”

将我抱坐膝头:“非儿,你这念头不错,屋里真暖和,松子糖也好吃。”

他俯首在我耳边低语,薄荷的清凉与松子的微香,混在一起,奇妙地令人心安。

我把玩着他的手指,白晳修长,如玉莹润。

“爹爹写字一定好看。”我笑望着他。

“将来非儿也一定会写得好的。为父想为你延请的老师是我们昊昂国最出色的,只是,”他语带迟疑,“还不知他答不答应。”

哦?什么人这么难请?

简宁轻抚我后背,“要是请下了老师,是待明春开始教,还是你生辰后好呢?”

“但听爹爹安排,非儿没有意见。”

反正要学,迟,不如早。

家明说:“我们学点什么好不好?琴棋书画最是养性怡情,你选取一二有兴趣的试试?不感兴趣也不要紧。”

我没有挑,每一样学足十多年。

有家的孩子从五六岁就开始了学习,而我已十岁,却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怕开始太晚,怕学得不好,怕家明后悔,挑半天挑了个傻孩子。

“非儿,非儿?”简宁微笑的声音,“以后学习了,可不能老这样出神,老师要打手心的。”

“放心吧爹爹,”我自信满满地抬起头,“我是谁啊?我可是爹爹的孩子,怎么会学不好?”

简宁笑了,却又轻叹一声。

他的这声轻叹,令我昨夜的梦加重了几分不宁。

“小公子,小公子?”环儿轻声喊我,“钟管家来了,请小公子到前厅去。”

大厅里,简宁端坐一边,正言笑晏晏。

另一边,坐着位十bā • jiǔ岁的年轻人。

这人衣衫都雅,目光深沉,正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果然,简宁笑着对我说:“来,非儿,见过明国师。”

国师?

我微笑,恭身施礼。

明国师容长的凤眼微眯,坐在椅子上,双手虚抬,算是见过。

“你就是简非?”他微前倾了身子,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是的,明国师。我姓简名非。”我笑得一脸天真。

简宁也在微笑,只是他坐得略直了些。

“嗯嗯,为师早就听说过简非大名啦。”明国师笑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闻名不如见面,简非希望没令国师失望。”我微微一躬,抬起头笑望着他。

他微笑:“好一个闻名不如见面。你认为这见面我会满意吗?”

“简非希望能。”

“哦——那你先告诉我,什么是能,什么是不能?”

简宁略动了动身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环儿按吩咐将我折的一枝梅花拿了进来,正准备插进厅堂条案上那只古意盎然的瓶里。

心里一动,我笑着上前,接过了梅花。

“挟高山以越大海,说不能,那是真不能;为先生折肢,”我躬一躬腰,笑着把梅花送给明国师,“说不能,那不是不能,是不愿意去做。”

明国师轻笑:“好好好,有意思有意思。”他凤眼溢彩流光,转头对简宁,“看来传言终是传言啊。行了,简相,这学生明某收了。”

简宁笑得既谦虚又满意,他看我一眼:“惭愧,犬子顽劣,以后少不得劳烦国师了。”

明国师笑着把玩手中的梅花,“嗯,这花清雅,枝却虬劲,不错不错。简非,你把这花送给为师,又是为哪般?”

这么快就自称是老师了?

不过看来今天他是打定主意要看我下不了台了。

我嘻嘻一笑:“梅破知春近,学生无所有,只得聊赠一枝春了。还望老师以后多多教导。”

明狐狸先是一怔,后又朗声大笑,他站了起来,“梅破知春近,聊赠一枝春。有意思有意思,此番诚不虚行。简兄,”他抬手一揖,“简兄有福啊。明某已经开始期待自己的教书任务了。”

送走明狐狸,简宁牵着我的手缓缓回走。

“非儿,你真令为父吃惊,”简宁紧一紧我的手,“刚才那番对答也是你那些纷乱、古怪的念头之一吗?”

我脚步一滞,“非儿也糊涂,有些话就脱口而出了。是不是非儿又做错什么了?”

我抬头紧张地看着简宁。

简宁拍拍我的头,叹息一声,“不是做错了,是做得太好了啊!”

他站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