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梅树下,低声重复着“梅破知春近、梅破知春近”,容色似悲似喜,不知在想什么。
清冷的梅花,玉一样温润清秀的容颜,天青色长衫,如月皎皎,玉宇无尘。
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这张我如此熟悉的脸庞,心底涌起沧沧凉凉的悲伤。
他离我如此近,却又是这般远。
我到底该如何做,才是对?
飞云跑过来,将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亲热地偎向我。
抹抹眼睛,搂住它的头颈,将一粒松子糖喂进它口中,“喂,今天我生辰,快说生日快乐。不然,下次没糖吃。”
飞云甩甩尾巴,嘴巴凑到我袖袋口。
“这马有趣,它也喜欢松子糖?”简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侧。
飞云戒备而不耐烦地扫一眼简宁,又回头不依不饶地看着我的袖袋。
“呵呵,这马像你呢,非儿。”简宁低笑出声。
“哦?那就是说它也像爹爹了?因为,非儿像爹爹。”我抬头作大悟状。
“哈哈——”简宁大笑出声。
来这儿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轻松、率性。
我也跟着笑起来。
他弯腰轻轻抚过我的脸,“不,非儿,你不像我,你长得很像你娘。”
他话音中不胜低徊之意,令我心中不禁一酸。
“爹爹,”摇摇他的手,“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也许以后不再有了。
简宁细细地抚摸着面前雪白的真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每一分的沉默都变成一种重压,渐渐令我不胜凉意。
操之过急。这四字一闪而过。
行来皆错。
这次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将错误进行到底了。
“爹爹不满意这礼物?”我故作委屈。
“不,我,只是太吃惊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神情复杂,“它从哪儿来?”
“我们家中织出来的啊。”现在终于知道自食其果的味道。
“什么?!”
将简宁带至后院蚕房,“喏——就是这儿养的一种虫子,它会吐丝,像蜘蛛一样。不过,蜘蛛丝非儿无法将它织出布,就将这些虫子从桑树上抓回家来玩,它们居然真的行。”
我语无伦次,这样说话是不是更像六岁的小孩呢?
简宁站在蚕房里,细细看着,神色又是忽悲忽喜,既惊且疑。
后来不到六年的时间,昊昂国因为丝绸的出产而国力大增,在与各国贸易中开始占据主要地位。
各类饴糖销售也成为昊昂国经济来源之一。
此是后话。
只是从这件事后,我告诫自己别再冒险。
开始真正学着做一个孩子,没有机心的孩子。
谁道人生无再少?
六岁。
权当是家明送我的又一份极为珍贵的礼物吧。
人海身藏之一
万人如海一身藏。
生日过后不久,简宁告诉我再过几天明国师会正式收我为徒,传道授业。
在早先被我改造过的书房内,问坐在窗侧的简宁,“爹爹,明国师他凶不凶?”
“呵呵,非儿也会怕吗?”简宁手指轻敲桌面,“他不凶。你只要依老师说的去做,做好就行。”
呵呵,不凶。
师从他之后我才知道,他确实不算凶。
他,可怕。
明于远,昊昂国师,文采风流,胸中丘壑万千。
十四岁现身朝堂。十六岁始成为先帝的倚仗重臣,并受命悉心教导太子——他曾经惟一的学生。
先帝崩,太子即位——现在的昊昂国君文帝慕容毓,比简非大八岁的少年皇帝,亦视明于远为心腹与肱股之臣。
这些,全是后来了解到的。
这样的人,居然成了我的老师。
简宁为什么要请他来教?
他在朝中地位超然,有时数日不上朝,就坐在我的书房里;有时,留下一大堆读书写字任务,几日不见来。
我常常在看书、练字累了的时候,会独自出神。
此时,明于远正坐在我右边的那张金丝楠木书桌前,不知在看什么书。
案头供着一蓬雪白的香花。
左侧窗外,潇潇疏疏的竹子,光影斑驳。
似乎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家明专注沉静而极书卷气的脸庞。
“简非——”突然明于远的声音缓缓传来,“是不是觉得为师很好看?你已经盯着我很久了。”
“啊?”我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
“我看你是太闲了吧,把今天的书背来听听吧。记住,错一字,罚写字五十张。”
记得初次授课,明于远曾问我想学什么。
我脱口而出:“风花雪月。”
“哦?”他一滞,“不学经国安邦之术?”
“治国平天下,有国师、爹爹就够啦,学生惭愧,只想着风花雪月。”
“好一个治国平天下,简非,”他狭长的凤眼里神色难辨,“行,我们就从风花雪月开始吧。为师,也已太久没有亲近这些了。”
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下:风花雪月。
四字清遒,英爽流风。
我轻噫出声,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你先将这风花雪月四字写满十遍吧。”他也笑着看我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我心微颤,忙敛眉,依言而行,伏案书写。
这次,用的是右手。
在这儿,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是左撇子,左手练字,左手持物,右手只作辅助。
右手,也练过,在左手练累的时候,可终是觉得没有左手使用起来灵活。
就让一切从头开始吧。
十多年的练字底子,即使现在用右手,我想,要写好这四字也不是太难的吧。
只是,要模仿明于远的,将他的清遒之气写出来,得费些工夫。
我写得专注而投入,明于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边。
“这是你第一次写字?”他脸上神色不显。
“是。”
后来,他拿出带来的书,翻开一页,教我认读。
书是版印的。不知这儿有没有活字版的,我心中疑惑,却不再开口。
文章内容并不艰深,记录的大约是昊昂国某处的山川风物,文笔倒也简练,十分优美就谈不上了。
读两遍,也就会了。
这文章对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会有难度,可是对一个有十多年读书经历的我来说,就不是什么难为之事了。更何况,我也是应试教育下的一员,记诵一事原本就如家常便饭。
人如果有回头路可走,百分九十都会成为天才。
我又想起这句话,不禁心中苦笑一声。
“怎么了?有问题?”许是听不到我的读书声,明于远的声音传来。
“不,学生会了。”我笑着说,接着将它背出来,流利清晰,抑扬顿挫,一字不差。
明于远脸上的表情这次没藏住,我笑出声。
再后来,他教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越来越深,一本书,用不了两三天。
他眼底的兴奋是掩饰不住的。
字也没拉下,不过他有一次说:“简非,你的字可比不上你的记忆啊。”
那是当然,我在心底小声加一句
只是他不知道,我每天只用很少的时间右手练字,绝大多数是左手写。
只要写好后,小心将字毁了,也就没有痕迹。
“卟——”头上传来一阵疼痛,我吃一惊,抬头看见明于远站在身边,“叫你背书,你却坐那儿半天不出声,怎么?终于也有难倒简非的文章了?”
近三年来,他大约对用背书之事来难倒我已不抱希望了吧。
这次又令他失望了。
他听完后,叹息一声,“简非,这两年你也读了不少、背了不少书了,只是如何化为己有,所谓活学活用,就只能看个人了。以后要看什么,为师尽量给你搜了来。你就自己看自己思考吧,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提出来。当然,”他又拖长了声音:“书中所写,你也基本明白的,对不?”
我一愣,看向他。
“呵呵,简非,你不简单哪——”他眼里光彩流动,宛如狐狸,“没有什么人初接触那些书会像你这么兴趣盎然的。”
我有吗?原来我以为藏得住心思,却不想原来连表情也没有藏住。
看来,在他的眼中我还真是个孩子了,这样也好,不是吗?
“以后,我们就随便谈谈吧,”他提议,“如何?当然,字你得继续练。琴嘛,你也自己练着吧。”
说罢,看我一眼,颇为意味深长。
他又发现了什么?
我曾师从广陵琴派名家,也是连学且练十多年。
之所以选学古琴,因为家明说古琴轻、微、淡、远,令人绝俗。
我当时听得莫名,家明笑敲我一下,“你什么都放心里,像个小大人,还是现在这个表情适合你。”
“就学它吧,你性静,可能更适合。当然,学不好也无所谓,反正是玩,对不对?”家明朝我眨眨眼。
我笑出声。
第一次觉得身为孤儿也许并不是件多可怕的事,因为,我还有家明。
年光与人事,东去一声声。
如今,不知与他隔了多少山川、多少光阴,只留我一人,将往日种种一一拾取。
古琴。
那天简宁送来古琴,说是明国师亲自替我选的,因为他第二天开始授琴课。
琴,色沉近黑,琴式似伏羲而琴体较薄,似与宋琴略类。
轻轻拂拭,其音古朴透净,端是一张好琴。
明于远授琴那天,设帷焚香,当窗而坐,素衣一袭,神情淡静。
半晌,指下如秋山烟净,林表霁月;寒涧流响,孤松岩岩。
这样的琴音,我再练十年怕也赶不上。
想不到他的弹奏清妙如此,在我所知道的古琴演奏大师中,也罕有其比。
我不禁对他生出诸多好奇,明于远,究竟还藏有多少面目?
他一一细讲弹奏要点后,就开始要我自己练习。
将琴弹好,不容易;但要弹得生涩,很简单。
只在每天读书,练字累了的时候,身边无人,我会将琴取出来,练很久很久。
还有晚上。
这儿,长夜漫漫,我会在简宁来过之后,取了琴反反复复地弹。
教我弹琴,明于远讲解精微,点到为止,并不多言语,但他有时看向我的眼神令我不安。
在这样的人面前,你能藏住什么?
“又出神,”头上被他轻轻一敲,“如何?你还没回答为师……”
什么?我抚了抚头,看向他。
“简非,你这习惯可要不得啊——”他凤眼流转,斜飞我一下,“动不动就将人当作不存在,唉,为师很伤心哪。再问你一遍,从明天起,我们改读书为闲谈,好不好?”
我被他逗笑出声。
我能说不好吗?
他可是狐狸一只。
但是,随便谈谈?谈什么?
人海身藏之二
安居流景任相催。
和风微拂,竹子摇曳,沙沙轻响。案简无尘。
站在书桌前,以明于远的字为帖,在临摩。
字,写得再好又如何?
这突然的念头袭来,不禁停下笔。
来到这儿竟然也已三年。
院中不知名的小鸟在花树里欢快啼鸣。
我依窗而立,神思游走。
不知何处声响,抬头看时,这些小鸟已“忽”地飞散。
我笑着摇摇头,转身援笔在纸上写下一行:
晨雀藏园树,鸣声相与闻。枝头忽飞散,花落自纷纷。
刚写完,纸已被一只修长的手抽走。
我一惊,抬头就见明于远站在身侧。
他低声念一遍,就很自然地将它折叠了,袖入袖中。
“你——”我一急,连“老师”也忘了称,上前抓住他的衣袖。
“我,我怎么?”明于远凤眼笑睨,“哦,原来简非也有急起来的时候哪。嗯嗯,不错不错。”
他一脸兴味,顺势牵过我的手,“大好春光啊,简非,我们院中走走吧,如何?”
见他并没追究什么,我心微安。
读了三年昊昂国的书,我也知道这儿文章虽不算很贫乏,但大多质胜于文,兼美篇章并不算多。
诗风,近年来颇有兴盛之势。但诗,明于远并没有对我讲授过。
只是偶然听他提及过昊昂国争相流传的一首诗作,却哪比得上唐诗?
我自己这个随手涂抹之作,自知距唐诗甚远,但对于一个不曾学过诗的孩子来说,突然能写出这个,是不是有些说不通?
明于远:“……”
正自胡思乱想,明于远对我说了什么,也没有听清。
忙回过神,发现我们正停在院子东南角的取水管前。
这儿本来僻静,我们什么时候跑这儿来了?他刚刚又问了什么?
明于远正兴致浓浓地研究着这个取水装置,“它叫什么?”他突然问。
“唧筒。”我不假思索,说完,呆住。
生活在其中,偶然知道府中饮用水多是家仆清晨自城外山上取来,路途遥远;生活用水多取自城中水井,也很不方便。
于是想到了这个取水装置。
当初为了做这个类似虹吸管的铁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不满意,以至于最后,城中最好的铁匠铺子里那位老工匠一看到我就打哆嗦。
选了家中几个较隐蔽的位置,装上后真是方便多了。
几滴冰凉落在我脸上,我一颤,回头见明于远正将压上的水花轻弹向我的脸。
“嗯嗯,不错,终于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