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河城(一)

鼻端传来他身上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味,我心中疑虑更深,神思恍惚。只觉两侧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得厉害,头渐渐地热涨得疼起来。

“你总抱着被子做什么?”黑暗中他的声音传来。

“啊?我在床上就喜欢抱住样东西。”我想也没想,话就脱口而出。

“哦?”他的声音里微带了笑意。

突然,我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抓住。

“简非,今天你的话这么少了……”一声叹息传来。

听着,我心微微一动。

“阿玉,你……”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可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暗夜中,他的手抚上我的脸。

指尖的微凉,似兰非兰的香。

我僵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记住,我是阿玉,你是简非,我惟一的……嗯,学生。”声音依旧清冷,却又不似刚才那么沉静。

听到“学生”,我想起那天古怪的拜师经历,不禁微微一笑。

许是感觉到什么,他的手指一顿,整个人似乎也放松下来。

“简非,这样的夜,我们是不是喝点什么?”他笑着问。可听话音,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决定。

“不。”来不及思考,我已脱口而出。

“哦?”本已站起来的他,又坐了下来,“理由呢?”

“明国师嘱我别喝酒。”我答得理所当然。

“哦?理由呢?”他端坐着,暗夜里神色难辨。

“理由?”我不自禁地重复一遍。

“是的,理由。”他似乎有些不依不饶了。

我不禁微恼,不及想好,话已出口:“我不知道。老师只是关照我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酒,不要让别人看到我喝醉的样子,”想想,我又补上一句,“可能是我醉后的样子比较可怕吧。”

“你在明于远面前喝醉过?”声音不带情绪,听去更是清冷了几分。却仍是一样,虽问,却肯定。

“嗯,那年他生日,我喝了一杯就醉了,醒来时在他房中……”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却突然站起来,将我怀中的被子抽去,只听他带了怒意的一句“你向来在床上喜欢抱住样东西,嗯?那晚你抱的是谁?”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向后仰去,他整个人倾身上来。

我只觉“轰”的一声,热血上涌,连连挣扎,却被他紧紧制住,动弹不得。

他双手搂住我的身子,在我耳边气息不稳地说:“别动!”

我低声怒喝:“你才别动呢!阿玉,你小子给我让开,要不然,我……”

“要不然,怎样?”声音中的清冷陡然增加了几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语气轻柔,可是却说不出的森严。

我一滞。

似兰非兰的香气越来越浓。

我又挣了挣,他却丝毫不让。

急怒攻心,张口就往他肩头咬去。

这一次他浑身一绷,却轻声笑了:“嗯,还好,这会儿你越来越有简非的样子了。”

“什么样子?”我直觉地问,话语中火气冒冒。

他身子一颤,突然就在我颈侧吻下去,辗转流连。

我头脑一片空白,只觉恐慌万分:“阿玉,阿玉,你小子给我让开……”

只听见自己声音惊惶,已带了哭声。

他一顿,终于松开我,坐了起来,背对着我许久,我不敢乱动,不敢出声。

慢慢地他转身,拿了被子准备替我盖上。

我忙坐起来,拍掉他的手,低喊道:“你小子给我走开,以后别再碰我。”

他一把将我重新推倒,俯身在我耳边说:“这两样,我一样都做不到。简非,你说怎么办?”

语速缓慢,半是轻柔,半是森冷。

“你!”我说不下去。

“息下吧。你再说下去,我可能就不想走了。”他将被子替我盖上,在我脸上细细一吻,从容闲雅地走了出去。

浓暗中,睁大双眼,只觉得是做了一场怪梦,头疼欲裂。

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掉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风云将起

人情翻覆似波澜。

醒来时,有片刻恍惚。转眼看,却见简宁正满面忧色地坐在我床头。

哦?我的床头?

“醒了?”声音里有喜,眼中却更多的是担心。

“爹爹,我什么时候到回来了?记得是在宫中夜值……”话还未说完,那暗夜里发生的一切却似浪头翻涌,瞬间扑面而至,闪避不及。

顿时失神。

“非儿,你都不记得了吗?前天早上,内侍发现你高热昏睡、催喊难醒,正欲上报,遇到明国师……是他送了你回来。”简宁的声音虽轻柔,可话里却有些什么。

是什么呢?

算了,多想无益。

“前天?”我疑惑地望着简宁。

“是啊,非儿,两天了。”简宁轻抚我的头,“刚刚何太医才走,这两天他一直在这儿。”

“让爹爹担心了。”我从他身侧抱住他。

轻淡微凉的薄荷味,令我心神渐宁。

简宁拍着我的后背,良久,他低声问:“非儿,前天夜里……”

我一震。

阿玉。

我抱着一线希望问:“爹爹,朝廷中有叫阿玉的人吗?”

“阿玉?”简宁思索的声音,“似乎没听过,只叫阿玉?应该是有别的名字吧?”

别的名字?

是啊,应当是有的。

可是我居然问都没问。

他说是阿玉就是阿玉了。

我摇摇头。

“这阿玉怎么了?”简宁轻声问。

“我想这次发烧是纯粹被吓出来的。”我自嘲地一笑。

简宁拍着我后背的手略一顿:“你前夜轮值时遇到这个阿玉了?阿玉,阿玉,阿……”

简宁突然一滞,只很慢地说:“何太医是皇上最信任的太医,这次你病了,是皇上派了他来……”

抱着简宁的手不由一紧。

许是感觉到我的不安,简宁转过身来,细细地看着我,目光在我身上流连,眼神温柔而有隐隐担忧。

他的目光落在我颈侧,神色突然大变。

我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爹爹?有什么问题吗?”

他静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许久,叹息一声。

神情也似乎恍惚起来,眼神渐渐遥远,落在了某个空茫所在,不知在想些什么。

“爹爹——”我摇摇他。

他一怔,低头看向我时,已是微微一笑,可笑容如风前飞花,苍白迷离,带着说不出的轻愁。

我一愣,心就酸涩起来。

他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轻声说:“非儿,好生安养。何太医说你已无大碍。一会儿环儿熬了药,你趁热喝了,嗯?可别再像幼时一样怕苦。”

说罢,微笑起来。这次的笑容明亮温暖了许多。

我冲他一笑:“放心吧爹爹,再苦,非儿也是不怕的,非儿已经长大了。”

他听罢,只重复了一句“是啊,非儿长大了……”说着又是一声轻叹。

我心里的不安又浓郁了几分。

“爹爹,你去忙吧,我一会儿想起来走走。”我笑着说。

等简宁离开后,我喊环儿要来热水,细细地冲了淋浴,换了件枫白的衫子,出来时,发现明于远正在我卧室窗前静静站着。

窗外,绿竹摇风;他当窗而立,衣袂轻扬,背影挺拔。

“老师今天有空?”我擦着头发在窗边的黄花梨桌子前坐下,笑问。

他闻言转身,笑着来一句:“哦?醒了?简非这一昏睡可谓惊天动地啊——”

我横他一眼:“怎么?你很羡慕?要不你也试试?尝尝被人……”

他眼神一凝,我下面的话硬是没有说得出来。

他与简宁一样,也是细细地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身上遍览一周。

“看什么看?不认得?是不是我一梦醒来,变丑了?”我笑瞪他一眼。

他凤眼轻睨,似笑非笑说:“我到希望。”

说着,目光微转,落在我的颈侧,居然也是神情大变。

他突然上前,将我的领口拉开。

动作快得我都来不及作反应。

他渐渐气息不稳,眼里似乎风暴将起。

我抬眼望着他:“你们怎么了?刚刚我爹爹也是的,神色都变了。我脖颈上究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说着,我拉开抽屉,取出镜子来看,只见脖子上,一夜之间出现了很多瘀痕,在白晳的肌肤上,十分显眼。

这是什么?

我傻眼。

手抚上去,似乎又不疼。

转头疑惑地看向明于远。

他也同样细细注视着我的眼睛,良久,突然将我拥进了怀抱,只紧紧地抱着我,也不说话。

他身上的檀香味极淡,我微闭了眼,心中不安稍抑。

这瘀痕究竟是什么?

脖颈。

暗夜里阿玉将我扑倒后的事跳至眼前,我不由浑身一战。

依稀明白了这大概是什么。

我不由羞恼到十分。

许是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明于远渐松开双手,修长的手指抚着我的眉眼,轻叹一声:“简非,你这傻小子……”

我心中郁积难消:“我哪里想到阿玉他……”

“他?”明于远狭长的眼睛一眯,“谁?慕容毓?”

我心头止不住巨震。

怀疑是一回事,怀疑被证实就是另一回事了。

慕容毓。

昊昂国年轻的帝皇。

原来他说的是阿毓,我却当成了阿玉。

第一次认同明于远的话,我确实够傻的。

那么多明显的细节,我却偏偏没有想到。

心头烦乱。

我轻摇摇明于远的手臂:“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与他一同来到简府后院。

这原是一片极大的园子,疏于管理,长着极高的草。征得简宁同意,我在里面做了很大的变动,前前后后用了四年的时间。

记得当时笑着对简宁说:“不到完工,不许去看。花了银子,也不许心疼。”

简宁笑着答应,以后也真的没有问过,直到四年后,我将到他带到后园。

他当时脸上的震惊之色,我至今犹记得。

后来他吩咐钟管家,这园子除了固定的佣仆进去打扫外,闲杂人等不许走近。

取出钥匙,将园门打开。

明于远站在园前,抬眼望去,脚步一顿。

呵呵,难得见到明狐狸变了神色。

我在烦恼丛生中也不禁笑出来。

其实园中并无特别之处。

昊昂国地理位置略同于我国中原偏北地区,生活习惯也略与北方民族相同。

粗犷有余,如群山莽苍,长河落日,瀚海阑干,阳刚之气尽显,而优美不足。

我按记忆中的江南园林所造的这个园子,自然会令人耳目一新。

仅此而已。

园中,中心位置挖了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湖水通到昊昂国最大的河流蓝江。沿湖遍植柳树,十里长堤,绿柳烟笼;此时正值初夏,莲叶田田,荷衣新红;岸边有小小钓鱼矶,扁舟一叶在微波中轻摇,有水鸟在上面打盹;湖心亭一座名为近月。

湖中又有数座小桥,或如长虹卧波;或如九曲回环;……各不相同。

西南角,泥土夯筑的高地上,有竹庐数间,周围绿竹猗猗,老梅数株。

东侧,用挖出的泥土筑了一座小丘,嘉木郁郁,全选自城外深山中;小丘顶设亭一尊。

此时明于远正立于亭前,对着亭上楹联与亭名出神。

联作:不尽江声流槛外,四时月色到亭前。

亭名:快哉。

良久,明于远说:“快哉快哉,引笔奋力,任性恣情,想见其人洒脱风姿;这联意境宽广,隐隐然若有兴寄。静观其字,如明月直下,清风满袖;这笔意,竟与‘听松’十分相像。好联,好字。”

我在一旁,看着他兀自出神的样子,轻笑出声:“难得听到我师夸赞别人。”

明于远转过身,微笑着问:“简非,今天带我到这儿,定不会是为单纯赏景而来的吧?”

我立于亭侧,一时怔忡。

这人竟是这样聪明。

还是我的心思原来是这么好猜?

我静静地看着他,问:“如果我告诉你,这园中布局、这联、这字是简非所为,你当如何?”

明于远目光一凝,一瞬不瞬地盯视我半天,面上笑意尽敛。

这样的陌生。

原来实话这般不中听。

在这样的注视下,我不禁后退了一步,转过头去。

风翻一湖碧。绿荷翠盖,叶叶青阳;佳木繁阴,嘤嘤鸟鸣。

红日将颓,凉风满亭。

晚下兮紫微,怅尘事兮多违。

心底叹息一声,我转身离去。

刚迈步,不想却跌入一个怀抱中。

明于远自背后轻拥着我,我一僵。

只听他在我耳边低语:“简非,刚才我第一次对自己的眼光感到怀疑。以为对你已很了解,哪知却似一无所知……你究竟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我转过身,离开他的怀抱,只注视着他的眼睛:“记得说过,我瞒别人,也定不会瞒你。能告诉你的,我定会告诉你,只希望你信我。”

明于远叹息一声:“简非,刚才,至少刚才,是你不相信我了啊——”

我一怔。

他微笑着问我:“为什么要选择现在、选择今天,将这些告诉我?”

什么?

是啊,瞒了这么久,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他?

我眨眨眼,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了。

“简非——”明于远重新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