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河城(四)

树树底迷藏捉高枝啼鸟小川游鱼曾把闲情托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唱着唱着,只觉中心怅惘,不可言说。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轻叹一声,我停了手。

明于远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看着我,怔怔地出神。

我摇摇他的手,笑着问:“唱得不好,吓着了?”

他回过神,将我圈进怀中,只一声“简非——”,似叹非叹。

听入耳中,我心突生酸楚。

凉生心思

从此去,少清欢。

重新来到倦勤斋,李、卫二小子见到我,别提多激动。

我在窗前坐下,问他们:“你们是想故事,还是想我啊?老实交待有没有想我?”

俩小子头点得那叫一个猛,小李子居然还微红了眼。

我呵呵笑起来,拍拍他的头。

转眼看到桌上两枝雪白的莲花,我到真有些惊讶:“几天不见,二位风雅不少啊。看看这水晶净水瓶,啧啧,你们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再看看这花,多漂亮的花啊。”

李、卫二小子却一怔,相互看一眼,欲言又止。

哦?

转念间,就想起个人。

唉。

我看着他们,轻声问:“你们是早就知道阿玉是谁的,对不?”

李、卫迟疑半晌,点点头。

我叹息一声:“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记得问过你们的。”

小卫子看我一眼,低头答道:“皇上那天走时,示意我们不可乱说话。后来……”

哦?还有后来?

小李子道:“后来,柳总管亲自警告我们,说要是我们说了,就……”

李、卫二小子打一寒噤,脸都白了。

我笑道:“算啦,我自己已经知道,不算是你们告诉我的。”

小卫子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还有什么?

我捋一把小卫子的头发:“一起说了吧,还瞒着掖着什么?嗯?”

小卫子嘻皮笑脸:“还请你向明国师求个情,不是小的们有意瞒着这事,实在是皇上……”

什么?!

许是见我变了脸色,小卫子忙道:“你别误会了明国师,明国师只是让我们告诉他你都做了些什么,在这儿闷不闷,缺些什么,有没有人来打扰你……”

呵呵,这家伙。

我在心中微微笑一下。

我笑着朝他们一挥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想玩,就躲起来小声玩吧;想听故事嘛,中午吧。”

俩小子嘻笑而去。

我摇摇头,打开桌上的书,准备看,不想里面飞出来一张纸。

拿起来一看,却是一幅画。

画中人不是阿玉是谁?

简笔勾勒,线条洁净,却又栩栩如生。

画中的他笑得那叫一个自在得意。

旁边又是四个清逸的字:欢迎归来。

字,很得明于远的真髓,却显清峻高华,与明于远的卓然洒脱有很大不同。

正出神间,一只修长的手将这张纸抽走了。

吃惊抬头,却是明于远站在书桌旁。

我松口气,笑问:“这个时辰,你应该在朝堂之上才对吧?”

明于远看着那幅画,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谁说我应该在那儿了?我怎么就觉得我应当在这儿呢?”

说着在我对面自在坐下,目光落在了那雪白的莲花上,最后看着那只净水瓶,微皱了眉头。

“怎么了?”我轻声问他,这当中有什么古怪吗?

“这只瓶子,很久以前,由化外高人自一遥远的国度带回,说来也怪,这只水晶净水瓶归于昊昂后,我昊昂国势逐年强盛。所以,一百年间,昊昂国君都视它为昊昂圣物而倍加呵护。”明于远似在遥想,话速缓慢低沉。

什么?

窗口的每一阵微风拂过,雪白的莲就在瓶中轻轻摇曳。刚刚还在欣赏这一景致的我,现在只觉得胆战心惊。

这只瓶子要是被风刮倒了,还了得?

这不害我吗?

阿玉这小子到底什么意思?

我看向明于远,明于远朝我微微一笑:“你就拿到它当普通瓶子看好了,免得你坐立难安。”

我能吗我?

这下好了,我由怕他来变成盼他快快来了。

唉,头还真的疼起来。

我环顾倦勤斋,不舍地说:“看来,我得重挪个位置了。”

“只怕皇上他已有安排……”明于远微眯着眼睛沉思。

“哦?你听到什么了吗?”我微皱眉头。

明于远说:“皇上前天与我闲谈时,说要在朝中再建个内朝,说名已取好,叫南书房。”

我一愣,烦恼中也不禁笑出来。

亏他想得出,南书房。唉,都是小玄子、小桂子这故事给害的。

明于远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也不说话。

我微沉思:“这人聪明,这一来,可谓一举数得。”

明于远微笑起来:“哦?说说看?难得听你谈政事。”

我嘻嘻而笑:“是是是,学生我专攻吃喝玩乐。”

明于远笑出声,伸手一弹我前额,道:“说吧,我听听。”

我作害怕状:“行行行,别再弹了,怕了你这弹指神通——”

明于远哈哈大笑,伸手又一拍我脑袋,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些词?弹指神通?”

我一笑而敛,终于正色道:“设个南书房,他肯定是要挑自己最信任的人随侍在侧。一来,可供余暇时闲谈解乏而不必弄得像朝堂廷对那么严肃乏味;二来,可以随时奉皇帝之命出诏行令,少了不少阻挠环节;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是这个南书房,可以削弱外朝内廷的权力,而变成一个由皇帝自己掌控的核心机构,可以进一步高度集权……”

明于远看着我,久久不说话。

我伸手在他眼前摇晃:“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明于远将我的手握于掌中,轻轻拍了拍,叹息一声:“简非,亏我替你担着心。你真是不鸣则已啊——”

我心虚地笑笑,口中只喃喃道:“哪里哪里。”

明于远闻言一怔,随即低声笑出来:“简非,我发现你只在一件事上糊涂。”

哦?

哪件事?

我看向他。

他微睨我,笑道:“这事,你成亲后,说不定又会好些。”

什么?

这话怎么一下子就从南书房变成成亲了?

这与我成亲又有什么关系?

再说,我什么时候要说要成亲了?

一想到成亲,我就止不住地寒,不禁暗瞪他一眼。

明于远突然就大声笑起来:“简非,你这糊涂小子,”说着还上下打量我一番,“嗯嗯,还是糊涂些好玩。”

我斜视他一眼,微抬了下巴:“嘿嘿,我那是装糊涂,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啊?”

“哦?”他微眯了眼睛,笑道:“那你到说说看,是什么事?”

我脸微烫,这次是真的瞪他了:“什么事什么事,不就是那事嘛。”说着,将他拉低在他耳边问,“说真的,快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告诉我,我也好事先防着些。”

他一听,又哈哈大笑,说:“不可防不可防,这事一防到无趣了。”

说完站起来,伸手在我额上一弹,朝我斜飞一眼:“弹指神通,嗯?”

我坐那儿笑不是,不笑不是,只得干瞪眼。

他见我这样,俯身在我耳边低笑道:“这事嘛,晚上回去后,我会教你的……”

温热的气息,淡淡的檀香味。

这话什么味儿?

他起身看看我,笑道:“散值后,去兰轩坐坐吧,如何?”

我心微动,提议到:“不如到我家后园的清晏居去,行不?那儿一应俱全,还没有人住过。而且今夜正逢十五,我们可以湖上泛舟,我煮茶给你喝。”

明于远只深深地看着我,也不回答。他的眼睛是那么清亮,眼底似有蓝色的火苗在幽幽地燃烧。

我微烫了脸,转过头去,改口道:“要不,你请我去红袖招玩,好不好?”

他一怔,似乎回过神来:“什么?”

“行不行?不行,我找宋言之一同去。”我笑着威胁。

他已少见的严肃:“不行,这些风月场所你去不合适。”

“你去就合适了?”我瞪他一眼。

“逢场作戏罢了。”他笑道,看看我,又说,“这些地方不许去,记住了?”

嘿,我偷偷去看看,不让你知道,还不行?

他看着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我脸上的温度开始向下漫延,这会儿我想我连脖子都红了。

这家伙没事那么精明做什么?

我暗地里扁扁嘴。

不想他却低低笑起来,我刚抬头想问他笑什么,他已慢慢俯身,在我唇角轻轻一吻,轻得如蝶翼微颤。

我呆掉。

他极低极低地在我耳边说:“糊涂小子,散值后,清晏居见。”

散归后,没能回去。

刚想离开,不想突然进来一个五十开外的陌生人,白晳的脸,面色恭谨,眼角微微下垂,看不清眼中的神情。

这人谁?

我还未及问话,李、卫二小子已齐声恭敬地称“柳总管”。

他微嗯一声,脚不停留,向我走来。飞快地看我一眼,似一惊,随即低了头道:“皇上有旨,宣简侍讲进宫。”

我心中一怔,躬身道:“臣领旨。”抬头笑道:“还请柳总管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这个时候明于远在哪儿呢?

去找,还能找到吗?

心中不禁微微有些着急。

那柳总管却又不离开,只躬身道:“皇上旨意,令小人即刻带简侍讲前去。”

无奈,只得让小卫子去通知了明于远,跟着柳总管进宫了。

fēng • bō无际

念心为形役又奚悲?

一路前行,越走越觉忐忑难安。

心绪纷乱间,柳总管已停了脚步,俯首揖让,低声说:“前面就是兴庆宫,简侍讲请——”

一步一步地踏上台级,实在不知道前路会有什么。

四周那么静,一个人也看不见。

风吹过,木叶沙沙,一抹斜阳,影子渐渐被拖拉得很长,长得如我心中的慌乱。

明于远说:“他内里倔强,违拗不得……”

不违拗,如何?

可,我能吗?

“来了?”清冷的声音,平静无波。

循声望去,空旷的殿堂窗前,一人临风而立,素色衣衫,清华端凝,正是阿玉。

我低头恭敬地施礼:“臣简非拜见皇上。”

却不见回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身影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悄无声息,可是一步一步都似踩在我的心上。

慢慢地,一只手将我的下巴轻轻抬起。

指尖微凉,似兰非兰的香。

我被动抬头,正对上他浓黑的眼睛。

目光忙看向别处,这一看,不禁一吃惊,脱口道:“你怎么瘦了?”

话说出去,就后悔。

他眼底笑意一闪而隐,清清冷冷地问:“你在害怕?”

我俯首,恭敬作答:“臣不敢。”

“臣?”他轻声重复,“不敢?这是什么?”

我抬头一看,正是那幅上书“阿玉,你小子等着,我来了——”的画。

我只得又低头来一句:“臣惶恐。”

“抬起头来。”无波无澜的声音,清冷。

我慢慢地抬了头。

“你今天表现得很恭顺?嗯?”他脸上亦是平静无波,慢条斯理地问,“今天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这么恭谨?不违拗?”

我发呆。

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和明于远一样,可以轻易地看透我所思所想?

还是我表现得那么明显?

“好吧,”他已从从容容地转身,说,“让我看看今天你能恭顺到什么程度。”

什么?

“过来。”他低声说,声音如寒涧激石,清泠泠让人心生凉意。

我依言慢吞吞地走过去,在他面前一米处,停下。

“再近点。”水波不兴的声音。

我只得再挪几步,半米。

“再近点。”端庄清华的声音。

可是已无法再近。

斜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已渐渐退出这间高深庄重的殿堂,暮霭潮水一般涌进,可是面前的他是如此鲜明地突露在这淡淡的灰色之上,清华皦皦。

“不违拗?”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来。

我一颤,只得再移步上前。

似兰非兰的香,极淡,却又极重地砸进我的鼻端。

刚想后退,他已握住我的肩,清清淡淡地说一句“帮我宽衣”。

我脱口而出:“不。”

“哦?”他眉一挑,“你想清楚了?”

我想。

我想清楚。

我想不清楚。

只觉心头忽冷忽热。

最后,我吸一口气,开始解他领口的暗扣。

手伸出去,风中的叶片般。

忙稳稳心神,可是却又够不着。只得微踮了脚尖,刚触到他,他就一颤。

下一秒,我已在他怀中。

我忙挣扎,他双手用力:“哦?开始违拗了?”

依旧是从从容容的声音,平缓沉静,如空山深潭,镜面一般。

再也无法忍受。

我接过他的话音,狠狠地说道:“是的,违拗了,你待怎地?”

“我很高兴。”他轻轻松松地回答。

什么?

我看向他,发呆。

他见我这样,猛用力将我深深的搂进怀里,低声重复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