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河城(七)

成泥,一切快得来不及伸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年花好谁同看?

只留下回忆与漫漫长夜。

往事深于夜,良辰薄似花。

我独自,离开。

谁知分手在今夜。

今夜一去,愁如海。

“你打算就这样走了?”背后那万分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脚步一滞,却不敢回头。

呵呵,简非,别傻了,哪会还有什么挽留?

“简非,我说你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他的声音似又变得懒洋洋,“原来,你是不愿意在这儿,嗯?”

什么?!

我转过头。

只觉一开口,心就会蹦出来。

月华流照,他站在月光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走上前来,月光下将我纵横满脸的冰凉轻轻轻轻地擦了,那么轻柔,仿佛手指下是某个一碰即碎的珍宝。

可下一刻,动作却又那么猛烈,我撞在他胸口的鼻子,一阵阵地酸涩。

“简非,简非,”他灼热的气息,暗哑的声音,“你这折磨人的傻小子——”

……

回过神来,“是你,你才……”我含糊不清地反驳。

“是我,是我,”他紧紧搂着我,“是我不好,简非,上午我一转身就后悔了……”

啊?

反应过来,我用力推开他,瞪着他反问:“那你刚才,刚才为什么还那样对我?”

一想到刚才他的态度,我就浑身打颤。

“对傻小子,得用猛药,我不想再等下去……”他微睨我,低声笑起来,却又叹息,“唉,结果我发现这药下去,受不了的是我自己。”

哼!

“我看你哪有什么受不了,你心里一定已经笑过无数次……”脸开始发烫,越来越烫,不禁气愤地指责。

“非非——”我被他重新搂进怀里,这一次动作却变得十分温柔,“看着你那样,我很疼痛。”

仿佛真的不胜疼痛似的,他浑身一颤。

突然他又闷笑出声。

我直觉他这笑准没好事。

果然。

“原来傻小子着急起来,十分好玩哪——”他在我耳边作幽怨状,“刚才,你差点没将我的嘴唇给咬破了,它到现在还疼呢,你说要如何赔我?”

什么?

我的脸瞬间烫得可以煎鸡蛋,手忙脚乱地推开他,干瞪着眼,只有喘息的份。

月华下,他笑得那叫一个邪魅欢悦,眼里似乎落入了天上最明亮的星星,灿烂一片。

笼罩在这样的目光下,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全变成了油,霍霍霍地燃烧。

喉咙突然就干得要冒烟。

我忙笑着对他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这笑,扯得皮肤都痛。

“哦?回去了?你确定?”他斜挑了狭长的眼,斜挑了声音,低笑出问。

啊?

我回过神来,呆掉。

我不能回去。

只得重新慢慢地看着他,怎么办呢?

他微微一笑,说:“你将他的话一字不少地说一遍,我听听。”

我仔细地回忆,复述:“如果今夜明于远能留下你,而且必须是心甘情愿的,我从此就放手让你走。”

他略一思考,就笑了。

缓缓上前,俯身在我唇边轻轻一吻:“你这样留下来,我还真不能心甘情愿。慕容毓……呵呵,走吧,我送你回家。”

可是?

“你留下我,不就行了?啊,能被简非留下来,我是十分十分心甘情愿的。”他斜飞我一眼,作悠然神往又害羞状。

我哭笑不得,瞪他一眼。

就这样?

细细思考他的话,突然觉得眼前似乎一亮。

“呵呵,傻小子有时真不笨。”他揉揉我的头发,低笑出声。

谁与同游

露下鸟初定,月明人自闲。

心情一放松,我顿觉累到十分。

眼前的一切迅速模糊。

马车中,坐在明于远对面,意识朦胧中,想想今天这一切,不禁一笑,摇摇头。

“想什么呢在?”明于远似笑非笑的声音,和着夜色,幽幽地闪烁。

“像打了一仗……真累啊。”我微闭了眼睛,含糊作答。

“唉,是啊,这会儿公子简非正带着他的战利品得胜回府呢。”他幽幽怨怨的声音传来。

我勉强睁开眼睛:“什么?”

耳边传来低笑声。

咦?

他什么时候坐到我这边来了?

“睡吧,到了我喊你。”我被他轻轻抱进怀里,立刻松弛,坠进黑甜乡。

醒来时,晴光满室。

忽然想起明于远。

昨夜后来的一切,我怎么想也记不得了。

他真的留下来了?睡哪儿的?

“醒了?”温温的声音传来。

转过头去,就见简宁正慢慢坐在我床头。

“爹爹,这会儿你怎么在家?”我坐起身子问。

“昨夜在这儿等你,哪知你回来时已睡着了。”他极书卷气的脸上,有淡淡的疲倦。

“非儿令爹爹操心了。”我心头微酸,不禁倚在他身侧。

他伸手轻拍拍我。

“前夜,皇上他……”他迟疑缓慢地说了半句,又停下来,只转了头来看我。

他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在我脸上、身上一周,最后,似乎缓慢地放松;眼底的忧郁,如浓云渐渐被风一点点地吹开去。

我不由圈住他的腰,低声道:“放心,爹爹,我还好……”

他却极淡极淡地叹息一声,如水烟飘渺:“非儿,爹爹真不希望你重复了我……”

什么?

重复了什么?

我抬起头看他。

他的指尖已抚上我的眉眼:“唉,非儿,你生得这样,真不知是祸是福……”

指尖上轻淡的薄荷的微凉,一点点聚拢,最后落在我心头。

“爹——”我不由抱住他,埋首在他温厚的胸前,“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心,却重新不安。

“昨夜,是明于远送我回来的?”我闷声低问。

“嗯,非儿紧紧抱住他不肯放手,当时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想到了一件极令人发笑的事般,简宁语声转晴,如长云一线,阳光微露。

我的脸开始发烫。

“那他……?”我声音低得像蚊子。

“非儿,你喜欢他的,是不?”简宁的声音传来,似有某种释怀,又似隐有深忧。

我心里越发怀疑。

总得找个机会问问明于远。

“今天还是要去应个卯的吧?免得……这个时辰,明于远大约也已帮你向乔清楠招呼过了。”简宁慢慢转向窗外,看着摇摇曳曳的竹影轻声说。

“那爹爹……?”我迟疑地问。

“我与你一同去吧。”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马车上,简宁静静地坐着,良久,他低声问:“非儿,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深觉遗憾:“倦勤斋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待下去,唉?多好的地方啊——”

简宁笑起来,“也只有非儿愿意在那样一个地方,过去,翰林院中这块地是人人避之犹恐不及的。”

我也笑起来:“我又不想引人注目,不想升迁,只求那份清静……”突然想起以后这份清静也许再难求得时,不禁叹息一声。

简宁看着我,迟疑了一会,终于轻声问:“皇上那儿,你有何打算?”

我微怔,想起前夜他的那些话,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

看一眼满脸担忧的简宁,我笑道:“应当没有什么大问题吧?阿玉多少也得考虑你与明于远的。”

简宁闻言却是轻轻叹息一声:“非儿,你不明白的,我们简家与他慕容家的渊源……当初找来明于远做你老师,也是出于某种考虑。你幼时顽劣不堪,其实也是我故意纵容的结果,总指望……”

什么?

看着他,心底疑虑已达极点。

我缓慢地问:“那,这个渊源,明于远知道吗?”

简宁看着我,微笑起来:“他自然知道的。”

“皇上呢?他知道不知道?”我不安地问。

简宁略一顿,轻声说道:“他是肯定知道的。”

哦?

今天遇到明于远,一定要问问。

简宁静静地看我,轻声说:“非儿,昨夜我与明于远谈过,我们都觉得目前你不知道为好。”

什么?

那为什么今天又要告诉我这些?

“今天说这些,却是我的意思,”简宁的目光开始投向茫远,似乎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眼底如三月烟雨,缠绵而不胜轻愁,很久,他似自言自语,“皇上他怎么做,我们简家都只能……”

“什么?!”我不禁低喊一声。

他一怔回头,许是看到了我震惊的眼神,一句话就此再也没能说下去。

心烦意乱间,倦勤斋终于还是到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现在居然连这个地方也想躲避了?

只是,躲避有用吗?

简宁站在窗前,目光一直落在桌上的那只水晶净水瓶上。

良久良久,他愀然而叹,也不再说话。

简宁走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回过神来。

这当中究竟发生过什么?

倚窗而立,风吹进来,林气幽微,湿润而清凉。

这些森森古木,少说也有几百年树龄了吧,经风沐雨,还是这样郁郁葱葱。

中庭老树阅人多。

它们看到了多少人事变迁?

以它们的眼光来看,我如今的这种烦恼大约实在算不上什么的吧?

沧海蜉蝣而已。

自失地笑笑,转身。

不禁一愣。

阿玉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了我的椅子上,坐得那叫端庄沉静。

目光似乎落在了瓶中的两枝雪白的莲花上。

我慢慢深呼吸,走到他对面,笑着问:“阿玉,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他浓郁深黑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我,缓慢开口:“你认为我现在应当在哪儿?”

“应当”二字被他咬得较重,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情绪。

我一愣,无言。

他却又一个一个字的问道:“你认为这儿我应当什么时候来?”

我继续无语。

他看着我,突然微笑起来:“看来我们的赌约谁都没赢。”

什么?

他又知道了?

还是猜到了?

“他没留下你,算你输;可他留在你那儿,却又是十分心甘情愿的,这一来,我也没赢。”清清泠泠的声音,无喜无嗔。

我笑出来,由衷道:“阿玉,你真的太聪明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微笑:“既然如此,不管你愿不愿意,就暂留在兴庆宫吧。”

什么?!

我不禁上前,拉着他的衣袖,急切地说:“阿玉,你还是让我回去吧。”

他看着我,指尖轻抚过我的脸,冷冷地问:“你就是这样央求何太医的?”

我一怔。

“可惜,我不是他。”他放下手,声音平稳沉静,忽然眼底光芒一闪,“要不,你换个方式试试?”

换个方式?

试试?

恳求吗?

什么方式?

他细细地注视着我,悠闲自适地说:“考虑好了没?不同意的话,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不!”我脱口而出。

“哦?”他坐得优雅闲逸,“那你想好什么方式了?”

我只觉得脸上忽冷忽热。

他沉静地看着我,一派雍容。

深呼吸,再呼吸,慢慢地放软了声音:“阿玉——”

声音才发出,就见他似乎打了个寒战,我自己也是寒粒四起。

脸就此发烫,不禁暗恼几分。

“怎么?”他斜挑我一眼,“没有了?”

我犹豫再犹豫,只得继续,“阿,阿……”阿了半天,阿不下去。

“嗯?”他极清峻的脸上,端庄到十分,眼底却似有笑意一闪。

只觉得呼吸越来越不稳,禁不住上前摇着他的肩,“阿玉!”我低喊,“你小子存心的,对不对?”

他沉静地看着我,慢慢侧过头,吻在了我手上。

我急忙后退一步,差点没将桌上的净水瓶给撞倒下来,手忙脚乱地扶好,已是微有汗意。

不禁抱怨:“阿玉,这只瓶子你还是拿回去吧,放这儿,我每天看着它都提心吊胆的。”

“哦?”他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既如此,就放你这儿吧。”

什么?

我转头瞪向他。

他也看着我,眼底波澜不现,只微抬身子,将我鼻端的汗轻轻地擦了。

剩下我傻看着他。

“简非,简侍讲?”门口传来董以仁的喊声。

我松口气,转身,笑得真心实意:“哦?介甫来了?欢迎欢迎。”

他一怔,也笑道:“董某冒昧打扰,有一事想请简侍讲帮忙。”

我微笑道:“什么事?只要小弟力所能及,一定尽力。”

他清清秀秀的脸微微地红了,低咳一声,说:“今日董某生辰,与几个文友约了,吟诗作赋图个闲趣,想必简侍讲是不感兴趣的。”

我嘻嘻一笑:“那是那是,知我者介甫兄也。那不知介甫今番前来——”

他不自在起来,惊疑地看看我身后,没说话。

我也转过头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玉已站起来,只背对着我们,静静地看着窗外。

背影郁华挺拔。

我转回来,笑道“介甫?”

他期期艾艾,半天才说:“我想请你帮我约一下明国师……”

“哦?”我笑着看他,“那介甫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