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清河城(十二)

自点了灯火,却是一间书房样布置。

四五张书桌,东侧,一溜紫檀书格,满架书。

他领我到西边最后一扇窗口的紫檀书桌旁,开了口:“以后,你就坐这儿。”

书桌上那只水晶净水瓶静静地立着,月光自窗口进来,它折射出同色的清芒,光华流转,确不似凡物。

瓶中两枝月光一样澄澈淡凉的白莲,随了窗口的风,极清极清的香,弥散。

他看着瓶中的莲,眼神温柔专注,嘴角是淡若山云的微笑。

这奇怪的小子。

我在心中暗自笑笑,微摇了摇头。

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他看着我,眼底温柔渐退,最后,只剩下清寂。

我朝着他微微一笑:“好,我们就从这儿开始,打造出一个真正的昊昂帝国。”

他看着我,眼中光芒一敛,整个人显出了沉静端凝的威仪。

他缓慢地重复:“昊昂帝国?”

我微笑道:“是的。把叶嫩花初的昊昂打造成一个帝国,国富民安、四海宾服、万邦来朝的帝国。”

他看着我,久久不说话。

这几年,我大体了解了昊昂国及其周边国家的情况。

与西周时期差不多,文明初开,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切全未定型。

在这一方面我深为佩服明于远,他十五岁时在昊昂所推行的土地制度,居然极类井田制,却比井田制更合理。

事实上,这种均分共耕之法曾对华夏文明产生过极其深远的影响。汉时的限田制、王莽时期的王田制、西晋的占田制、隋唐的均田制都深受其影响;直至宋元以后,恋恋于井田制的仍大有人在。

当初读这一段历史时,曾经为井田制的瓦解大为遗憾。

不想自己现在居然生活在了类似于华夏文明中最质朴、醇厚而又春光晴和的时期。

耳边似乎都可以听到劳作的妇女阳光下的吟唱:“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呵呵,真正的叶嫩花初。

兴办百业,提高生产力水平。

就从这儿着手吧。

唇边凉凉的触感令我猛然回神。

阿玉指尖正轻轻抚过:“叶嫩花初……这样的微笑,清淡如莲,却又如此光彩夺目。”

声音极低,眼神迷蒙。

我拉拉他的衣袖,他的眼神瞬间清明。

我恳切地看着他,轻声说:“阿玉,你是帝王,目光不该停留在简非的身上。请放眼天下,让昊昂国在你的手中日益强大吧。”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么久,缓慢地问:“这就是你突然改变的原因?”

我看着他,说:“是的。”

“如果天下在我眼中,只简非一人而已呢?”沉静低微的声音,似叹息,说不出的清寂。

我心头大震,收回了目光,只低声说:“阿玉,人的心只有一颗,它怎能切分?”

他并不接话,只轻轻抚过我的眉眼,沉静地说:“我们就从打造昊昂帝国开始吧。”

“那,那张契约?”我不确定地看着他,若有余悸地问。

他却笑了,笑得那般寂寥,雨中飞花般:“简非,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只会拿着一纸空文去强夺豪取的人吗?”

我看着他,无言。

心,放下来的同时,却没由来地微酸。

转了头,月已偏了窗口,外面是沉沉的夜,一味地浓郁。

只觉他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未曾移开。

“回吧,夜深了。”他开口,声音温和。

我一听,不禁微愣。

回到哪儿去?

“兴庆宫前后三进,最前面一进三间,中间是平常召见大臣议事之处;东侧是臣子侯见、整理之地;西侧,就是这间南书房;”他慢慢解释,“第二进,也就是兴庆宫后殿,是我的寝殿;最后一进,是以前与妃嫔使用的。”

我看着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他看看我,目光沉静,不容置辩的语气:“你以后就住第二进。”

什么?

他已熄了灯火,转身走出。

只得跟上。

来到后殿,他带我走进东端,也就是有着那张紫檀木大床的房间。

我站定,说:“阿玉,我要回去,我不能住在这儿。”

“不能?为什么?”他问。

“这是你的寝殿。”我将“你的”字咬得很重。

他看看我,“是啊,那又怎么了?”

他居然还疑惑地看着我。

我不禁提高了声音:“哪有臣子夜宿皇帝寝殿的道理?别人会如何看?”

“你重视别人对你的看法?”他问。

“不。”我脱口而出,说完不禁后悔,暗自懊恼。

“你想要一个,嗯,名份?”他问。

什么?

我看着他。

他慢慢地陈述:“既然都不是,就住下吧。”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敢再重提礼数、规矩之类的话。

夜很深了,我十分十分累。

“阿玉,你为什么非要如此逼我?”我虚火上升。

“逼你?”他反问。

“是的,逼迫。”我瞪着他,指责。

“呵呵,简非,那你今夜就试试什么是真正的逼迫吧。”声音一下子变得那么冷。

说完,向我走来,端严而清冽的眼神,势在必得的神情。

我飞快看一眼那床,刚才的一幕在眼前一闪,不禁又开始流冷汗。

“别,你别过来。好吧好吧,我留在这儿,但是你不准碰我。”几乎是句不成句,溃不成军。

唉,头大如斗。

他脚步缓下来,眼底似有笑意一闪,那么快,我没有看清。

他说:“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对不对?”

什么?

“好吧,我再说一遍,我不会碰你,在你没有心甘情愿前。”他一字一字地说出。

字字雪珠般,冷冽而落地有声。

我看着他,慢慢说:“不,阿玉,我愿意相信你的。你不知道,刚才在池边看你笑得那样欢悦,我,也很高兴,为你高兴。”

烛火光中,他看着我,那么静那么静,静得如同青阳融雪,无声却一点一滴消融。

在这一瞬间,我疑心听到了溪流淙淙,遥远却清晰。阳光下,清冽,澄澈,带着天光云影。

太奇怪了,我微摇了摇头。

累得都生了幻觉。

我自嘲地笑笑。

他却开了口:“好吧,简非,你就住咸安宫吧,那是我从出生到登基前居住的地方。”

声音居然也似波光摇曳,一派晴明。

算了,我既已选择了信任,就相信他吧。

至于是否一直居住在那儿,明天再论好了。

这样想着,也就释然。

从此步尘

如意始身退,此事古难谐。

第二天醒来时,已近中午。

怔忡间,想起昨夜的一切。

环顾四周,原来这便是咸安宫。

高大宽敞,空旷。

楠木床,器物亦多用楠木,式样与兴庆宫一样,近明式。阳光下,一种沉静的味道。

床帏是烟青色的缂丝,凉风过来,飘飘渺渺如岚如霞。

“啧啧啧,已经醒了,还赖床?”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我吓一大跳,忙坐起来,转头发现慕容敏正笑嘻嘻坐在南窗下书格旁。

我起床,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睡得正香的时候。”他朝我眨眨眼。

什么?

他抽出一本书翻看:“听说你昨夜宿这儿,所以来看看,”略顿顿,“反正,我也没事。”

有内侍进来,我一看,笑出来。

不是李、卫二小子是谁?

他们见到我,态度虽然恭敬,眼底却笑嘻嘻。

我笑着朝他们做个画脸的动作,他们看一眼慕容敏,硬是没敢笑出来。

就着他们的手,完成起来后的一切事宜。

慕容敏仍坐那儿翻书,也不出声。

什么书这么好看?

我悄悄走过去,一把夺过,翻看。

却是一本农经。

霍,这小子居然对它感兴趣?

还没有来及问,他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笑着重又抢回去。

我朝拱手笑道:“佩服佩服,原来宁王爷有志于昊昂国的农业发展。”

他却咳嗽一声,收了笑容:“简非,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见他这样,我在他对面坐下来,看着窗外说:“我有个设想,昨夜与阿……皇上谈过。”

窗外是碧天云净,天空一片浩瀚的蓝,蓝得如大海倒灌。

洪大而无始无终,无穷无尽。

自高空反观自身,微如一芥。

尘海波涛无边,依附于物,总不若变成浮木,这是否好些?

唉,总得试试。

“……”

“简非,简非?”慕容敏伸手在我肩头一拍。

我吃疼回过神,朝他抱歉一笑:“等我想完备后,再与你说?可以透露的是,我的打算与昊昂的未来可能有关。”

他明净爽朗的神色一收,眼神一下子沉暗几分,瞬间与阿玉竟如此像。

“我梦往何处,筑屋白云侧。……为什么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莫非……”他缓声问。

我看着他,笑问:“以后,少不得有仰仗王爷之处,不知王爷肯否支持?”

他也看着我,笑了:“只要不损昊昂利益,但有用得着阿敏处,简非你只须知会一声。”

笑容诚恳而温暖。

如春阳,似和风。

静静地看着他,异世今生,第一次知道得一朋友是何等令人快慰之事。

我两眼微酸,只倾身笑着一推他的前肩:“阿敏,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他笑起来,笑声并不像我所熟悉的那般爽朗,却似晴和天气,淡云轻蒙。

见我看他,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哈哈一笑。

瞬间又变回爽朗直率的他。

我笑横他一眼,突然想起一事,轻声问:“柳总管是不是会武功?”

“嗯,你得小心他,”他倚在窗口,“这柳三,虽为内侍,但宫中地位超然,皇兄打小就由他照料。他武功卓著,也教习皇兄功夫。这人,只对我皇兄一人忠心耿耿。”

他突然转向我,眉一敛:“怎么想到问这个?昨夜他……”

话却打住了,一瞬间,就见他眉眼松弛,又变成一副痞痞赖赖、忠厚鲁莽的样子。

霍,变得真快啊。

我觉得十分好笑,上前一推他:“阿敏,你小子……”

“你们在做什么?”清清冷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呃?

我转过头来,阿玉正慢慢走进来,看着我,唇边似有笑意,可眼神清冷。

“……”

我刚想回答,慕容敏爽朗无害的声音已经响起:“见过皇上,回皇上,臣弟来约简非散值后去兰轩喝茶。”

他恭身施礼,礼数周全,却自骨子里渗出一股憨直味来。

阿玉静静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并不说话,眼底里失望、孤寂之色一显。

哦?

慕容敏却兀自躬着身子,只微抬了头笑问:“皇上,臣弟可以平身了吗?”

笑得那叫一个憨厚糊涂。

“平身,”沉静的声音,一丝情绪也无,“阿敏,明天起,你也到南书房来吧。”

慕容敏一愣,“皇上——”

“时辰不早了,你留下来一起用膳?”问得真是一丝温度也无。

慕容敏突然一拍脑门:“哎呀,出来得早,新得的一对雀儿忘了喂食,请容臣弟告退。”

说罢,也不等回答,已是躬身急退。

火烧眉毛似的。

这小子。

阿玉看着慕容敏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咸安宫一下子空旷、沉寂了下来,风从窗口吹过,我竟觉得有几分凉意。

他瘦高笔直的背影,端凝无方,却又说不出的清冷。

“阿敏是我的胞弟,小时候常一处游玩……”他抬了头,向外望去,似乎回到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他站得极其挺拔,那声低语,不胜惆怅。

“阿玉……”见他这样,我也想回去的话一时不知如何说。

他转身,刚才的情绪一丝也无。

雍容沉静。

等我说下去。

“……这南书房内,有哪些人?”我换了话题,却又暗自懊恼。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不答反问:“你想哪些人在?”

我道:“朝中人,我并不熟悉。”

他静静看着我,缓慢地说:“明于远是在的……”

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觉心“叮”地一跳,不由微微笑起来。

明于远。

这会儿,他在做什么?

应当是会为我担心的吧。

他要是看到我即将写出的东西,会如何看我?会不会怪我不与他商量?

“人总得长大”,想起前夜的话,我微摇摇头,如有可能,我真的希望永不长大。

只是现在,一步踏出去,我还有没有退路?

转眼看着这空旷的咸安宫,看着宫外无垠的天空,不羁的风,舒卷的云,我不禁暗里叹口气。

“……”脸被抬起,凉凉的指尖。

我一惊回神。

被动地对上了他清寂深黑的眼。

清峻之极的脸,慢慢地微倾。

我眨眨眼,做什么?

他却突然加速了这个动作,吻下来。

反应过来,我忙挣脱,却被他圈进怀里,半分动弹不得。

“记住,”他低语,“不许想他,否则,……”

声音清冽,带着薄霜似的寒意。

“你……”我忍不住想反驳,唇却被他一指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