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我的头:“傻小子,你自己就是最大的麻烦。”
我抚着头,生气地看他。
他一愣。
“嘿嘿,明于远,你惹上麻烦了——”转眼我笑着朝他扑过去,他猝不及防,一下栽倒在床上。
伏在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传来,如二月和风,令人心神俱融。
埋首于他的脖颈间,我很小很小的声音:“明于远,明于远……”
只觉得有太多的话要对他说,却又不知道如何说。
只得抱住他,很用力,很用力。
他身体轻战,微一用力,将我覆在了身下。
狭长的眼里是浓郁的温柔,他吻过来,轻如林烟淡笼、蝶翼微颤。
这样的轻柔,却使我的心颤栗起来。
禁不住深吸口气。
他似一怔,缓缓地松开了我,坐了起来。
见我看他,他微微一笑:“我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被他这一说,我也才醒悟过来,忙起身穿戴好。
我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与阿玉有过争执?”
他替我整理好衣带,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你别听慕容敏的。”
“咦,你怎么知道是慕容敏告诉我的?”我真的十分佩服他这未卜先知的本事。
他笑着朝我额头一弹,说声“傻小子”算作回答。
“你就安心休息几天,南书房暂别去了,”他温声关照,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转了话题,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以后,昊昂这上上下下怕是全都不得闲了。”
呵呵,自然。
接下来的日子,昊昂开始推行一系列的变革。
这当中肯定是有阻力的吧?
吏治一条中,仅仅是对于世袭制的变革,肯定就会遭到很多人的强烈反对的。
豪门大族、世家子弟中,不论长子与否,一家仅限一人可世袭其爵位享有恩荫(且仅是虚衔),若想入仕、参与朝政,所有的人都得靠真才实学自谋晋身之阶。
但这一项,就够令他们头疼了。
不过,若能真正推行开去,我想定会受到更多人的欢迎的。
尤其是民间,无数的蓬门小户。
朝庭在各地免费广办学校,外宽内明,教化为先,给平民子弟提供更多学习的机会。
他们可以凭着自己的本事,走科举之路,朝廷从中再精选人才,参与朝政和地方管理。
百业推广,先进的生产工具与生产方法的推广、商业的鼓励、促进与推广……
……
无数的事。
但却可以令一位帝王欲罢不能的事。
这样,最好。
我成了南书房最闲的人。
这天,正斜依在窗前看一本昊昂县志,上面是关于昊昂常泛滥成灾的河流——青江的记载。
这条仅次于昊昂最大河流——蓝河的江流,是一匹不羁的野马,历代令昊昂朝野上下头疼不已。
呵呵,青江。
美丽的名字,可怕的河流。
正自出神,书却被人迅速抽走。
我抬头看,却是慕容敏。
他一拍我的肩,笑着问我:“有没有胆子跟我去看吵架?”
吵架?
我看着他,这小子笑得一脸坏,也不等我回答,将我一拉就走。
七绕八绕,晕头转向间,已置身于一个暗格。
顶多够二人容身的暗格。
正自疑惑,背后的慕容敏已自墙上弹开了一个小孔。
“……明于远,你这样强行要求变革世袭制,究竟是何居心?”一个声音响起。
虽是责问,可是语速却极慢,如地窖寒风,阴侧侧,令人遍体生寒。
霍,这人是谁?
我们凑到小孔前看,说话人五十岁左右,一部神气的山羊胡子,脸略长而瘦,眼睑下垂,似闭非闭,只偶然睁开间,精光一露。
此刻,此人正微睁了眼睛盯着明于远。
“这山羊是?”我略转过了头,低声问。
“山羊?”慕容敏一怔,随后低笑不已,好半天,才在我耳边轻声说,“国丈,太尉左恂德。”
说罢,挂在我背上笑得直打颤。
“别笑了,”我低声道,“快站好吧,你小子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不想闻言他笑得更厉害了,口中却哀叹,“简非,你真小气。”
说着,伸手在我肩头一拍,害我差点儿叫出来。
人却是痞痞癞癞离了我的背。
分神间,明于远已是开了口:“我昊昂立国至今近两百年,豪门大户子弟日渐颓废,只知耳食先人功血,不思进取,委靡不堪用。这样的人如果再继续忝然位列朝班,治理一方,将置我昊昂于何地?置天下苍生于何地?却不知左太尉一再阻止变革是何居心了?”
呵呵,这家伙。
前面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词严,最后一句却又懒洋洋起来,居然还似笑非笑斜眼看了左恂德一下。
左太尉的山羊胡子一颤。
“明于远,”突然一声断喝,就见左太尉身后一人攘臂伸拳,嗔目起立,“世袭制是昊昂开国之主定下的规矩,你擅自更改就是大逆不道。”
“郑都尉,不尊朝仪,公然咆哮朝堂,不知又该当何罪?”一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
呵呵,宋言之。
那郑都尉看一眼左山羊,一张黑红的脸涨得越发黑红,恨声退下。
左太尉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明国师,宋将军,万事总有个‘理’字。你们擅动祖宗成法,只怕抬不过一个‘理’字。”
明于远悠悠然接口:“左太尉,据明某看来,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凡事做成功了,就是合乎天理,又哪来什么空洞无物的虚‘理’?法,是人订的;当时合理,未必以后就合理。错了位,就必须正位,也必然要正位,这才叫理所当然。不知太尉以为然否?”
左太尉眼中精光一露,盯了明于远一眼,“哼”一声算作回答。
“明国师,我可不可以提个问题?”一个稍显尖利而生硬的声音慢慢响起。
这声音听着耳熟,我微沉吟间已经想起。
澡雪。
“这位澡雪的身份?”我问慕容敏。
慕容敏道:“汪澡雪,官拜大夫,向来自诩才华了得。对了,他是山羊的义子。”
说到山羊,他又“吃吃”笑起来。
哦?
我在心里暗自笑一声。
重新看过去,只见这澡雪已站出来,抬了下巴,定定地看着明于远,笑道:“不知这世袭制的变革,打算如何处置目前已经通过世袭取得爵位、并且置身于朝廷的世家子弟?”
他脸上的笑那叫一个僵。如同敷了一层水泥,稍一动,就要冰裂纹般四处裂开。
我微转了头对慕容敏笑道:“这澡雪有意思,他后面说的话我爱听。”
慕容敏缓声道:“简非,怕只怕你想得简单了。”
正欲分辩,明于远似笑非笑看一眼生生硬硬的汪澡雪:“自然得重新考核。有能力的留任,尸位其间的一概清退。”
只听这澡雪冷冷一笑说:“此话当真?据我所知,南书房中现就有一人……”
“对,”那边左太尉似乎猛然想起,立即接口,“请问明国师,不知这简非何德何能,竟然能居于南书房随侍皇上身边?”
“左太尉,请不要偏了今天庭议的中心。”宋言之微笑着提醒。
“偏了中心?这会儿老夫说的正是问题中心,”左太尉冷冷朝宋言之一笑,转向明于远,“这样吧,这世袭制变革今天就从简非开始,如何?”
面有得色。
“哦?就不知左太尉如何开始了?”明于远斜挑了眉,懒洋洋地问。
“只要简非今天……”沉吟间,那澡雪已上前耳语几句,就见左太尉笑道,“只要他当众写幅字,让大家评说,如果公议他写得好,我左某现在就在这儿宣布,关于世袭制变革我将全力支持。”
“那他要是写不好呢?”明于远似笑非笑地问一句。
“就请他退出南书房,退出朝廷。”说着,朝简宁一笑,“不知简相、明国师同意否?”
“可以。”
简宁的声音,较为干脆。
“这个……”明于远却是眉头一皱,作沉吟、难决状。
左恂德听到简宁的回答,一愣,眼中精光一闪,神情间仿佛犹豫起来;听到明于远的回答,他又似有些动摇。
“左恂德,国中大事岂能用如此儿戏的方式解决?”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正是阿玉。
声音雍容,却端严。
那左太尉一听,眉眼却顿时放松下来,站起来,施礼,道:“皇上,此举看似儿戏,实质不然。简非,丞相爱子,明国师高足,天下多少双眼睛看着,要变革,臣恳请从他开始,以向国人昭示朝廷变革的决心。”
我简直要笑出来。
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听阿玉缓慢清冷的声音:“柳总管,宣简非进殿。”
左太尉一笑,归位。
我笑推着慕容敏退出暗格。
慕容敏却微皱了眉头,静静地看着我说:“简非,你要有准备,皇上他……”
我笑道:“放心,这会儿皇上他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抬头看看天,蔚蓝而高远。
心神不禁为之一畅。
进殿。
耳边是一片吸气声。
我在心里笑笑,微摇了摇头。
上前正要施礼,阿玉已经开口:“简非,左太尉要求你当众写幅字……待会儿,你得好好写。”
我微笑着躬身答道:“遵旨。”
笔墨已经准备好。
呵呵,效率真不低。
朝明于远看去,他也正看着我。
于是向他微一眨眼,就见他一笑,但是眼神暗敛。
他在担心什么?
大殿之上,一片安静。
所有的人全在看着我,我微笑着右手拿起笔,刚要写,就听见:“简非,你上前来。”
清冷冷,正是阿玉。
我微愣,只得放下笔。
走到近前,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你要是把字写差了,今晚我们就按那契约来——”
声音冷冽,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大怔。
只抬了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他眼里犹豫之色一闪,却即刻转了头去,不再看我。
罾罟四方
谁会高情,淡然声利,一笑尘寰,万缘何有。
站在这广大空旷的殿堂之上,只觉得刚才的喜悦短暂得如流星飞逝。
我慢慢转身,心底有些茫茫然。
抬眼间,就见简宁站在面前。
极清秀而书卷气的脸,又清瘦了几分。
此刻他正静静地看着我,容色安恬,如月光下的大海。
可那眼底,温柔、怜爱、担忧、轻愁……诸多情绪,令我眼睛一酸,忙转了头。
正对上宋言之。
他朝我微一点头,眼中关切之色尽显。
我心头一暖,忙勉强朝他微微一笑。
不想他却挨了一拳似的,脸色一白,眼神一恍惚。
怎么了?
我脚步一顿,再看他时,他已站如孤峤岩松,矫矫兀兀,卓尔不群。
案前。素白的纸。浓酽透亮的墨。
我慢慢伸出右手重新拿起笔。
只觉两道清冷的目光直透心底。
握笔的手不觉微微颤动。
“简侍讲,请吧——”这窖风似的声音如今带了几分笑意,听入耳中,竟似尖利的指甲在黑板上猛然、长长地划过。
我抬头朝他看看,笑了笑,又暗自摇了摇头。
唉,刚才差点儿就要对他唱赞歌了,想不到最后功亏一篑。
左太尉的眼睛在我脸上兜一圈,微一失神,话就止顿住。
大殿外,天空一角蔚蓝高远,云流带风。
广阔浩渺的天空。
想想他曾说过不到我心甘情愿决不会碰我的话,心一横,提笔就往纸上去。
一声咳嗽传来,声音清冷。
想到他的真假难辨,喜怒不定,这一笔我实在不知道如何落下去。
一双骨节分明、瘦削苍劲的手替我抚平了并不需要抚平的纸。
柳总管。
他眼睑微垂,面笑眼不笑:“简侍讲,请吧。”
我不由叹息一声。
罢了,以后再谋他法吧。
这次,就算是为昊昂好了。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将笔换至左手,在纸的右边斜斜画过。
那边澡雪就“嗤”地一声笑。
我继续。
几笔勾勒,纸的右边出现一棵新鲜水灵的大白菜。
左边留白处,笔力凝重,写下十四个字。
放下笔,我道:“左太尉,请了——”
左山羊看看画,再看看字,竟是不置可否。
澡雪已探头过来,一看,眼睛开始猛然眨巴,再细看,失声道:“这字,这字……”
转头看我时,已是瞠目结舌,满脸的震惊。
左山羊疑惑地看了看汪澡雪,而汪澡雪却石化中,对他询问的目光茫然不知。
左太尉只得缓慢道:“董状元,你来看看。”
哦?他什么时候已经位列朝班了?这小子如今也算心愿小偿了吧?
我朝他一笑,他也微笑点头,上前取过书画,凝神看去。
愣住。
左太尉轻咳一声。
董以仁回过神来,看着我,自嘲地笑笑,再次红了脸:“简非,你捉弄得介甫好苦。”
周围嗡嗡之声渐起。
就听见郑都尉大声道:“你们到是说啊,他这字究竟好不好?”他伸手将纸拿走,随便一看,就递给明于远,“朝中都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