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隐山秘境(三)

国师的字好,还是你来作评价吧。”

“慢!”左太尉转向慕容毓,“皇上,虽说明国师的书法当世无双,老臣也相信他为了昊昂,会对这字作出公正评价。可是,老臣这会儿突然想起一人,能否恳请皇上将他找了来?……”

“左太尉说的莫不是宇文老太傅?”清清冷冷的声音,他看我一眼,温存、抚慰之意轻现。

哼。

我转过头去。

慕容毓久不说话。

左太尉疑惑地提醒一声:“皇上,这宇文老太傅……”

“柳总管,宣宇文极。”雍容庄重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起刚才,已是冷了几分。

那老太傅果然很老了,须眉皆白,瘦高的身材,风吹欲倒。

慕容毓雍容开口:“有劳老太傅了。此番是请老太傅来鉴别一幅字的好坏。”

声音温厚,态度谦和。

宇文极只微笑略一欠身,算作答礼。

接过纸去,他随意一瞥,突然容色一整,许久,慢慢开了口:“笔力遒劲,端肃森严。观之有临渊之险、履冰之危。再将这字与画同看,真令人警策之心惕然而生,意味无穷啊。”

说罢,观之再三,啧啧连声,双目迷醉,醺醺然如中酒。

他对慕容毓:“真正的好字好画。却不知这是何人书画,宇文极渴欲一见。”

神情间的兴奋,如荒郊野村独行已久,突遇知己般。

慕容毓沉默。

周围的人听后,又是一阵议论,好奇地接过了字画,传阅。

渐渐声音低下去,无声。

最后齐齐看着我,呆滞状。

忽一人醒悟过来似的,热情地笑对简宁:“简相,有子如此,令人艳羡万分啊。”

众人如梦醒来。

杂沓的话语如河鹭惊起,在空旷的殿堂“卟卟卟”乱飞,听入耳中,如零落的羽毛般凌乱。

有说“恭贺皇上,遇此良材”的;有说“我昊昂国运昌盛,人才辈出”的;有说“明国师厉害,假以时日,令高足定可成我昊昂之柱臣”的;有建议“简侍讲如此才情,当位列朝班”的,更有立即附和“简侍讲丰神俊秀,骨清神雅,将来同朝共事,我等累了只要看看简侍讲,定会神清气爽、精神振奋哈哈哈”的……

嗯,大力补气丸。

我苦中作乐,在心底补一句。

一时朝殿气氛喧嚷如菜市。

简宁看着我,神情喜忧难辨。

左太尉的脸上刷了一层青漆似的,他瞟向汪澡雪,汪澡雪脸色一白,虚虚地看我一眼。

我朝他微微一笑,就见他的一只耳朵渐渐烧成半透明。

明于远咳嗽一声,大殿内渐渐安静下来。

字画已到慕容毓的手中。

“民不可有此色,士不可无此味。”他一字一字读出来,突然顿住。

静静地看着我,眼底光芒流动,很久没有开口。

他身后柳总管微微直了直身子。

他眼神一清,“诚如老太傅所言,意味深远啊。简非,你到说说看作这书画的用意?”

声音端凝雍容,一丝不乱。

我淡淡道:“圣人无常心,当以百姓之心为心。简非只望朝中上下能戮力同心推进昊昂变革。”

朝殿中是更深的静,静得如月下苍山,阴崖滴泉,清晰可闻。

慕容毓缓缓开口,端严清冽:“好一句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他转向我,声音温和,“简非,你且退下。”

回到南书房。

慕容敏也进来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眼里一片沉思之色。

我有气无力支着下巴:“阿敏,你小子又跑去偷看了?你可真怪,放着光明正大去朝殿不愿意,却跑去偷听。”

他斜倚我桌旁,痞痞一笑:“我高兴,怎地?”

我看着自由自在的他,叹息一声:“没什么,羡慕你呗。”

他笑道:“你遂了我皇兄的心,就可以像我这般了。”

我恼怒:“什么?阿敏你小子浑说什么哪?”

忍不住朝他飞踢过去。

他闪避不及,抱了被踢中的腿“嗷嗷”直叫。

看着他那样,我再郁闷也笑出来。

他扑过来,整个人以泰山压顶之势将我压趴在桌上,口中笑嚷:“想不到你小子脚倒挺快的,踢啊,你再踢啊。”

我挣扎嘻笑间,听着他的话,心中不由一动,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到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声音清冷,声线不稳。

犹如漏电的线路,“咝咝咝”,蓝色火光直闪。

慕容敏慢慢站直了,笑嘻嘻模样。

我抬起头。

阿玉站在门口,看着我们,面无表情。

他后面,是神色难辨的明于远,笑意模糊的宋言之,目不斜视的尹文平。

慕容敏正准备说话,被阿玉眼风一扫,话就此卡住,出不来。

他傻站着,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回的憨憨的笑。

犹如个人正临风漫步作悠然潇洒状,不想一盆冷水兜头而下,顿时被浇了个稀湿。

我看看阿玉冷冷的眼神,再看看呆掉的阿敏,越看越觉好笑,只得伏桌上,猛咳嗽。

静。

诡异的静。

我直觉有大团乌云。

抬头,果然。

阿玉已悄无声息地踱到我面前,一身黑色镶金丝袍服,折痕全无,无风自动。

高高的冠冕,极清峻的脸,清冽如寒涧的气息。

黑云压城,城不摧。

看着他,心里冒出来的,居然是这句。

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想却呛了,趴桌上,真的咳起来。

一只手轻拍我的背。

我转头,又笑起来。

明于远。

他正站我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慕容敏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了他的位子上。

宋言之、尹文平在分类、处理奏章,神情认真专注得犹如正面临人类转折的紧要关头。

阿玉静静地站着,看着明于远的手。

明于远懒洋洋开口:“傻小子,以为这会儿你正躲这儿哭呢,害我担了不少的心哪。”

阿玉的眼神一暗,已是收回了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微抬了头,笑转向明于远:“还是我师知我,……我真的真的很闷。”

原本是句戏语,可是看着这张令我心安的脸庞,我双目突然一酸,忙转了头,看向窗外。

窗外依然是蓝天白云。

蓝得透澈恣肆,汪洋一般。

何时共到天台里,身与浮云处处闲。

想想,不由一声叹息。

明于远按了按我的肩,轻轻开口:“闷的话,就出宫走走吧。”

我忙看他:“真的可以吗?”

他朝我微笑,转眼看着阿玉,道:“有何不可?”

狭长的眼里一片沉暗。

阿玉也看着明于远,眼底沉静如水,慢慢地开了口:“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就自己跑出去。”我接口,微抬了下巴,横眉相向。

“不行!”他俩却异口同声。

哼,我偷偷跑出去,能奈我何?

突然想起阿敏刚才说我脚快的话,不禁懊恼为什么以前没有想到这招。嗯嗯,现在也不算迟。

我在心里嘿嘿嘿地笑起来。

明于远已伸手在我头上一拍:“傻小子,别动歪心思。”

“你怎么知道……”我转头看着他,忽觉不对,忙住了口。

那边慕容敏咳了起来。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过几天,我要去青江察看河工进展情况,到时,你和我一起去吧。”

“真的?!”

“不行!”

我正自惊喜万分,突然听到这一声,不由气恼地瞪着阿玉:“为什么不行?”

他一顿,看着明于远:“目前朝中事务繁多,离不开明国师。”

我简直要哭出来。

他转回目光,静静地看着我,许久,缓慢开口:“你要去,就让阿敏……嗯,让宋将军带你去吧。”

我闻言,不觉又失望,反问:“宋将军就离得开了?”

语气很冲。

“嗯,确实也离不开,”他雍雍容容接口,“算了,你还是待在……”

他边说边准备转身。

“啊?不不不不不,”我一听,忙抓住他的衣袖,“我去我去,宋将军就宋将军吧。”

尹文平又咳起来。

哼,全不是好人。

不过,一想到十年来还未出过都城,这次终于能出去,而且还可以离开皇宫,不禁又眉开眼笑。

阿玉看着我,眼底笑意一闪,雍容优雅转身。

明于远似笑非笑,一拍我的头:“唉,你这个傻小子。”

江湖初涉

鱼龙动陂水,处处生波澜。

我骑着飞云崩雪,走得并不快。

正值初秋,天高云淡。四望绿水人家,阡陌纵横;近水遥山,层林欲燃。

只觉身心一轻,直如脱笼之鹘。

惟一的遗憾,明于远不能同行。

宋言之在我身旁,骑着一匹通体纯黑的马。

可是,他这马极是争强好胜,不肯与飞云崩雪并行,只发力飞奔,黑色的闪电般。

在我的调教下,变得慢吞吞的飞云崩雪竟似受了刺激,居然也撒蹄狂飙,害我惊呼连连,最后直接趴它背上,被颠得头昏眼花。

当飞云崩雪赶上那黑色的妖孽时,我已去了半条命。

宋言之早已好整以暇地坐在路边的一个茶摊上,凉凉地喝茶。

我这才发现喉咙也已要冒烟。

欲下马,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好半天才吭哧吭哧下来,却是腿一酸,直往地上摔去。

“呯”地一声,金星飞舞,尘土飞扬。

宋言之哈哈大笑,笑声如鹤唳九霄。

“宋言之!”我恼羞成怒,挣扎着爬起来,挪到他近旁,将身上的尘土大力地拍拍拍,直拍得他双眼迷住睁不开。

这下轮到我哈哈大笑,可是没笑几声,就觉得浑身散架般,实在笑不动。

“店家,茶——”我瘫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

一口气灌下去,呛得直咳。

宋言之拍拍我的背。

我犹记恨,抬头朝他:“这会儿又充好人了?走开,不要你管。”

“那要谁管?明……”他咳一声,“明天就不要再骑马了,我看你还是坐马车吧。”

“不,我觉得骑马很好。”我横他一眼。

他并不坚持,只微微一笑:“行。”

我看着他,这会儿他又像宋言之了。

清逸出尘的宋言之。

他低头喝茶,解释:“刚才没来得及扶,你,还好吧?”

我一听,到不好意思起来,笑道:“没关系,权当舒筋活血了。”

算了,说不定他不愿意这趟出行,却硬被阿玉派了来。

这样想着,也就释然。

“对了,它叫什么?”我转了话题,颔首朝路边示意。

宋言之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那黑马正睦邻友好中,与飞云崩雪一处悠闲地啃草。

“小黑。”他转回头,轻描淡写地抿口茶。

什么?

我想起当初与飞云崩雪开玩笑时叫它小黑的事。

疑惑地看他。

他又笑起来,看着我,轻轻吐出两个字:“绝尘。”

我赞道:“好名。一骑绝尘,超光越影。”

他不置可否,一笑而起:“走吧。”

再继续前行时,他的绝尘竟温驯了许多,飞云崩雪走它身边,也不见它再奋蹄撒野。

煤球。

我暗瞪它一眼,在心里恶劣地替它取个绰号,忍不住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宋言之看我一眼。

我说:“天气真好,对不?哈哈……”

宋言之看看天,又看看我,一笑,并不说话。

我抬起头,霍,居然起了大团大团的乌云,看看就要下雨了。

重又一路疾驰。

黄昏时分终于来到了一座城市,丰城。

宋言之说到丰城就一定要去清风楼。

清风楼有三绝,天下闻名:温泉;梅酒;清风居。

下马踩在平地上,刚迈步,我居然深一脚浅一脚如处舟中。

要不是宋言之眼疾手快,定会再次摔个瓷实。

“原来马骑多了,是连路也不会走的。”我得出结论。

宋言之半扶着我,只笑不答。

也是,看看人家这神清气爽、闲庭信步模样,与我的狼狈真是判若云泥。

走进去,原来房间已经订好了。

整个楼层,只两间房,门相邻,我东他西。

我房间门楣上有一匾额,道:清风。

不一会儿,敲门声起。

宋言之站在门外,手里拿着衣服。

干什么?

他笑了:“还没收拾好?走吧,泡温泉去。”

什么?

泡温泉?

他不等我回答,已自走进来,在我的包裹里捡了一套衣衫,将我一拉就出了门。

可怜我跛着双腿,直嚷着“慢点、慢点”。

他倒也真放慢了速度,很慢。

下楼,向后,走不多远,出现了一座池馆,上书:氤氲。

我跟着宋言之走进一道门,再走进一道门。

进去,我看一眼,飞快地退出来。

宋言之跟着出来,疑惑地问我:“怎么了?快走吧。”

我摇头:“不,你去吧,我回房间了。”

宋言之看着我,慢慢笑起来:“简非,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我脸发烫,口中分辩道:“谁害羞了?你看看里面,千只饺子一锅汤,不脏也会泡脏的。”

“千只饺子一锅汤?”他重复一遍,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