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

否则什么?

否则你从此后别想再出来了;否则你就留在咸安宫吧;否则你就搬回兴庆宫吧;……

我在心里翻个白眼。

他微笑起来:“简非,你明白就好。”

我问:“我能不能留到将青江……”

“不行,”他打断,“几天前,我与明于远商量,决定把乔楠清调过来。”

“乔楠清?”我问。

他不是在倦勤斋的吗?

我当时的顶头上司,一位温和而少言的人。

“嗯,”他慢慢转身,在窗前站定,“先帝在时,他因为治理青江多年无成效,被搁置在倦勤斋。昨夜,他已赶到。我们几个已连夜先商讨过。”

连夜?

他看看我,眼底笑意一隐:“你刚才回到这儿时,我们也才散不久。”

什么?

那昨夜……

“原本想多留几天,”清冷的声音响起,“昨夜你溜得快,是不是啊,简非?”

我懊恼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何太医说你顶多还有十天即可痊愈。这十天里,你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做法告诉乔楠清。记住,”他看我一眼,清清淡淡地继续,“迟一天也不行,否则,我会重惩他们两个,至于你嘛……”

他微笑着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身上流连。

笑容那叫一个冷;眼神那叫一个亮。

我打一寒颤。

他走过来,在我耳边一字一顿:“记住,一个疤痕,一年。”

正要辩驳,他已伸手将我拥进怀里,抗拒间,他微收紧手臂:“别想逃,简非。……十天后见。”

语声温和,如微风拂过湖面,波纹轻漾。

说罢,深深地看我一眼,松开手,转身,离开。

背影挺拔,行姿雍容。

我回过神,去找明于远,正遇上他向我这边来。

他看看我,微笑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凝望着他,凝望着这张由于一夜未眠而略显苍白的面容,只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指尖在我眉眼间流连,又轻划过我的脸,一路缓缓而下。

我怔怔地看着他,冒冒失失开口:“明于远,你放心……”

他眼神一浓,手指停留在我的唇边。

“简非——”这低低的一声,令我心微颤。

沉默里,只听到风拂过耳边的细细的声响。

清晨的风,带着几分秋意,轻轻凉上我的心。

“记住,傻小子,别再冒任何风险。”他微笑关照,低沉、磁性的声音,已是恢复了正常。

我也笑道:“放心放心,到是你,要小心了。”

“哦?”他斜睨我。

我朝他眨眨眼:“十天后,你的麻烦就要来啦。”

他哈哈大笑,忽又收声,在我耳边:“欢迎之至。”

十天。

第一天,我与宋言之、乔楠清到青江江堤。

我问俞世南,这儿有没有粘土,得之有时,我吩咐他去准备一百斤。

我提议上山,理由是寻找修筑青江堤坝所需的用料。

乔楠清表示要留下来,但我坚持要他同行。

许是阿玉走前说过什么,乔楠清品阶虽比我高,但还是与我们一同进了山。

找俞世南要了向导,几个挑夫,在茫茫深山里转了两天,终于找到了石灰石。

挑夫挑了,下山。

找人连夜将这些石头粉碎,要求越碎越好,最后碎得像面粉。

第四天,找来砖窑工、火炉工,砌成立窑。

……

第六天,当一堆灰不溜秋的灰末状物体放在宋言之、乔清楠面前时,他们疑惑的看着我。

我笑道:“这个,可称之砖石粘合剂,也可以称之水泥。”

他们听得如坠云雾。

我笑着在俞世南后衙做了一个试验。

找来几个砖瓦工,将调湿的水泥均匀地涂抹在地面,吩咐在未干之前,不许踩踏云云;干了之后,如何浇水,一一交待清楚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找了纸笔,请来乔楠清,对他讲起自己的设想。

乔楠清初时微有些分神,可是听着听着,越来越有精神。

我们互相讨论、质疑,这一说,直到午夜。

在何太医第一百次的催促下,乔楠清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何太医边查看我背后的伤,边说:“一连这几天,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休息不好,伤就难好。”

我一听,到紧张起来:“何太医,我背后有没有留下疤痕?”

他笑起来:“原来你是在意的?没听你问,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放心,洁白如玉,光滑如玉……”

他到打趣起我来了。

我说:“何太医,你能不能对皇上说我还没有好得彻底,让他宽限几天?”

何太医察看着我的手,微笑道:“你身上的疤痕其实五天前就已经脱痂……”

哦?

我叹口气:“何太医,是我贪心,令你为难了。感谢你为我争取了五天的时间。”

第七天,宋言之、乔楠清知道了什么叫水泥地。知道了水泥的粘合能力。

最后,向俞世南辞行。

我问俞世南:“前几天,请俞知府颁令招河工,不知……?”

俞世南笑着躬身回答:“说起来,真要感谢简侍讲。要不是你让下官连夜替那书生修好了院墙,并亲自登门说清原委和道歉,这河工招起来怕真的有些不容易。”

哦?

俞世南说:“那书生见我这样做,到很不过意,直说以前错看了人,世袭的人中也有好官。他与他的同窗们逢人便宣传,现在青江城里,百姓们都争传我如何礼贤下士,还纷纷表示俞知府要修青江,一定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真方便了我行事。下官心中对简侍讲真正佩服、感谢万分。”

说着,站起来准备行礼,我忙笑着制止了。

青江,后来裁弯取直,用火药引爆,开山引水;用水泥砌缝,围堰筑堤,费时近三年,终于完成了对它的治理。

青江,成了一条昊昂居功甚伟的河流。

万顷农田因为得到灌溉,而成良田,又由于推广使用良种和先进的农具,青江上下游地区成为昊昂米粮仓。

饥荒之年,各国时常来到昊昂高价收购粮食。

而昊昂却仍以平价售出,有时甚至无条件支援。昊昂国,渐渐高于其他各国之上,隐然已成各国之首。

此是后话。不提。

赶路。

一路行走,我对宋言之说:“一连这许多天,我居然连一声谢谢都还没对你说。”

宋言之坐在马车中,只微笑。

我笑道:“也对,大恩不言谢。我记心里了。”

宋言之静静看着我,道:“连心里也别记了。忘了最好。”

啧啧,这话说得。

我摇摇头,横他一眼:“怎么,大哥是想起来后怕了?”

他微笑:“宋言之行事,从不后悔。”

我笑起来:“大将军就是大将军,这份气度罕有其比。”

宋言之一笑,并不接话,过了许多,轻轻问我:“简非,这次回去后,你有什么打算?”

唉。

我说:“真不想回去啊。可是似乎不回去又不行。”

宋言之重复一句:“不回去?”

他微皱了眉头,慢慢说:“简非,若是你一人留在外面任何一处,大约都不太安全。”

什么意思?

他凝视着我,轻声道:“怀璧其罪……”

我一愣,懊恼间,只狠狠一擦脸:“有时,真后悔这次没摔花了它……”

宋言之似要倾身制止,终坐着没动,只是又笑起来:“摔花了,只怕也还是不安全。你的那些十治之策、那些发明,哪一样都会给你带来危险。”

我笑道:“那有什么关系?我有一位武功盖世的大哥。”

他听了这话,目光静静地转向了车窗外,好久,才轻声开口:“只怕,我不能永远在你身边。”

我说:“那无妨,我走哪儿,都缠着你,不就行了?”

他笑起来。

对我说:“简非,骑马不?带你骑马去。”

我立刻赞成:“大哥,你太好了。我正有些闷。”

他一笑,跳出马车,将我往绝尘上一放,自后面揽了缰绳。

奔驰。

可我,却已感受不到初来时那种御风而行的快乐,只觉得绝尘每一次奋蹄,就离樊篱更近。

不觉微微叹息一声。

身后宋言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只是略紧紧手臂,说了一句:“简非,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吧,我总是在你身后。……”

后面的话是什么,没有听清,我点点头。

极速中,西风凉劲,可这会儿,我却又并不觉得怎样的寒意。

多少浮云

心已逍遥物外,人却道、别有思量。

回到京城,已有十天。

独坐在自己的书房中,看窗外高天流云,风吹过,竹叶轻响,只觉这一刻是一年来少有的安闲。

不由想起十天前,南书房内的情景。

估计是朝殿未散,所以当时南书房内只得我一人。

南书房内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时已近中秋,我桌上的水晶瓶中,居然仍是两枝清新如夏初的白莲。

这当儿,从哪儿寻来的呢?

有风吹进来,似有一股极淡极清的香。

飘渺得如同晨曦将露,有微风拂过长林间第一片叶子的轻颤。

正自支着下巴凝望出神,突然肩头被人大力一拍,直拍得我直吸冷气。

回头看,一人长身玉立,正朝我挤眉弄眼、满脸笑意,哈,不是慕容敏又是谁?

我站起来,作诚惶诚恐状,朝他恭谨施礼,道:“简非见过宁王爷。”

话未完,已忍不住笑起来,上前一推他的前肩:“阿敏阿敏,说实话,有没有想我?”

他本笑嘻嘻没个正形,这会儿却眉头一皱,抓了我的手臂一捏,又将我的袖子一捋,说:“怎么瘦了这么多?看看看,一掐就断,”又抬了我的下巴,继续大惊小怪,“看,这原本就尖尖的下巴这会儿更尖了。这脸,都没有巴掌大,还有这肩,这身子,怎么越来越单薄了?……”

说罢,伸手将我一抱:“哎呀,这份量轻得像团云……”

他抱着我摇摇摇,环着我的一双手臂越来越紧。

我被晃得头昏,不由叫道:“阿敏,你小子别啰嗦了。快快把我放下来!”

他大约是被这声大叫吓了一跳,赶紧把我向下一扔,要不是他自己眼疾手快,我准摔个瓷实。

我抵了书桌顺气,责怪:“好啊,阿敏,我才回来,你就想摔我个跟头,是不?”

他居然十分罕见地红了脸。

我指着他不由哈哈大笑。

他也笑起来,却又皱眉问:“刚才在朝殿上看到宋言之,我估计你也回来了。趁着他们议事,到这儿看看。说真的,简非,这次出去也算是去散心吧,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说:“最近的十天里,事情太多,时间太少,还要日夜赶路。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说来全怪你那皇兄,……”

“是吗?”清冷的声音突然传来。

阿敏快速朝我一眨眼,转身对阿玉恭敬施礼,走向自己的座位。

我抬头对上阿玉。

他本向这边走来,看见我,脚步一顿:“你……”

我躬身作答:“臣简非不敢有违皇命,风雨兼程,终于如期赶回。”

阿玉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墨黑的眼里情绪难辨。

“回去息着吧,这几天,就别来了。”他慢慢开口,声音沉寂,温和。

休息。

这十天,除了简宁外,我这院落里,一个访客也无。

记得简宁在我初回来的夜里来看我,烛光下,他坐在床头。

“非儿,”他凝视着我,“前些天听明于远说,才知道你差点儿摔下悬崖……”

我一听,笑起来:“爹爹,非儿这不是没事了吗?你不知道最好啊,省得操心。”

我从他身侧抱住他,这一抱,却有些吃惊:“爹爹你越来越瘦了,国事,你别太操劳……”

贴着他温暖的背,我心中没由来地一阵酸涩。

他真的瘦了很多。清清凉凉的薄荷气息传来,是这样的令我心安又难过。

我一定也是让他消瘦的原因之一吧?

他抚着我的手臂:“非儿,你怎么还似个孩子?这次回来后……”

我笑着接口:“爹爹放心,没事的。”

他轻叹一声,欲言又止,最后微笑着对我说:“看你这又瘦又累的,早些歇息吧。”

呵呵,没事。

明于远,宋言之,阿敏他们,这些天居然一个也不见,真的没事?

周围是这样安静,静得能听见风拂琴弦的微响。

琴,有多久没碰它了?

想起明于远教我弹琴的那天,那居然是我惟一一次听他完整地弹奏。

其琴音清逸玄远,当真令人怀想。

焚香,仍是混了薄荷与松子的香。

我自琴前坐下。

凝神静气间,弹一首我十分喜欢的曲子。

寒山。烟岚。松风如涛。樵唱。

深谷。溪琴。花树自春。渔答。

余音袅袅,随涧溪流转。月出其上。千山苍然。

我慢慢停了手,睁开眼。

吓一跳。

阿玉正端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专注。

许多,他低语:“简非,想不到你的琴也弹得如此清妙。……这曲是什么名?”

我微笑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