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我噤住。

只听见阿敏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以及宋言之清朗沉稳的声音:“没事,只是小弟不能饮酒。诸位,我们是继续还是散了?”

依稀还听到明于远的声音:“备马车——”

眼前渐渐模糊。

醒来。

忙坐起,大约动作猛了,眼前一阵晕眩。

一双清清凉凉的手抚上我的背:“你,还好吧?”

“阿玉?”我转头。

阿玉正端立床前,清峻的脸上,沉静如水。

我抬眼四下一看,松口气。

晴光下,绿意满眼,修竹猗猗。

正是我自己的卧房。

我低头看见自己素白的中衣,一怔,看看他,想问又怕知道答案。

他淡淡看我一眼,说:“难不成你想带了一身的酒气、汗意就眠?”

确实不想。

可是……

他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简非,你太糊涂。那是个什么场合,你竟然一点意识都没有,竟敢拿了酒就喝?”

我分辩:“当时坐立难安,所以没注意……”

“坐立难安?”他反问,随即清冷指出,“因为那句调笑的话吧。”

我呆看着他。

他眼神沉暗:“好一句万紫千红总是春。”

声音说不出的清寂与冷冽。

听入耳中,不由懊恼自己醉后胡说。

只觉满心滋味难辨。

“简非?”

我抬眼看他。

他清洌透澈的双眼凝视着我,说道:“以后,这样的话不要轻易再说。明于远总算还好,只是跟你开个玩笑,要是他真当众说出,你待如何?”

声音清冷。

我的脸不禁一烫,脱口说:“他怎么会说出来?”

他立刻反问:“那你当时紧张什么?紧张得连面前放的是什么也不看,就胡乱喝下?”

他深深地看着我,沉静深黑的眼中决绝之色一闪,像是瞬时作出了什么决定般。

我问:“你想做什么?”

他不再回答,只是从容步至窗前,静静地向外凝望。

良久,听他低吟:“我与青山相对坐,青山与我两无言……”

竹的清影淡印上他修长挺拔的背影,萧萧疏疏地摇曳。

清清冷冷的气息充满整个室内,如秋山寒涧流过。

悠悠我心

去矣将何如,少年留不住。

我坐在书房里,拿出书来看。

秋凉渐深,窗外的竹子却依然浓翠欲滴。

风吹过,沙沙沙地响。

这些沙沙的轻响仿佛也是绿色的,慢慢地漫进书窗,慢慢地流进心底。

我埋首书中,竹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敲响,我抬头看,笑起来。

明于远。

他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颇觉奇怪地看看他:“怎么了?看我做什么?是不是怪我没有站起来恭迎?”

他笑了,走进来,仍然坐在他从前教我读书的位置。

顺手拿起我的书,翻翻:“真的准备参考了?”

“是的,”我答道,“而且,还要考个状元回来,让我父亲高兴高兴。”

明于远笑起来:“傻小子想考状元,就是为了博简相一笑?”

我笑道:“当然当然,也是为了我师。对了,要是考中了,你准备什么礼物给我?”

他微笑着看我,笑容渐深渐浓,如同春风沉醉的夜。

我的心咚地一跳,胡乱看他两眼,拿起书重新看,看不进,又抬眼看他。

他低笑自语:“平生不解是风情——”

我不服气地反问:“怎么?对得不好?”

“不,好好好,很好,”他斜睨我一眼,“人说言为心声,这四个字用在傻小子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平生不解是风情——”

他又看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仿佛这七个字中不知藏了多少乐趣般。

我看他笑得那样,不由也笑起来:“什么时候我问宋言之去,他肯定会说我这一联工稳。”

他慢慢敛了笑,前后翻翻手中的书,随意问:“你在青江喝过酒?”

我嗯地一声,算作回答。

突然想起那天早晨醒来,宋言之橘柚树下清朗出尘的风姿,又想起他那相敬如宾的妻子,不禁叹息一声。

他看我一眼,眼微眯,又继续埋头翻书。

我想起来:“可惜昨夜走得突然,也不知柳巨伯住哪儿,我想去看看他,这人爽直,很得我眼。”

他看看我,笑道:“这人,不出意外,肯定能考中,你以后要见他有的是机会。”

我问他这次的主考是谁。

他微笑:“我与简相。不过,所有世家子弟的卷子全由老太傅宇文极批,且是糊名。这是左恂德他们的意思。皇上已经同意了。这次科考的出题人,也是宇文极。”

我对他说:“那我得认真准备准备,这几天,我要闭门读书了,谁也不见,你来也不见。”

他看着我,一副落寞的样子。

我脱口而出:“看到你,我无法静心……算了,你来,也不要紧……”

他笑起来,笑得满眼星星:“来,非非,让我抱抱吧,一想到有很多天见不到你,我就受不了。”

说着,走过来,将我拉站起来,大力抱住。

淡淡的檀香,温暖的气息。

我抬眼间,看见他脖子上的瘀痕,不由闷笑。

他低头看我一眼,眼神一浓,低笑道:“反正你这几天谁也不见,……”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吻向我的颈侧。

热烈而缠绵。

酥麻如同涟漪,自我内心深处漾开去。

最后我整个人湖波般颤颤颤。

实在受不了,我使劲挣脱他的怀抱,跑完一千米似的直喘气、眼前阵阵发黑。

他微笑,眼神浓酽,又上前抱住我,低声说:“傻小子这几天就待在家,别乱跑。至于礼物嘛……”

他又闷笑起来:“这礼物到时候只怕你更受不了……”

什么?

我直觉这话不问为佳。

他笑着,眼底光芒闪烁,最后,在我唇上轻轻一吻,慢慢松开怀抱,离开。

考试。

三场,每场三天。九天来,坐在号房里答题,饿了吃,累了睡,真考得头昏眼花。

想不到这场考试如此严格,世家子半丝优遇也没有,天天关在四方的小空间里,没有些勇气与耐力只怕坚持不住。

事实上,天天有人退出;有人晕倒;到考完时,走出来的比刚进来时的少了怕有五分之三。

居然遇到了澡雪,他脸色比平时更为苍白,我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彼此看看,皆一笑。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浸泡进大木桶。

然后蒙头大睡。

醒来,已近中午。

犹自怔忡,只坐在床上发呆。

环儿许是听到动静,进来看我,笑道:“小公子终于醒了?这一睡居然睡了两天半。”

什么?

她卷着床帷,笑话我:“宁王爷、明国师、宋将军他们都来看过你,你只睡得一丝动静不生。我告诉丞相你向来就是这样,睡着了连呼吸也极静的,可丞相怕你有事,还是请来了何太医。”

我笑起来:“何太医怎么说?”

环儿道:“何太医说无碍,睡够了自然会醒的。丞相仍是不放心,这两天夜里都会来看看你,在你床头一坐半天。”

我听着,想起他的温和以及无限的包容,只觉心头既酸且热。

环儿用一支脂玉的簪子将我的头发细细地绾了,笑道:“小公子这次要是高中状元,京城里游行,只怕要伤了所有姑娘的心。”

我笑道:“环儿,这些年你越来越大胆啦,现在居然连我也敢打趣了。”

她脸红了红,笑着朝我微一福,出去了。

倚在书房的窗前,正在听竹叶沙沙的轻响,简宁走了进来。

还未开口,他已上前将我抱住,微微用力在我背上拍拍。

我微笑着喊一声:“爹爹。”

他松开我,温润如玉的眼睛里是掩不住的爱意和欢欣。

极清秀而书卷气的脸上,是浅浅的明亮的笑,如同午后的阳光,在一池春水中,暖暖地静静地摇漾。

这样的简宁,我是如此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非儿,爹爹今天真高兴,”他微笑着看我,“刚才朝堂上,宇文极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说是风云满纸,直是生平所未见,还建议皇上将文章刊印出来,让所有的学子好好学习揣摩;又夸说你的一笔楷书清绝天下。”

我看着简宁,只觉得前几天的辛劳完全值了。

他说:“明天殿试,皇上会到的。非儿,你……”

我问:“一共有多少人参加殿试?”

简宁说:“九十五人。有几个的文章很不错,其中一个叫柳巨伯的,我印象较深。”

我微笑:“爹爹,明天我就去把那状元之名拿到手。”

简非看着我,笑道:“不,非儿,考不中状元也不要紧,爹爹已经很高兴。”

我看着他白玉般莹润而极书卷气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满溢的爱意,竟然说不出话来。

殿试。

曦和殿外。

我来到时,诸生已站在廊下静侯,九十多人,竟半丝痰喘不闻。

只有清晨的风吹过曦和殿外广大的空地,发出极细微的回响。

他们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身影,慢慢地有压得极低的议论声起。

我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柳巨伯。

此时,他正静静地看我,一双眼,仍是湛然有神。

我一笑上前,揖手道:“巨伯兄,又见面了。”

他笑起来:“觉非,简非,巨伯称你哪个名好?”

我笑道:“巨伯喜欢哪个名就喊哪个名,高兴喊声小弟也行,我肯定应着。”

他大笑起来,在肃静的殿廓下,竟是毫不拘束,黝黑而阳刚的脸,显得生动而英爽。

这人洒脱。

我在心中一声赞。

于是笑对他说:“殿试后,小弟作东,请巨伯兄兰轩喝茶论文,你把你的朋友也喊上,行不?”

他笑起来:“行,那夜未能尽兴,今天我们重去把盏论文,不醉不归。”

“简非,我竟是越看你越觉得可亲,只可惜你不能饮酒。这样好了,你以后跟着我学喝酒,如何?”说着哈哈一笑,伸手一拍我的肩。

“好。”我笑着接口。

“好——?”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转头一看,明于远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我们身边,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改口:“不好不好,当然不好。”

“进去吧,皇上就出来了。”他笑睨我一眼,又朝柳巨伯微一颔首,转身上前。

“这位是?”柳巨伯看着他的背影,问我。

我生怕明于远听见般,压低了声音:“就是你我都很痛恨的昊昂国最大的坏人。”

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明国师?”

他也有傻眼的时候。

我不由哈哈大笑。

进殿。

高大深广的殿堂,自有一股沉静肃穆的味道。

进去后不久,阿玉自东侧进殿。

一身黑色的镶金丝袍服,高高的冠冕,沉静清峻的面容,他一步步走向最前面的那张紫檀高背的坐椅,步履雍容优雅,环佩不惊。

坐定。

诸生施礼。

他清冷的声音响起:“诸位贡士,今天由朕主持昂昊国廷试,望诸生用心作答。”

策论四题:昊昂新政论;有治人,无治fǎ • lùn;屯兵及百业推进论;昊昂政治经济发展之对策。

纸墨笔砚发下来,答题。

这些题目,在我并没有多少难度,文不加点间,竟是第一个交了卷。

阿玉接过我的试卷,眼中笑意一隐,我微笑着朝他一躬身,退出。

夜晚与柳巨伯他们玩到二更时分,第二天醒来又已近正午。

赶去南书房,他们可能朝殿未散,里面只我一人。

那只净水瓶中,换了一大蓬淡白的花,却一样是极清逸的香。

过不多久,说话声渐近,他们陆续来了。

当先一人,是阿玉。

我还未及施礼,他已微笑起来:“简非,你不简单啊,八名读卷大臣一致推荐你的殿试策论为第一。嗯,这个策论确实做得漂亮。”

明于远微笑道:“我已吩咐把它刊印出来,发给昊昂士林,也好给天下读书人做个归引,不能关在书斋里把脑袋读傻了,出来居然诸事不知,这会大大违背我昊昂科举简选人才的初衷。”

我笑道:“嗯,尤其是居然不知道明大国师,还说他是昊昂最大的坏人。”

他们笑起来。

我问他:“柳巨伯第几名?”

明于远笑看我:“一甲,二名,榜眼。”

我笑起来:“太好了。这人英爽洒脱,文才飞扬,我很喜欢。”

南书房中一静。

明于远咳一声,微笑道:“嗯,这人是不错。”

脑海中又显出一张苍白的脸,我问道:“汪澡雪呢?”

明于远说:“三甲中,赐同进士出身。”

恩荣宴。

曦和殿东侧的一间暖格内,我在礼部的人帮助下穿上那十分繁复隆重的状元服。

他们说这是依柳总管拿来的样式新制的,去年的绯红色状元服弃置了没用。

缂丝宽袍,行动时,光亮中是一种深红,如窖藏百年的葡萄酒,极醇厚而又极清澈的味道;背光处,是端庄宁静的沉红,是月光流成的深潭,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