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数光阴的沉淀。

大袖;云锦织成的束带,上面是同色丝线织成的莲枝、莲朵,随着动作,摇摇曳曳。

厚重的颜色,垂感十足的柔软质地。羊脂玉佩,高高的进贤冠。

穿戴齐整,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禁一怔,随即又微笑起来。

简宁看到我现在这样子,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吧。

这一刻,且让我做令他骄傲的儿子。

传胪唱名。

我迈进曦和殿。

通向殿堂最高处的长长的路,我走得端庄从容、波澜不惊。

只有我的衣带,袍角,卷上凉风,在恢弘肃穆的殿堂内,向后,轻扬。

经过处,变得极静。

到达。

我恭敬施礼。

静。

最高处,没有任何回答。

所在,瞬间变得廖廓,空茫。

前面有光影,在静默广大的殿堂中,如水波轻漾,一长一短,一长一短,缓慢而端凝地向我这边,邅递。

终于停住。

一只手雍容优雅地伸到我的面前。

白晳修长,指节分明。

我一愣,抬头。

玄袍峨冠,清峻沉静,冷洌如水。

阿玉。

此刻他背部笔直,身子微倾,右手斜伸,漆黑如夜的眼,深深深深地凝视着我。

在我抬头的瞬间,他眼中的光华,如海潮怒卷,雪浪花,于极静极深处轰然炸开。

清寂中,无限繁华。

我在要伸出手的瞬间,突然明白他此番伸手等待的含义。

看着他的双眼,我朝他歉然一笑。

下一刻,我恭谨一拜,笔直站起。

他亦已站得挺拔,看我。

我微仰着头,同样看着他,不肯回避他的双眼。

终于,他轻轻开口:“简非,你好。”

声音无限温柔,嘴角含笑;浓黑的眼中,是极亮的光芒。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从容端庄,走向最高处。

汗,浸湿我的中衣。

我走向那张只属于状元的席位上,坐下。

慢慢地,有声音响起:“得皇上如此礼遇,无上的荣耀啊哈哈”“恭喜简相,生子若此,我等艳羡万分啊……”“我昊昂吉祥,国运昌盛,得此少年状元……”“简状元风华绝代,实昊昂之福、吾皇之福哈哈哈哈……”

我看向简宁,他在另一端微笑着看我,极清秀的脸上,是明净的喜悦;温润柔和的双眼中,忧郁如纤云,淡抹。

心中一叹,仍是无法令他全然开怀。

我暗吸一口气,朝他展开最灿烂的笑容。

他身边的明于远,突然头一偏,一掩双眼,不胜强光刺激状。

这一次,我由衷笑出。

明于远放下手,微笑着看我,狭长的双目中,是了然,是宽慰,是如酒的温柔。

我在这一刻成长,下一刻,我将付出代价。

世事无凭

是几度、潮生潮落,甚人海、空只恁fēng • bō。

恩荣宴后,是京城的游行,散后又被柳巨伯他们拉去止善楼一番喧闹,等到将满心的疲惫清洗干净,已是月上窗棂。

换上一身白衫,我心中暗笑果然还是这样的衣服穿着自在。

书窗下独坐,深秋的月,清亮如水,浸了我一身。

四面无声,一室清虚。

不禁取了琴来弹。

《良宵引》。

秋夜,深静;疏星四野低垂。

明月,流照;清风一刹微凉。

虚窗,独坐;所期云何不至?

手到心到,一音已弹错。

不觉停了琴。

明于远,被什么事绊住了?

正自怔忡,简宁走了进来。

“非儿?”他语声中带着疑虑。

“没事,爹。”我微笑着点了蜡烛。

他坐下,烛火光中,如玉的脸庞,微凉的薄荷味,气息清宁。

“未进你这院落,就听到琴声。窗下听了会儿,到恍惚起来,仿佛一院的月光竟是你的琴声所化。琴音心音,清绝如此,终非……”他满含怜爱的双眼中,忧郁如夜,沉凝难化。

“啊?这么说我的琴技已臻化境了?原来我这般厉害。”我抑下心中的不安,笑道。

他端详着我,微笑:“非儿确实厉害。今天的恩荣宴,令一榜进士全成了点缀。”

说罢,却又一声轻叹。

我顿悟状:“爹爹莫不是在为送非儿什么礼物而烦恼?”

他笑起来,看着我,温声道:“非儿,人,有时太善良也不好。”

我笑道:“善良?那是装给爹看的。明天去南书房,看我如何把他们的宝贝榨出来。”

“宋言之的,你一时怕是榨不到了,”他看看我,笑道,“为西南边境屯兵之事,他明天一早要赶过去。我来之前,皇上与我们商讨的就是这件事。”

“哦?”我问,“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他说:“没什么大事。不过,皇上觉得还是宋言之亲自去一次比较妥当。”

我想了想,问:“明于远现在还在皇上哪儿?”

他微笑着看我一眼,说:“嗯,南书房中除了你在家偷懒外,他们几个这会儿全在的。皇上向来勤勉,新政以来,更是常常到深夜也不歇下的。明于远他们也经常是二三更天才回去。”

听了这番话,我到放松了心情,笑问:“那爹爹今天是不是也偷懒了?”

他笑起来:“今天是皇上让我先回来了。明天我要出一次远门。”

哦?

我问:“印象中这么多年爹爹从未离过都城的,这次却是什么事?”

他说:“西景国皇帝大婚,皇上委派我代表昊昂前往观礼。同时吩咐,不必赶路,趁此机会,好好舒散舒散。”

“爹爹,非儿和你一同去,好不好?”我一听,不由兴奋起来。

简宁看着我,微笑道:“只怕不行。”

“为什么?”

“西景国皇帝是皇上的表弟,风闻此人十分暴虐好色,且是不分男女。皇上走不开,想来也不愿去。但又不能太不给对方面子,所以派我前往,毕竟我是昊昂丞相吧。”简宁思考着。

我听着,想了想,笑道:“我涂黑了脸,不就行了?”

简宁仍是不同意:“非儿,你的声音、风姿、仪态又如何掩藏?这次如果去别的国家,带着你也无妨,我原不放心留你一人在家。”

我脱口问:“怎么,明于远也要离京?”

简宁看着我,笑起来。

我咳一声,拿起银签,剔了剔烛芯。

“明于远不会离开的。新政以来,千头万绪,因为有他的协调斡旋,朝中上下、各部处理事务才会如此顺畅无阻。”简宁微笑道。

“爹爹放心去吧,正好散散心,”我笑道,“闷起来,我去找柳巨伯他们玩。”

简宁笑着摇头:“只怕非儿又要失望。皇上大约较看重柳巨伯,有意栽培吧,明天他会随宋言之一道去西南边境。”

哦?

我想着神思飞扬的柳巨伯,不禁替他高兴。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犹豫很久,一想到阿玉可能会有的怒火,就忍不住寒上心头。

可是,逃避有什么用?

最终,决定去南书房。

来到,里面只有阿敏一人,禁不住稍稍松口气。

阿敏见我进来,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我。

我笑道:“怎么?不认得了?”

阿敏终于开口:“是啊,几乎认不得了。想不到你居然有胆拂了我皇兄的脸面。”

我心中咯噔一声,口中不认输:“不可以?”

他笑道:“可以,完全可以。这一来,也只不过派出去一个丞相,一个大将军,嗯,顺带着个榜眼……下一个会是谁呢?”

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他神情明暗不定,笑得意味深长。

我站他桌旁,发呆。

“其实我倒宁愿你是我们慕容家的。”极低极低的声音,轻得像空院飞花,微雨间,几分落寞。

我听着,更呆。

这小子怎么了?这么古怪。

“说什么呢?什么你们慕容家的?”我忍不住出手推他。

他坐在椅子上,却顺着我的一推之力,左右摇了摇,摇着摇着就向我这边倾斜,最后靠在我胸前,却抬了脸笑,笑得明亮率直样。

“没什么,小非非,”他朝我一眨眼,“今天散值后,带你去红袖招玩,去不?”

小非非?

我一阵寒,正要出手将他推开。

“你们在做什么?”

一字一顿,声音冷冽得如冰芒,蓝光幽暗,闪烁间叫人浑身毛孔一收缩。

阿敏朝我一眨眼,坐正。

我面向阿敏,背对着门,不知如何去转身面对他。

“阿敏,别净惦记着吃喝玩乐,你好收心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以后多在国事上用用心吧。”

阿敏的脸,居然慢慢慢慢地红了。

沉默,一分分地,变成威压,我吸口气,缓缓地转过身。

“臣简非见过皇上。”我恭敬施礼。

无声。

有瘦削的身影向这边延伸,慢慢地覆盖上我,停了。

一只手将我轻轻抚起。

我微低着头。

“来了?昨天喧闹吵扰,怎么不在家歇几天?”声音轻柔,似和风微拂。

我一愣,抬头。

正对上他漆黑如夜却又温柔无限的双眼。

我眨眨眼睛,这什么状况?

犹如你手持戈戟,严阵以待,结果等来的却是祥光普照,和风甘霖。

我全身暗聚着的抵抗之力,一时不知何处可去。

只得紧绷着身体,傻看着他。

他轻笑出声。

沉静端严的脸,瞬间是奇异的明朗与清逸。

“去歇着吧,闷了也可先回去。”清洌的声音,语气温和。

说罢,雍容转身,走向他的座位。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阿敏。

阿敏也正在凝视,眼中一片沉思。

许是意识到我的目光,阿敏转过来,朝我一笑。

又是那种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坐在自己的位上,支着下巴,看窗外。

深秋的天空,明净高远;窗角的梓桐,乔耸凌云,西风下,清逸高华。

要是能变成棵树,我就长成它这样。

不禁微微笑。

“又出神?喊你几声听不见。”头上被人轻轻一拍,我忙转了头。

明于远微笑而立,狭长的双眼,明亮温暖。

我笑起来,脱口而出:“你怎么才来?”

想想不对劲,又改口:“你什么时候才有空?”

他听后,笑笑笑,微笑着看我,笑得我不自在。

“啊,不是……算了,没什么,你忙你的吧。”我抓起一本书,扇扇扇。

看一眼前面的阿玉。

他坐姿挺拔,正专注地处理奏章。

尹文平不知什么时候也已来到,此时走向阿玉,有事禀奏的样子。

明于远看着我,问道:“简相出去了,你一人……”

我说:“我其实很想一同去的,可父亲执意不肯。”

阿敏接口:“嗯,西景国,我也觉得你不去为好。”

我叹口气:“西景国不去就不去吧。早上,我其实去过宋将军家,想跟着他们一起到西南军营看看的,柳巨伯又在,一路不愁寂寞。不想去晚了,他们居然一大早就出发了。”

明于远哦一声,随即拖长了声音问道,“如果他们没出发,你就准备来个不告而别?”

“告了,肯定别不了,”我笑看明于远,一叹,“可惜他们出发得太早。”

“难怪皇上对宋将军说,四更过了即可动身,原来是估计到某人要偷溜出去玩啊。”阿敏笑嘻嘻。

哦?

明于远眼睛一眯,微笑,不开口。

阿玉仍专注于奏折,恍若未闻。

第一天,风平浪静。

临散值时,明于远说由于我父亲和宋言之的离开,朝中事务极多,等忙过这阵一同去昊昂最美的莲花山去玩。

我看着他满是歉意的双眼,微笑着说声好。

接下去几天,阿玉都没有什么动静,我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

这一天,南书房中只我一人,我正坐着翻书。

门外有声音传来:“让明于远去……不行,对他朕有些不放心。嗯,还是让阿敏去吧。”

清冷的声音,森严而缓慢,带着沉思的语气。

说话间,走了进来,见到我,一愣,随即微笑道:“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话音温和。

他后面跟着的尹文平,见我在,微不自在地咳一声。

我看着阿玉,说不出话来。

他竟终是对明于远存了深深的怀疑之心。

想起明于远的辛劳,想起他对昊昂发展投入的无穷心力,我不由一恸。

阿玉已转了身子,坐下去处理奏折。

中午,南书房中无他人,阿敏对我说:“现在我也要离京去处理一些事务了,简非,你一人……”

“也”字被他拖得长长的,话又只说了一半。

我微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一人不一人,没什么关系的。只是你们都走了,闷时找个人玩,倒有些难。你快去快回,回来后我们去红袖招玩。”

阿敏看着我,迟疑间,缓缓开口:“简非,要是有什么事,就去找明于远吧,他手段一流,就是太痴迷这新政了,以致于竟没察觉……”

什么?

他伸手将我往怀中一抱,那么紧,待我反应过来,他已松手。

朝我笑着一眨眼:“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了,小非非不至于小气得连个拥抱都不肯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