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我笑起来,上前一推他:“你小子就放心去吧。”

南书房中,明于远常常忙得不见身影,通常只我与阿玉和尹文平在。

尹文平,向来话极少,细想来,他竟是从来没有主动与我说过话。

阿玉,我想没事最好还是别招惹他。

这一天,我去得很晚。

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尹文平的声音:“皇上,你刚刚在朝殿上那么拂拭明于远,会不会……?”

“怎么?朕就不能说他几句了?”清冷的声音,端严的语气。

“他那么骄傲的性子,臣只怕他会……”

“他难道会反了不成?”这声音如此冷冽,听得我心中一片寒冷。

我站在门口,怎么也迈不进去。

转身回家。

却在曦和殿外遇到了明于远。

我喊住他,细细地打量着他。

他微笑着看我,突然眼睛一眯:“怎么了,简非?脸色这么苍白?你有心事——”

说着抚抚我的前额。

他的脸上除了关切与温柔,竟是半分阴影也不见。

藏得这么好,怕我担心?

我暗中调整声息,微笑:“没什么,只是想偷懒了,准备回家钓鱼去。”

他笑起来:“那好,晚上我去验收你的战果。”

我看着他,说:“好,我等你。”

他又喊住我:“湖风凉,你别玩得太久。”

广大的园中,只我一人。

满湖的水,风中,翻起苍苍凉凉的波浪,拍击着岸边的石头,阵阵寒响。

荻花如雪。

西风一夜至,吹老芦苇花。

我抱膝而坐,心头一片迷茫。

那天钓鱼矶旁,阿玉的话突然响起在耳边:“你离开他,我自会待他如往日。”

离开他?

离开他,从此见面也当着陌生,甚至不能对他露出半分微笑、流露半分情感?

离开他,他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却要装着隔了水远山长的距离,从此视而不见?

不,我怎么能做到?

十年来的点点滴滴,一一清晰地浮现于眼前,我的心中慢慢涌起无边的疼痛。

一想到竟是因为我的缘故,累他被原本信赖他、依仗他的人怀疑甚至无端指责,我就止不住阵阵寒冷。

或许,离开他,才是真正对他好?

可是,离开他,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一个人。

那种寂寞如秋风、无孔不入的寒冷蚀骨的滋味,我是否还有勇气再一人面对?

“小公子?小公子?”环儿的声音传来。

我迷茫中抬头,发觉竟已是残阳西沉。

不由一阵恍惚。

“小公子,你看看你,浑身冰凉,”环儿担心的声音,“坐这儿一整天了,滴水不沾,到底有什么心事?”

我微微笑:“没什么,坐睡着了。”

说着站起,却是双腿酸涨,要不是环儿扶着,差点儿摔下湖中去。

我道声谢,又关照她今天的事,对谁也不要说,尤其是明国师。

环儿看着我,点点头,却又轻轻叹息。

回去,浸泡在热水里很久很久,我心头的凉意仍是沉郁难化。

着了件薄裘,竟仍是觉得冷,不由坐进被中,倚了床头,拿起书,翻看。

月上来,自窗口看,见到斜斜长长的一道明亮的光带;月当窗,清光满室;月渐斜,光影寸寸东移。

终于,有脚步声传来。

“抱歉,简非,”明于远带了一身霜意进来,“原本想早些来,不想被皇上喊住了,现在才散。”

我笑道:“没关系,只是看到你们这么忙,我到生了愧疚之心。”

他笑起来:“怎么?静极思动,想出手了?刚刚乔楠清的奏折里还在对你夸不绝口,他说青江水患得以根治,定然功在千秋。还说想请你再到青江看看,指点指点。”

“哦?”我听着,心一动,“那让我去,好不?”

他看看我,说:“皇上已将乔楠清的这个邀请驳回了,只批了两个字:不准。”

我心中暗自苦笑,除了这个京城,他定是哪儿也不会让我去的了。

明于远在我床头坐下,微笑道:“他不驳回,我也不会同意。”

我笑问:“如果我一人偷偷跑去呢?”

“你说什么?”明于远眼睛一眯,神情间却是十分严肃,“简非,知道你闷……行,我明天看一下日程安排,应当可以抽出几天时间,就带你去青江看看吧。”

说着抚抚我的头,站起来,“你先睡,有几篇文,我草拟一下,明天要明颁天下。”

他在我卧室的书桌前坐下,就着灯火,写起来。

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烛光下,是别样的沉静智慧的美感。

如果我们一同离开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

可是我又想起清晏居中他的话:“我只是想看着昊昂在自己手中变得真正强大起来。简非,给我大约五年时间。”

想起南书房中,他与阿玉宋言之他们讨论国事时飞扬的神采、明亮的双目;想起他的睿智与决断,处理各种繁杂事务时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不由暗中责备自己的自私。

我倚在床头看着他,许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时不时抬头朝我微微笑。

我笑道:“你专心写吧,别管我,我这就睡了。”

躺下,背转了身子,他一直到四更天,才停了笔。

动作极静地睡在我身边,熟悉的檀香味传来,我终于感到安心些。

睡去。

醒来时,他已离开。

我磨蹭着走进南书房时,只听到阿玉冷冽的声音:“什么?!你……”

他们俩看到我,皆一愣。

阿玉快速缓和了口气:“明国师,目前朝中事极多,青江之行,能否暂缓一步?”

明于远却不答阿玉的话,只是看着我,微皱了皱眉头:“怎么不在家多睡一会儿?昨夜吵到你了吧,看你脸色苍白的。”

我忙飞快地看一眼阿玉,笑道:“没什么,别管我,你们继续吧。”

阿玉注视着我,深黑的眼睛情绪不显。

慢慢转了身,不再看我们。

我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发呆。

回过神来,却见明于远正微眯了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阿玉,神情间一片沉思。

“简非,你究竟瞒了我什么?这两天你……”他问。

“没事,”我快速打断他的话,笑道,“只不过还没有自前一阵子极忙碌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他将我一拉,走出南书房。

一直来到曦和殿外广大的空地上,他才站定了。

“简非,是不是慕容毓对你做了什么?”他双眼注视着我,轻声问。

我向四周看看。

他微笑起来:“我们站在这么大的空间里,任他再大的本事也难隐身,放心,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话。”

我慢慢问他:“这几天,阿玉是不是老是指责你?老是挑你的毛病?”

他一怔,说:“没有啊,简非,你听到什么人胡言乱语了?”

他想想,问道:“董以仁?”

我细细看他,他神情竟不似作伪。

他不肯告诉我,我又怎能说出心中的那些纷乱的疑虑?

“简非?”他的声音轻轻传来。

我抬眼看他,笑道:“我是听到些传言,既然没有,我就放心了。”

想想,我又问:“你们刚才?”

他笑起来:“刚才我正告诉他,如果不让我去,你可能会一人偷偷跑去青江。”

我前后想想,没有破绽。

他扶扶我的头:“原来这几天,你竟是在为我担心。放心,简非,昊昂朝中上下,目前还没有人会明着来针对我。”

我看着他,心中更觉酸涩和悲凉,面上不肯带出,只朝他点点头,微笑。

想想,又提醒一句:“你小心些阿玉与尹文平。”

他笑着看我,说:“好好好,我会小心他们的。”

语多敷衍,一听就是假的。

唉,我在心中深深叹口气。

云分关路

人事安可恒,奄忽令我伤。

时间缓缓向前,每一天我都在提防,担心。

有时中夜回首,才发现以往的幸福竟是建立在浮沙上的城堡,每一次潮来,都有可能将它卷得无影无踪。

日日夜夜,我小心地护着它,绝望地守护。

我那么清醒地知道,也许就在这一刻,也许在下一瞬间,那些纯净而透明的时光,就会湮没在岁月的烟尘里,片片飞散,再也寻不到。

南书房中,尹文平,仍然少语。只有在意识到我的注视时,会现出不自在,如坐了针毡般。

阿玉,却一如既往地沉静而雍容。

他看向我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沉,一天比一天光芒更盛,却也一天比一天温柔。

可是他却什么也不说。

他不说话,我就无法开口问。

他是这样聪明。

站在朝殿外,才发现,原来我身边居然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

不知道朝殿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暗算那个专注于朝政的人。

不由后悔当初不去朝殿的决定,如果我在,会不会比现在好?

这日散值后,我竟不想回家。

犹豫一番,来到兰轩。

四下里打量,发现一段时间不来,这茶室又装修过了,焕然一新。

陶掌柜见到我,力邀我到兰轩后园里坐坐。

推辞不过,我在他那个算得清幽的园中坐下。

陶掌柜问我何以一段时间不来了。

我笑道:“怕你那茶博士烫我。”

他哈哈笑起来:“小余对我说过这事。不过,也怪不得他,任是谁见了简状元,都会心神不宁。”

我不由暗中苦笑。

陶掌柜看看我,突然不自在起来,期期艾艾,又不开口。

我笑问:“陶掌柜,你打什么哑谜呢?”

他搓搓手,红涨了脸:“小可有个不请之情……能否请简状元给鄙店写个招牌?”

我笑起来,说:“可以。举手之劳而已。”

陶掌柜大喜,着人取了纸笔,我缓笔写下:兰轩。

陶掌柜看着纸上的字,兴奋得两眼发光:“简状元也许不知,城中糖人苏现在整天忙不过来,说到底,全是沾了简状元的光啊。他摊头那个简状元模样的糖人,不知多少人想出高价买,苏老头都不肯。”

我一笑,辞了他,来到听松阁。

刚坐定,就听到隔壁有说话声:“放心说话吧,刚刚我们不是去看过?听松阁里面没人。”

竟是董以仁。

小余上来倒茶,我做个噤声的手势,接过壶,压低了声音吩咐他别说我在这儿。

他点点头,飞快看我一眼,轻轻离开。

我关上门。

“董给事中,你说皇上如今在朝殿,隔三差五地编排明国师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虽是极力压低声线,听上去仍是有些尖利。

隔三差五地编排?

董以仁“哼”地一声,却说:“这个,我们做臣子的,不好枉猜圣意。”

那个尖利的声音:“想当初明国师何等风光,朝殿上一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揭中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当真叫光彩夺目。圣上对他又十分信任和尊重,你说,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唉——”

我心底也是一声长叹。

董以仁说:“今天,我看着明国师被指责,心中真是十分难过,忍不住为他说辩解了几句,竟挨了圣上一顿猛批。我还从来没见过圣上发这么大的火。”

“我到听说这事,与……有关,你想想啊,你可是我们昊昂的第一个状元,也没见皇上下来亲迎过。”

与谁有关?那个没有说出的名字,不听也知道是谁。

竟终是因为我。

全是因为我。

董以仁叹口气:“别人的事,我不管。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明国师失意落魄的样子。你有没有注意今天散朝时,那些平时围着他的人的嘴脸?竟是个个面露嘲笑、幸灾乐祸。唉,可惜我帮不上他的忙,要是能够,什么事我也愿意为他做的。”

他声音中的激愤、诚挚与忧郁,听入我的耳中,竟是如此刺心。

放眼朝中,现在,我应当是惟一可以为他做些什么的人吧?

可我为他做了什么?

茶,倒在杯中,竟是一口也喝不下。

他们的话,还在继续,在我,却是半句也听不得。

放了杯子,下楼。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西风一吹,阵阵寒冷。

可是,体内却有一团火在焚烧,我只觉得中心如沸。

来到宫门口,却又犹豫。

这一步迈出,就是水阔天遥。

可是不迈,又将如何?

如果我,是他的情之所钟,却又是他最大的顾虑与牵绊,这样的相守,又有何意味?

如今,新政推进,半年不到竟已成效初显,这当中他倾注了多少心血,要他舍弃了,内心一定是不甘的吧?

带着这样的失落,纵使五湖归隐、云山寄啸……还有多少快乐可言?

弃了这些儿女情长,他还有他所执着痴迷的昊昂未来;他满腹才华才有施展的舞台,他终将还是人人景仰的明大国师;是被信赖依仗的帝王师。

去吧,简非,反正你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以前时,以后也将是。

那些快乐的光阴本就是借来的,如今已经到期。

再舍不得,又如何?

天渐渐黑下来,再拖延,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