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寒粒四起。

十年。

原来我早已将他当作了家人,当作了依靠,当作了我安身立命之所在。

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天地茫茫,我将何去何从?

原来,有他的简府,才是我的家。没有了他……

“简非……”对面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茫然抬头。

“简非,简相人品温雅,但他做我昊昂丞相多年,沉稳练达,谋事谋人皆深有智慧。他要想自保,可谓易如反掌。这钟离恒,虽暴虐好色,却不愚蠢。”阿玉清清冷冷陈述。

“可是……”我犹放不心。

“没有什么可是,”明于远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我们这次前往,是去接简相回国。那钟离恒如不放人……”

他的话顿住,狭长的凤眼微眯。

不放,又当如何?

我看着他,他微微一笑:“不放人,我们就让它西景国另立新君好了。”

什么?

这般容易?

明于远笑出声:“放心,简非。一定还你一位完整的简相。嗯,说来,已有十来年没见到靖王了。未来此行……有趣有趣。”

他笑得满眼兴味。

靖王又是谁?

“靖王钟离无忌,钟离恒的长兄,为人喜怒难辨,神秘莫测。手中握有西景百分之八十的兵力。靖王府的蓼风轩,人称西景小朝廷。”

霍,这么厉害?

“这人既如此,为何当初没有争得过钟离恒?”我问。

阿玉沉静开口:“太后素来喜欢她最小的儿子钟离恒。西景先帝大行之时,长子无忌正领兵在边疆征战。”

我想想,问他们:“他当时如果趁着新君登基未稳,拥兵城下,那钟离恒一定无计可施吧?难道他没有这么做?怕落个篡位戮弟的恶名?既如此,又为什么要弄出个西景小朝廷?这样做,不是公然与朝廷对抗吗?呵呵,无忌,还真是肆无忌惮。钟离恒这皇帝做得想必是百味俱陈。有趣。”

明于远笑起来:“傻小子分析起他人的事来,一点也不傻。这样也好,这次是钟离恒留人,若是钟离无忌留人,此行我们大约要费些周章。”

我越听越觉得这靖王有意思。

“你别动心思,”明于远笑睨我,“靖王其人,你不见为佳。这人正邪难辨,武功高强,据说可称西景国第一人;而且极擅易容,常以捉弄他人为乐。不了解这些的,常被他外表所迷惑。”

“哦?你被他迷惑过?”我笑问。

“简非,我想这次你还是听明国师的话为好,”阿玉清冷的声音,“我这大表兄,很难缠。”

“你也怕他?”我问。

他微笑:“放眼这天下,你说我会怕谁?”

霍,笑得那叫一个清寂与傲然,如秋月皓皓,孤峰矫矫。

也对,我实在想不出他害怕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要让他惊慌失措,怕是永无可能。

阿玉看着我,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下来,如微云轻笼上阳光。

他不再开口,拉开暗格抽出书,专心看起来。

我看看他,转头看明于远。不想他也正看着我,满脸于思。可是眼底却别样地明亮。

霍,这两人。

我在心中翻个白眼。

明于远闷笑出声。

一路直向西南,虽是初冬,可是昊昂却呈现出新春的欣欣向荣之态。

他二人显然是乐见这样的变化的,这从他们眼中奕奕的神采中可见。

他们常就途中见闻进行讨论,往往这时,气氛便会变得热烈。

我无心听他们的话,只恨马不能生出四翼,载了这车飞驰。

紧赶慢赶,终于出了昊昂国境,又过了数天,渐渐接近西景都城。

西景的发展与昊昂相比,明显滞后,这从途中所经过的城市乡村都可以看得出来。

我们的行程却慢下来,这天西景的都城在望,可马车居然在一家店铺门前停下来了。

阿玉已先下车,明于远微笑着对我说:“到了这会儿,已不是着急的时候,简非。”

我亦明知其理,只得强抑焦虑,下车。

走进包厢,却发现其间早已有人当窗而立。

素衣如云,风神若月,翩然如鹤,微笑注目,不是宋言之又是谁?

“大哥!”我大叫一声,笑着扑过去。

他忙抚住我的肩,清亮的目光凝望着我,轻声一句:“简非……”

我看着他,傻笑。

他眼中笑意渐深,却放了我,容色一整,恭敬施礼:“皇上。”

随后朝明于远微笑揖手。

阿玉微笑:“宋将军一路辛苦了。”说罢,临窗坐下。

明于远也同样笑着一揖,坐了阿玉右侧。

宋言之坐在阿玉的左侧,我挨着宋言之。

“大哥,你以后是不是与我们同行?我和你一起骑马好不?坐马车太闷了。”待坐定,我迫不及待地问。

尤其是天天对着这两人。我在心里暗补一句。

明于远似笑非笑看我一眼。

我装没看见,只是拉拉宋言之的衣袖,催他答应。

“不行。”阿玉清清冷冷的声音。

“为什么?”我懊恼低喊。

“你还需静养。”他说沉静雍容,却已是不容置辩的语气。

宋言之微笑转头,朝我一眨眼,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好。”

我顿时眉花眼笑。

阿玉看看我们。

我立刻敛了笑容,作沮丧状。

他眼底笑意一隐,轻咳一声,举杯品茗。

明于远手中的茶杯抖抖抖,茶差点儿没泼出来。

我渐渐热涨了脸,忙转了话题:“大哥,你见到我父亲没有?”

“放心,简相目前尚好,”他朝我安抚般一笑,转了头对阿玉,“只是简相中了一种奇怪的毒,解药只得钟离恒与钟离无忌二人拥有。目前钟离无忌不在京城,他行踪不定,还在打探中。”

后面的话我没有在意,只听到“中毒”二字,心底寒意上涌,不禁微微一颤。

明于远看我一眼,问宋言之:“这毒什么症状?”

“乏力,人日渐消瘦。”宋言之眉微皱。

什么?

我想起本来就已十分清瘦的简宁,这要再瘦下去,身子一定会大损的吧。

心中不由对钟离恒憎恨恼怒到十分。

“我们……”我转对阿玉。

“好,”他不待我说完,朝我微一点头,“我们这就进城。”

说罢站起,率先而行。

未近城门,宋言之收到信息——那钟离恒亲率了文武百官郊迎十里,目前已出南城门。

阿玉微微一笑,笑容冷如霜芒。

他自暗格中取出衮服,换上。转眼间,已是清华毓贵、冷峻沉静的帝皇。

明于远亦换了装。

一袭深藏青的袍服,袖口袍带袍角皆是极繁复的花纹;领口一圈银狐,配了他容长的凤眼,几分慵懒的笑意,整个人顿增邪魅之态。

我看着他,眨眨眼,发愣。

他笑出声,眼神温柔明亮,仍是我所熟悉的神情。

我暗地里松口气。

阿玉静静地看着我,并不言声,只抬手轻敲了几下车壁。

车帘微闪,车中已多出一人。

柳总管。

霍,这人好快的身手。

这么多天来,他藏身何处?这次出行,阿玉究竟带了多少人出来?

正想着,忽觉身子微凉,我一惊回神。

柳总管已除下我的外衫,正替我换上一件线条极简洁而式样却十分复杂的丝质长衫。

仍是红,但这次却红得近玄色,浓酽、醇厚如春酒。

袖口、绶带、衣角却是同色系丝线绣的莲,随了动作,整件衣衫居然明明灭灭,一漾一漾,摇曳如月下春水。

最后他替我束好头发,戴上高高的进贤冠。

看我一眼,立即又低头下去,转身朝阿玉一躬,离开。

阿玉看着我,漆黑如夜的眼底星芒微动,面容却沉静如深潭。

我朝他微微一笑。

他似一惊,微转了头去,看向窗外。

我扬起下巴,眼神冷峻,作拒人千里状,看向明于远。

明于远手抚胸口,如受重创。

我绷不住,笑起来。

车渐停下来,隔了车帘,只见外面黑鸦鸦站了许多人。

各式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除此外,痰喘不闻。

那沈都统掀起帘子,阿玉雍容而出。

接着是明于远,最后是我。

只见一团明紫大笑上前:“昊昂国君光降,我西景灿然生辉。”

站得笔挺的阿玉,朝那人微一拱手:“数年不见,钟离表弟竟已称人君,慕容毓有礼了。”

声音清冷,虽带了些许笑意,听上去却如冬日雪地上反射的光芒,有光亮而毫无温度。

前面那笑声一滞,转向明于远:“明国师端的如临风玉树,风采夺目。”

说罢,伸手一拍明于远的肩。

明于远恭谨欠身,道:“惭愧,不及陛下英名远播。”

“英名”二字被他着意强调。

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话里含笑,我站在他身后都知道他此时一定笑得十分真诚。

那团笑声,又轻了几分。

“简非,来,见过西景国君。”阿玉微侧身子。

我走上前,朝那明紫一躬身:“简非见过陛下。”

“免礼免礼。”面前这人伸手扶直我的身子。

我抬头直视。

正对上一双光华灼灼的眼睛,眼神如幽蓝色的火苗,咝咝咝,直往我脸上舔。

他笑着拉起我的手:“简非风姿胜过传言百倍。哈哈,好好好。”

说着,拇指一勾,在我掌心轻轻一划。

我忍下万分的不适,淡然微笑:“被陛下待客之诚所感动,简非等跟随我皇不远万里而来。如今这迎客的礼数果然就已令简非大开眼界。”

他身后众人微动。

这钟离恒眼底光芒一聚,慢慢放开我的手,笑着转身对阿玉:“请——”

倾国倾城之二

谁出拿云手,运转乾坤。

我们一行被安顿在流华苑中。

说是苑,据迎宾礼官的介绍,此处原是太子殿,因与主宫殿距离较远,相对安静,所以这次辟出来,做了迎宾馆。

阿玉听后,眼神一凛,却未置辞。

我们每个人的处所居然也已分配好。

阿玉在中间一进,名:仪元。

明于远与我在后面一进,名:撷绮。明于远在东;我在西,看房中布置,颇类暖格。

最前面一进,是沈都统他们,安顿下来后,我才发现何太医居然也在其中。

却没有发现宋言之,我问明于远,明于远的回答是:暗中。

我正在房间整理,阿玉与柳总管来到。

那柳总管也不说话,朝我躬身施礼后,就开始在房间内墙壁上敲敲打打,然后每一个柜门里、柜子后他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床的四周也翻检了一遍,最后他朝阿玉微一摇头,退出。

我被他这番举动扰得心神不宁,阿玉站在窗口,沉沉静静开口:“西景宫殿中,暗道较多,我们不能不防。”

什么?

他微微一笑:“我们只是不能大意,你不必太担心。”

我心渐安。

“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父亲?”我问他。

“不出意料的话,今天的晚宴中。”他不知想起什么,眼神渐冷。

一想到过会儿又要见到那人,我不禁眉微皱,掌心中被他划过的地方顿时极不舒服,不由大力在衣上擦拭。

阿玉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温声说:“如觉得不便,你晚上……”

“不,事关国体,我会去的。再说,如果不去,他还以为我怕了他。”我微笑。

他静静地看我,漆黑的眼底光芒闪烁,忽将我往怀中一带,在我背上拍了两拍,离开。

我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怔忡半天。

晚宴。

延福宫中灯火洞明。

阿玉率先而行,一身玄色镶金丝的礼服,高高的冠冕,瘦削笔直的身姿,走得雍容优雅,沉凝如秋山。

他所过之处,西景官员皆深深注视,更有人侧目自家国君,微微摇头。

那团明紫笑着下来相迎,瘦瘦的身子,身高及于阿玉耳下,只得稍加快了步伐并行。

他二人一左一右,各据一席,坐在延福宫至高处。

我们居左,西景国官员居右。

走到前面,发现最接近首席的位置上已有一人端坐。

简宁。

他正微笑着看我,眼神温润如水,极清秀而书卷气的面容,安宁祥和如春风。

我上前,凝望着他,微笑着低喊一声:“爹。”

近看,才发现他是如此消瘦,我心底一酸,忙轻吸一口气。

一人一席,明于远坐在简宁的左侧,我在明于远的左侧。

自坐定,就觉得有两道目光直直射来。

明于远朝我一笑,我微摇摇头,表示毫不介怀。

不料那明紫却直接喊我的名字,无奈,我只得站起向他施礼。

他笑着邀我与他同席,我笑着拒绝。

在座的西景官员中不少人在位上微微欠身。

那明紫却走下来,径自来到我面前,拉起我的双手,暗自搓揉,面上却是笑,口中是邀请不绝。

我忍住浑身四起的寒粒,直视面前这人:“陛下光同日月,简非如与陛下并行同席,当如何去瞻仰这令人眩目的风采呢?”

他一愣,淡褐的眼底戾色闪过。

我静静地微笑,抽出双手,注视着他。

这张年轻的脸,原本生得不错,可惜居移气,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