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移体,多了邪佞,已是坏了格调。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我的脸,如潮湿黏滞的手抚过,笑道:“没关系,简非。朕只会在上位,你要瞻仰,以后有的是机会。”

笑声涩、腻。

对面席上传来闷笑声。

我直觉这话邪,也笑道:“陛下一定听说过沧桑翻转、陵谷变迁;世间万物充满变数,古来多少歌舞地,于今惟剩腐草流萤,垂杨暮鸦。”

说罢,我扫视一眼灯华如昼的延福宫。

钟离恒再也笑不住,面色阴沉,他看着我,神情阴晴不定。

“简非,朕佩服你的胆量。就不知是人的脖子硬还是剑硬了?”他突然笑着贴近我,语声很低,气息阴冷、浑浊,如窖风四起。

我站在不避,微笑:“难说。牙坚而先失,舌柔而后存。世间事,难以多寡论、强弱计。”

“放肆!”对面一身低喝,一年轻男子站起,“吾皇礼贤下士,诚心相邀,你竟如此不识抬举!”

正是刚才闷笑之人。

我抬眼看他,姣好的容颜,轻、滑的目光,整个人如一笔写坏的字,媚而无骨。

看其席位,却坐了西景官员之首。

他身后有人向他横眉。

明于远慵慵懒懒的声音:“张相一定是十分识了抬举,才位及人臣的吧?”

哦?这样的人居然是西景丞相?

他身后有人嗤地一声笑。

那张相顿时满脸紫涨,局促不安,目光飘向钟离恒。

明于远笑着站起:“简非年少,难与二帝同辉。来,请允许明于远为陛下导路——”

说着,右手微一倾,将钟离恒引上了高位。

那高处,阿玉端坐其上,仿佛未闻此间事,一派沉静从容;一双眼看去,若深潭,只有眼底清冷之色闪过,望去如寒星落入潭底。

我坐下,看着钟离恒的背影,他离开前看我时那阴侧侧的一眼,是如此势在必得。

我暗地里使劲擦着双手,再擦,再擦,转头对上简宁的双眼。

他正微笑看我,笑里有欣然,但更多担忧。

我忙朝他微眨一眨眼,他真正开怀而笑。

“傻小子还真不傻。”明于远回来坐定,侧身在我耳边低语。

我微扬起下巴,笑嘻嘻:“那当然,我是谁?怎么着也不能坠了我师的声名,对不?”

“嗯嗯,”他点头首肯,上下打量我,作重新评估状,叹息,“这会儿看,还是个傻小子。”

啧啧。

我无视。

他闷笑出声。

席间纷扰,自不待言。

宴罢回到住处,已近二更时分。

清洌的夜风一吹,只觉神清气爽。

我将满身染上的酒气清洗干净,换上素白的裘服,到仪元殿西侧去看望简宁。

他与我们一同回来,被阿玉安排在他自己住所的西厢。

进去时,简宁正就着烛火在窗前看书,灯光摇曳中,他安宁馨和的气息,充溢整个房间。

“爹——”我走上前,圈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不肯起来。

熟悉的薄荷的微凉,如水般浸润我的心。

“呵呵,刚才在延福宫还以为你真正长大了,哪知还像个孩子……”他轻抚我的背,温言轻笑。

“爹爹放心,我是长大了,而且很厉害的。——不管,这一刻我是六岁的简非。”我闷在他的怀里笑着胡言乱语。

“好好,六岁,六岁的非儿也很了不起呢。”他笑声里的温柔与怜爱,如春日午后的阳光,淡淡、暖暖地照着,流泻在每一片叶子与花上,流泻到我的心底。

渐渐地只觉得宁逸,睡意潜滋暗长。

忽然他抚着我背的手一停,喊一声:“皇上——”要站起,无奈被我缠着,站不起来。

“非儿——”他拍拍我。

我一惊,松开双手,自他的怀抱中抬起头,站直。

阿玉正站在门口,似乎有些意外和出神,漆黑的眼底是温温的光泽。

“简相不必拘礼。”他沉静开口,语声温和。

边说边走进,自坐在窗下。

进来后,才发现他后边还有明于远。

明于远与简宁招呼后,来到我身边,低笑:“六岁,嗯?”

我大窘。

不知他们站在门前有多久,只得胡乱拿起简宁放在桌上的书,却看到简宁欲言又止的神情。

阿玉眼睛扫过,也是容色微变。

怎么了?

我看看手中的书,看看他们。

阿玉已恢复清冷:“那钟离恒不像他所表现的那般愚蠢,简非你要小心些。”

“哦?”我想想,问,“难不成他是扮猪吃老虎?”

明于远笑起来:“这话形象。我看他确实有些故作昏庸。不过,”他眼睛微眯,“这人急色却不是装出来的,所以难免色令智昏。”

阿玉眼神一冷:“席间他几次提及钟离无忌的兵权问题;又顾左右而言他,含含糊糊地暗示解药的事;最后匪夷所思地提出留简非在西景任职的要求。”

“难不成他还想一箭双雕?”明于远笑道,“他想借昊昂之力,帮他夺回靖王手中的兵权,就不怕我们联合靖王颠覆了他?”

阿玉说:“只怕这毒拖久了与简相身子有损。目前最大的难题是不知无忌行踪。明天我会正式提出解药的事,要是他推三阻四……”

明于远眼微眯:“明天听皇上的结果。如他不答应,我去走访西景重臣,说服他们废了这钟离恒。另请宋将军加紧打探靖王行踪。依我看,其人应在附近,钟离恒这次闹出这么大个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

阿玉看看我:“明天下午柏山涛之约?”

我想起晚宴情景,不禁笑起来。

当时西景官员上来轮番敬酒,不知明于远做了什么手脚,宫女倒往我杯中的,居然是白开水。

当一清癯文秀的中年人来到席前,见我饮酒如喝水却面不改色时,不由大为吃惊,他说:“想不到简状元如此海量。久闻简状元才名,明天下午能否赏光,参加我西景一年一度的文会?”

这人谁?

明于远笑着站起来:“简非,来,见过柏尚书。柏尚书仍西景文坛领袖。”

那柏尚书笑着连称不敢,又邀明于远前往。

“简非?”清清冷冷的声音。

我回神,问:“你们看我去还是不去?”

阿玉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去吧。最好将这些士子争取过来,这些人能引导世上悠悠之口。”

我一听,顿时头疼,可想到简宁,知道任性不得,只得点头。

幸好还有明于远同行,我心中暗道。

“非儿,不愿去就别去。”简宁温和的声音。

我笑道:“爹爹,文会非儿很感兴趣的。要不,我们明天一起去玩,好不?”

简宁微笑:“你们去吧,明天我另有事情。”

当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

他们一个个全出去了,只剩我留在流华苑。

静极思动,我想出去走走,才出第三进的门,那沈都统已来到面前,阻止。

我将他一拉,笑道:“陪我上街走走吧。”

他抬头看我一眼,立即垂下双目,挣离了我的手,只沉声道:“皇上……”

“皇上出去了,现在我自己做主。”我笑着向前走。

无奈,他只得跟着我,不管我走快走慢,始终是一米的距离。

我逗他说话,他却沉默,实在不行,就答以嗯嗯嗯。

我一笑摇头。

突然,看到了一家酒楼门前的马。

垂杨下,它静静地立着,浑身火红,却一点不显热烈,斑驳的光影中,居然是淡静出尘的风姿。

太漂亮了。

我奔过去。

“小心——”沈都统的声音。

“嗨,”我笑着上前,伸手去抚摸它光润如露珠的长鬣。

那马似避非避,最后站定,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我对着它瘦削□的耳朵小声笑问。

它清亮、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它,它实在太好看,我真是打心底喜欢。

马慢慢喷了喷鼻息,湿润微凉的鼻子轻轻抵上我的面颊。

我笑出声,搂了它的头,在它眼睛上“啪”地一吻:“叫莲影如何?其色如莲,风姿如水中净影。”

马转转它的耳廓,低了头,在我脸侧挨挨擦擦,状似默许。

我痒不自胜,不由哈哈笑着抓起它的长鬃大力擦拭,顺手将它头颈处柔滑油亮的鬃鬣捋得像鸡窝。

四周打量,街上只行人商贩,酒楼里也许因为是早晨的缘故,生意清淡,似乎没什么人在。

看来马主并不在近前。

沈都统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马,神情间一副不可思议状。

“你让我骑骑,好不?”我抱了它的头,笑着与它商量,“你看你,身高腿长的,我上不去,你低些下来,行不?”

哈,这马居然屈了前腿,我骗身上马。

刚得意地朝站在一旁的沈都统炫耀,它突然一声长嘶,其声清越入云,撤蹄就跑。

“小心——”身后似传来惊呼声,马已载着我绝尘而去,奔行若飞。

“喂喂喂,你慢点好不好?”我措手不及,差不多伏在了它背上。

突然马身一沉,一人已坐在我身后。

“沈都统?”我不敢回头,狼狈地抓着缰绳。

“嗯。”身后之人沉声回答。

正是他。

我松口气。

他俯身自我手中接过缰绳,一促,那马又开始提速。

“我们这是去哪儿?”风中,我大声问。

“带你去玩。”

“你认得路?”我怀疑。

“自然。这一带我很熟。”他回答。

我靠在他的前胸,笑道:“这会儿你到话多,刚才为什么却又一言不发?”

他听后,不再回答,也不再说话。

风在耳边呼呼掠过,这马神骏非凡,载了两人,骑速竟是有增无减,而且极是通灵,自动回避着行人与车辆。

“我们回去吧,要是马主人回来看不见他的马会着急的。”我恋恋不舍,却不得不提议。

他不答,只是放慢了速度,不一会儿,停在了一所高大的府邸前,下马。

我一看,说:“不对不对,停错了。刚才是在酒楼前,这儿是……”

靖王府?

我骑在马上看清门上的匾额,一愣。

立刻转身看马旁的人,呆掉。

哪有什么沈都统?

面前这人二十七八年纪,身材瘦挺修长,五官俊逸深刻,正兴趣盎然、好闲以暇地注视着我。

“你是谁?”我目瞪口呆。

“你说呢?”这会儿他的声音居然圆润低沉,如荷珠流转,哪有半分似沈都统的?

我看看匾额,看看他:“钟离无忌?”

他大笑,纵身跃起,将我一举,放下地面。

“莲影?”他轻柔地拍拍马,圆转的声音,笑意如刀,那马似乎吃痛不住,局促不安地刨着地面。

“喂!你——”我不舍,不由出声阻止。

“我怎么?”他逼近我,气势凌人,却又面带微笑,“简非,你不简单啊,不仅能近烈火的身,而且还哄得它团团转。”

他的眼睛和阿玉一样,漆黑,可是阿玉沉静,他的变幻如光影。

我微抬着头,干瞪眼。

倾国倾城之三

巧极如有神,何处分真假。

初冬的晨风,带着些微的寒意,无声地吹过。

对视中,他眼里不断变幻的光亮,如晴空下的湖面,粼粼波光,摇曳明灭。

突然想起阿玉说他难缠的话,暗自一惊,回过神来,我笑着揖手:“见过靖王。简非有事在身,告辞。”

他随意地倚着马,微笑不语。

我朝他一颔首,转身。

“已经来了,还想走?”正欲行,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

中音,语声轻柔,圆润宛转;手中的力度恰到好处,我怎么挣也挣不开。

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指节苍劲的手,笑道:“靖王相邀,简非理当到府上拜谒,可是……”

他温文尔雅一笑,下一刻,却将我一拖就走。

他和他的马一样,身高腿长,我比他矮了半个头,一路被他拖着穿堂过户,十分狼狈。

“钟离无忌,你放手!”我大喝。

他府中佣仆皆吃惊地看着我。

“你到底放不放?用蛮力算什么本事?”喘息间,我大声指责。

他突然松开手,我收势不及,直向地面摔去。

只得闭上眼睛,等待无法避免的疼痛。

突然身子一轻,人急速升高,头昏中连忙睁眼,发现腰部被他一手托着,转头正对上他漆黑含笑的眼睛。

“要不要放手?”他轻轻松松地又将我向上举了举,圆润的喉音,听上去十分闲雅。

我挥拳击向他的左边太阳穴,算作回答。

他十分轻松地避过。

“唔,莲影——”圆转含笑的声音,说着“叭”地在我眼睛上一吻,随即将我“呼”地扔了出去。

惊慌中,只得又闭了眼,人在空中翻了两翻,最后“呯”地一声,跌坐进一张椅子中,居然不痛不痒。

饶是如此,我也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剩下靠在椅背上,气喘如牛。

他也不说话,懒洋洋地倚着书架,笑看我,漆黑的眼底光影不定。

他刚才称我什么?莲影?

这小气的家伙,只是骑了一下他的马,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吗?

最后定下神来,才发现身处一间书房。

一式的紫檀器具,疏朗阳刚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