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疑间伸手欲揽,见我没有再躲避,把我轻轻圈在了臂弯。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这些天,是我第一次主动接近人,想想,还得感谢那两个恶劣的家伙。

不知这二人现在醒了没?

昨夜他们和明于远、宋言之连番对饮,离席时,已有酒意。

“简非,从此水阔山遥,珍重。”圆转醇厚的声音,诚挚、温和。

夜色下,他深黑的眼底,是难明的光影。

我看着他,初遇、文会、近日种种,涌上心头,一时离情萌动,正要说话,他却忽然一把抱了我,飞身上马,疾驰。

“无忌,无忌——”我的声音被越来越强劲的风吹散,剩下惶恐、不解,间着明灭的灯光、急速后掠的树影,扬尘般,落了身后一地。

他只是把我拥在胸前,紧得我呼吸都难。

马速越来越快,似带着某种奔腾难抑的渴望,要穿过寥廓的夜,奔向某个遥远的地方,那儿有潮浪飞卷,大江千里,摧岸裂崖;那儿是地火奔突,激越冲撞,无从渲泻。

一瞬间,我似有所明了,惊诧、惶惑、无奈、不安,诸感难名,只叹息着轻喊一声:“无忌。”

他似一颤,马骤然停下。

四围一下子变得极静,除了耳边流过的风;除了如海的夜息翻涌;除了如雪的清光下的路,并行、延伸,向远方、向未来,默默。

他调转方向,回去;自始之终,一言不发。

去与回,仿佛只片刻。

灯火光中,他微笑着朝阿玉他们一颔首:“今夜就当别过,走好。”

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滋味难辨,似迷茫,似释怀。

裴伯玉在我临睡前过来,递给我一张写了字的纸,简简单单一句“以后你可能用得着”就离开了,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今晨也不见人影。

想起此人的洒脱、不羁,不知此后能否再见,淡淡的惆怅,流过。

车窗外,西风原上,芳草将芜。

目光落在苍茫的天边,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思绪如风中烟,飘忽,湮灭。

此番归去,又会有多少变数?

明于远说:简非,给我五年。

五年。

我在心底暗叹一声。

这五年,我做什么?

真像承诺明于远的一样,置身朝廷,直到昊昂发展壮大?

南书房中继续消磨光阴?。

还是……?

“非儿?非儿——”耳边传来简宁十分遥远的声音。

“唔——”我朦胧应答。

……

一阵颠簸,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睡着了,枕着简宁的腿,蜷在他的身旁。

马车里十分安静,睡意未消,侧转身,抱了他一只手臂,继续寻梦。

将眠未眠间,感觉不对劲,丝丝缕缕,传入鼻端的是什么香味?

似兰非兰?

我一惊,抬头向上看,清峻沉静的面容,仪态雍容端庄。

阿玉?!

手忙脚乱爬起来,看着他,兀自怔忡。

“不再睡了?”漆黑的眼底,笑意隐隐。

“我爹爹……”眼睛扫过,不见简宁的身影,可刚才我明明是与他同一辆马车的。

“我来看看你,与他暂换了马车。”

什么?

“睡傻了?”他看着我,微笑起来,伸手欲抚上我的脸。

我忙向后避去,咚地一声,撞在车壁上,发出偌大声响。

眼前一黑,已落入他的怀中。

“看来武功学得并不怎么样,还是我来教你吧。”他俯首向我,眼里全是笑意。

我看着他,瞬间感受到他此时满心的欢悦和……期待?

眼前飞掠过解毒那夜如梦如幻的一幕。

惊疑间,忙伸手推,他不但不避,反而越来越接近,漆黑的眼睛似乎在细细地观察着我,清冷的气息,淡笼。

阴暗的宫殿,淋漓的鲜血……

汗水瞬间冒出来,奋力挣扎着,张口欲喊。

他飞快捂住了我,微凉的指尖,坚定沉静的味道。

我渐渐安静下来,坐到了对面,茫然发呆。

他低声问:“简非,你究竟在怕什么?”

看着他沉静深黑的眼,我不知如何回答。

慢慢地,仿佛来到月下野塘。

莲衣如雪,一支清绝,孤寂dú • lì的清影,执着地等待,带着热切和盼望,等待另一枝从昏沉的水底苏醒,长出水面;滋长出与它一样的叶片、开出与它一样的芳香。

从此,相依相守,承着星光,沐着清风。

可是没有。

它只能在每一个漫漫长夜,独自消减着它的盼望,磨蚀着它的热情,消散着如水的苍凉。

西风中,褪尽风华,结出苦涩,沉埋黑暗;却又在来年的春水中,再次萌发,再次等待,哪怕终是苦涩。

年年如斯,永生如斯。

为什么会看到这个?张惶地闭了眼,再睁开时,一切如常。

他雍容端坐,不知什么时候已转了头去,注视着窗外,出神。

我松口气,暗念自己每次看见他就神经紧张,以致产生幻觉。

“莲影,你来了……”叹息般清冷的声音,从那莲塘里发出,在心底回响。

这一声如此清晰,清晰得如同当面道来,怎会听错?

我猛地站起,呯地一声,头撞在车顶,一阵昏眩。

他似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我,低声询问:“怎么了?这么惊慌?”

我看着他,看着他沉静清峻的脸,无数的疑问,变成一句:“明于远今天生日,我看看他去。”

扶着我的手一颤,他静静地看着我,漆黑的眼底,似乎风云将起,最终片片消散,沉寂。

“去吧。”他松了手,重转向窗外,不再看我。

我坐在明于远的对面,不知从何说起。

明于远放下手中的书,眼微眯:“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苦恼地皱了眉。

“说来听听?”温和,沉稳。

“我看到……感到……”语无伦次。

“看到你认为不可能看到的?感受到了不愿意感受到的?”仍是低沉温和的声音。

什么?

我吃惊地看着他:“你知道了?”

他眼底一暗,随又微笑:“不,只是猜测,不然你……?”

“算了,别说了,可能是紧张过度。”我抹抹脸,似要把满心的疲惫和疑问一同抹去。

他似犹豫了下:“好,不说。”

“今天是你生辰,我……”

“唉,为师我盼望了很久的礼物看来是飞了。”他狭长的眼底,幽怨、失望之色别提多明显。

我虽在烦恼中,也笑出来。

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犹豫挣扎中,接近他又疏远,疏远又接近,手心里全是汗。

“你想做什么?”他终于有所感觉般,满脸戒备地看着我,一副时刻准备着誓死抗辱的样子。

我满心的紧张和别样的心思顿时消了个干净,看着他,笑出了声。

温暖流遍心底。

“傻小子——”他叹息般,伸手揽过我。

深吸口气,一把拉低了他,吻上去:“生辰快乐。我现在这样子,……等好了……”

他不胜痛楚般一颤:“简非——”

檀香的气息袭来,他反吻住我。

不尽缠绵悱恻,无限的隐忍。

“简非,遇到不能确定的事,不如大胆去接近,去证实。逃避、害怕,解决不了问题。记住,遵从自己的心意……我总会在原地,在你身边。”他在我耳边低语。

(关于酒醉,会写个番外,算做交待……)

勤修栈道

且把栖云志,暂向世间存。

归来已近深冬。

回家整理后,第一件事就是泡进温水里,想把连日来满身心的疲惫全部清洗掉。

卧房里地火龙已用起来,拭干头发后,决定不思不想,蒙头大睡。

在家闲极无聊,到兰轩向陶掌柜要了个茶博士的职位,每天只与茶打交道,到也省心。

这天提壶到听松阁,阁内仅一人,背光而坐,面容模糊,见我进去,举了茶杯给我:满上。

哪知这人却又不喝,一双眼滴溜溜打量我,犹自不够,站起来上前欲拂开我面前的头发,被我一掌挥开,哪知这人低笑着不依不饶,把我往墙角一推,整个身子欺上来,磳磳磳。

怒极无法,举起手中茶壶就向这人砸去。

只听“啊”地一声惨叫,声震耳膜。

我浑身一激棱,睁开眼。

却见一人捂了一只眼,在我床尾蜷着身子,打滚。

“阿敏?!”

看看他,看看地上一本厚厚的书,看看四周。

哪有什么听松阁,分明是我的房间。

怎么会这样?

我靠坐在床里,硬是回不过神来。

“好啊,简非,”他扑过来,把我压倒在床上,“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却要弄瞎了我。”

看着他有些发红、流泪的左眼,依稀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忍不住,笑出来,忽觉笑得太吃力,才猛然意识到他此刻正伏在我身上。

“让开,慕容敏!”我挣扎着,使劲推他。

他似一惊,忙坐起来,看着我,若有所思。

“阿敏,坐到窗口椅子上去,好不好?”我避了他的目光,坐起来。

“不好。”他忽作指控状,“你小子真不够意思,久别重逢,一点表示都没有,还企图砸伤我。”

什么?

看着这张率直爽朗的脸,想起他被阿玉调离京城前,对我的担心与嘱托,不由朝他抱歉般一笑:“阿敏,见到你真高兴。”

他瞬间笑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唔,这还差不多。不,还差点儿……”

说着上前一把抱住我,在我背上拍拍:“回来就好,简非。”

声音诚挚,带着由衷的欣慰。

“谢谢你,阿敏。”我犹豫了下,亦伸手反拍拍他。

突然发现,这样的肢体接触似乎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

其实,本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不?魔由心生,自己吓自己罢了。

我在心底暗自笑笑。

室内一片温暖明亮,梅极清的香伴着阳光,丝丝流淌。

突觉有些不对劲:“什么时辰了?”

阿敏正静静地注视着我,闻言笑起来:“来时已散值,我到这儿也一个多时辰了。”

这么说已近黄昏了。

难怪亮得这么浓郁,原来是一天的晚霞全涌进了西窗。

一想,不对。

我看着他:“你说什么?!?来了一个多时辰?你……?”

“怎么?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一派理所当然,忽又朝我促狭地笑笑,“简非,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样子吧?”

我哭笑不得:“你嫌太无聊了,是不?”

“不不不,”他摇头,再摇头,笑得见眉不见眼,“哪会无聊,简直太有趣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安宁馨和,像两岁小儿,真想扑上去咬一口、再咬一口;被我捏了鼻子,你只会摇摇头,嘀咕‘不要’,声音温软得不像话,听得人心里……嗷!”

看着他,我不禁哈哈大笑,连日的阴霾消散不少,一时只觉神清气爽。

“简非,你小子也太狠了吧?”他自地上狼狈站起,呲牙咧嘴,“这一脚踢得真是不遗余力。”

“谁让你胡说八道了?”我穿衣起来,洗漱后问他,“走吧,到书房去,请你喝茶算赔罪。”

“赔罪?这昊昂上来,也只有你小子敢对我这般无礼了。”他哀怨无比,又皱了眉头,“喝什么茶?你睡这么久不饿吗?难怪瘦得抱起来都……”

“啊,还好,”被我一盯,他笑嘻嘻改口,“越来越好看了,这眼神中的气势也见长啊。嗯嗯,不错不错,将来朝堂上一站,谁敢盯着你看,你就嗖嗖嗖眼箭射过去,保证阵亡一大片。”

这小子。

可一回味他的话,却不觉皱了皱眉头。

朝堂?

“怎么?你难道想一辈子藏在简相的羽翼之下?”他一扫脸上嘻笑之色,眼里一片沉思,“想离开,是不可能了;要自保……明于远、宋言之,哪个不是龙章凤姿?可是谁敢打他们的主意?”

“我敢。”我恶作剧心理作祟,看他难得这般严肃,忍不住开起玩笑。

他一怔,大笑起来:“当然当然,要是你简非愿意,这世上没几个不缴械投降的。问题是,你愿意吗?”

我愿意的。

可是那家伙说:简非,给我五年。

五年,他定会尽平生所能,建成一个强大的昊昂帝国,这点,我绝无怀疑;有时想起来,实在佩服他,要是他说一句“简非,我们离开吧”,我肯定是立刻和他一同去了。

五年。

总得做些什么吧,到时候把他吓一跳,似乎也蛮有意思。

心念一动,我微笑道:“朝堂,不是我愿意去的地方,无法适应。”

他看着我,眼底是沉思和玩味:“无法适应?我看过你在西景文会前,与柏山涛他们的一段很有趣的对话,很老练嘛……”

看过?

他微笑,很坦然:“是的,看过。我自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依我看来,你要愿意,不出五年,定会是第二个明于远。你不考虑考虑?你想想,要不是多少顾忌着明于远,我皇兄会对你忍到今天?你要是自己变成明于远……”

什么?

想想他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我心微动。

可是……

你愿意去驾驭那些心比山川更深险的大小官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