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烂演变成忽阴忽晴,最后终于是阴晴不定,错愕地捧着一壶酒,僵立在竹林小径旁。

究竟怎么了?

想起阿玉听到我要回来时的那迟疑沉吟的神情,我心中疑虑顿起。

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得牵着阿朗站在小径上,与钟伯大眼瞪小眼。

“简非,这位老人家是?”阿朗的声音冷冷静静地响起。

“钟伯。”我顺口答道。

“钟伯你好,”阿朗抽出手来,站在我旁边,朝仍在发愣的钟伯微一点头,“简非在我安王府上这几天,简府是不是发生了一些事?看钟伯刚才一脸喜气,定是好事了。莫不是简丞相新纳了妻妾,您老人家瞧着也代为欢喜?”

什么?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阿朗。

不想,钟伯手中的酒壶在托盘里,晃晃晃,几滴酒晃出来,在空气中散逸成微熏的氤氲,钟伯的脸慢慢红起来。

“没事了,您老忙去吧。”阿朗看看钟伯,微翘的下巴一抬。

钟伯尴尬地朝我笑着一躬,捧着酒壶,穿过竹林小径,去了。

“简非……”阿朗看着我,一副想安慰我又不知如何措辞的模样。

我揉揉他细软乌亮的头发,笑出了声。

“阿朗,我爹他要真娶了妻妾,我开心还来不及。不过,我爹娶亲?亏你想得起来。”

我拍拍他的脑袋:“阿朗,你刚才的样子,还是蛮厉害的。”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那眼神仿佛十岁的人是我,而他,早已长大成人,甚至顶天立地了。

啧啧,真是老气横秋、太没大没小的了。

他笑起来,漂亮的小脸上,沉毅之色消散,顿显天真。

后园。

阿朗看着满湖绿波,指着那个钓鱼矶:“你常一人在此垂钓?那只小船,用来做什么?”

我笑起来:“没事躺里面,从流漂荡,很有意思啊。”

他却眉一皱,沉吟间自下结论:“原来,你不喜拘束。”

我大笑出声:“阿朗,你太厉害了吧。”

阿朗还没回答,笑声却把那灰马招来了。

它自快哉亭的小丘冲下来。

一路踢踢踏踏横冲直撞,我忙抱起了阿朗。

不想阿朗挣脱着要下来:“我被马吓坏一次已是大不该,哪会次次被它吓倒?”

他抬起微翘的下巴,看着灰马一脸的倔强与镇定。

不过,从他微微苍白的小脸上,仍是可以看出几分不安。

灰马清亮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阿朗,阿朗看着看着笑起来。

“简非,它跟小野兔还真像。”

说着,伸出小手,试探着抚向它。

灰马打了个响鼻,阿朗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

我大笑:“阿朗,刚才你说话行事,真把我吓了一跳,不过这会儿看你,又像小毛头了。”

阿朗漂亮的小脸,苍白不再,露出几分羞意。

只见他稍犹豫了一下,接着双眼一闭,上前就抱住了灰马瘦伶伶的长腿。

倔强沉毅的小脸上,颇有几分狠劲。

灰马低下毛茸茸的大脑袋,湿润的鼻子碰了碰阿朗的脸。

阿朗小小的身体一颤,极慢地睁开一只眼,然后双眼大睁,搂了灰马的头,小心翼翼地亲上了灰马的眼睛。

“原来,一切不过如此。”最后,他松开手,倔强的小脸上,是自信沉着的微笑。

“我骑骑它。”

说着,身子上纵,却终因太矮,从马背滑了下来。

我笑着抱他上马。

他骑在马上微皱了皱眉:“居然浪费了五年……不过无所谓,一切还来得及。”

说着,纵马向前,瘦瘦小小的背影,挺拔。

我在一旁看着,满心里为他感动。

这么倔强,这么勇敢。

可以想像,未来的他会是多么出色。

灰马载着他沿着湖边小跑。

冬日湖风吹过,带着几分寒意。

dú • lì斜阳中,渐渐有些出神。

晚上是不是可以趁机提出去边关的事?

这事当如何征得简宁的同意?

这会儿他应当是在家的吧,不然,钟伯那壶酒是拿给谁的呢?

娶亲?

想起阿朗的话,不禁又笑起来。

“简非?简非?”

阿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返回。

“喂,没有礼貌的小家伙,我可是你老师!”我一弹他的额头。

想想,忽然笑起来。

这弹指神通一向是明于远拿来对付我的,不想现在……

“想起谁了?笑得像个傻瓜。”阿朗扁扁嘴角。

霍,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他看看我,补一句:“我不会把你当老师,所以别指望我喊你老师。”

我拍拍他的小脑袋:“行了行了,不喊就不喊吧。反正我这老师也只做了十五天。”

“别把我当小孩,”他甩落我的手,一脸认真,“简非,我会把你当作朋友,最好最好的那种。原本想要你一直陪着我……既然你不喜拘束,就算了。我反正很快就会长大的。”

这小家伙。

听着听着,我的心变得酸酸软软。

我半蹲下来,与他平视:“行,阿朗,我们做最好最好的朋友。”

他伸手与我一击掌,看着我,却又感叹:“简非,你太漂亮,心肠太软,而我又太小……”

我笑着抱起他狠狠地亲了一下:“阿朗,那我变成大恶魔好了。”

他又用“你只有十岁”的眼光看着我。

“我真的很高兴,阿朗,我们就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我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他。

他漂亮的小脸上,一片沉毅与冷静,与他的年龄实在是大异其趣。

后来几年,他年年岁考皆是头名。

十五岁参加科考一举中得状元,不过他却很不满意,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文章与书法皆远不及当时的我。

后来跻身朝堂,城府深沉,足智多谋,作风凌厉,手段老辣,很快成为昊昂的肱股之臣。

与我相处时,却十分坦然大方,亦毫不作伪,确如他当初所言,最好的朋友般。

此是后话,不提。

慕容越的寿宴,设于东厅,席间只得他们一家三口,阿玉,阿敏和我几人。

席间阿朗满斟了一杯酒,站起来:“五年来,朗儿让爹娘费心了。今奉霞觞,恭祝爹爹南山寿永,身全五福。”

口齿清晰,声音清亮,仪态沉稳。

他们全十分吃惊地看着阿朗。

待反应过来,慕容越再一次泪湿了双眼,微颤了手,接过阿朗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今朝痛快!”

眉宇之间,沉郁尽扫,一派英睿爽朗。

“简非,你真不简单啊,”阿敏推推我,“来,我代皇叔敬你一杯。”

酒,被阿玉接过去,一口喝了。

我看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也太理所当然了吧?

“怎么?难道你想喝?”他漆黑的眼底神色难辨。

哼。

我转了头,却见阿敏兀自发愣。

我颇不自然地解释:“诸位有所不知,简非不能喝酒,一喝即醉,一醉大约就会胡言乱语。”

阿玉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一抹笑。

“哦?”阿敏看看他,眼底光芒变幻间,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上次在止善楼,你一杯喝下去,人人紧张。”

“不过,你不会喝酒,怎么去边关?兵营里那帮人全是大酒缸。”他似乎为我担心上了。

“怎么,简非要去边关?”慕容越吃了一惊。

阿朗也十分疑惑地看着我。

“是的。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简非想去边关大漠看看,长些见识。”我笑道。

“不行。”清冷的声音,淡淡的口气,但态度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恳求般看着慕容越。

“皇上……?”慕容越略迟疑了下,征询般看向阿玉。

“此事已定,皇叔不必再提了。”清清冷冷的声音,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心中不是不失望的。

我垂下眼睛,不吭声。

腿长在我身上,到时候不告而别,跟着宋言之一走了之,你们又能奈我何?

“简非,阿朗以茶代酒,敬你。”

他乌黑晶莹的双眼,满是安慰。

“阿朗,还是你好……”接过他手中的茶,慢慢地喝着。

“简非?阿朗你小子真没礼貌。”阿敏笑道。

“这是我与简非在他家后园的约定。”阿朗看一眼阿敏。

漂亮的小脸上,一副“你真多事”的表情。

“他家后园?简非回去过?什么时候?”阿敏语带惊讶。

怎么全这口气?

我回自己的家有必要这么惊讶?

这十几天里我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看他们。

阿玉站起来:“朕与简非先回去了。你们慢用。”

阿敏笑道:“皇兄放心,趁皇叔今天高兴,阿敏负责把皇叔灌醉。”

我拍拍阿朗瘦瘦的肩:“我会常来看你;你有时间,也可以去找我。”

他站起来,朝我点点头,小脸上一片沉毅。

辞了众人,阿玉提议步行,我自无异议。

街头,行人稀少。

只零星几个小贩,袖着双手,北风中瑟缩着,守着十分清冷的生意。

深冬的夜,寒冷中,别有一股澄鲜透彻的味道。

十五的月,清光如雪。

下个月的今天,是我的生日了。

到那天,那天……

转念间想到明于远,那双狭长含笑的凤眼自脑海里冒出来,我的心咚地一跳。

他要是知道了阿玉刚才态度坚决、一口回绝我的事,定又会笑我傻。

这家伙现在在做什么?

“……”

闷头走着,不注意一下子撞到了阿玉身上。

“在想什么?与你说话也没有反应。”

他不知何时已停了脚步。

我抬眼看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你帮了我皇叔这么大个忙,说吧,有什么要求?”

最想要的已被你回绝,还要什么?

我摇头。

忽然想起一样东西来。

“那契约?”我看看他。

他不知听到没有,转了身,缓步上前。

唉,怎么可能听不到,他功夫在身,听力向来卓异,不答应自是不愿答应。

这世上,我衣食无忧,一切的功名唾手可得,可便便最向往的,却求之而难得,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我自己在强求。

我轻叹一声。

“……回来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依稀说着什么。

“简非?”

我茫然回神。

谁回来了?

“和我在一起,你就这么心不在焉?”阿玉看着我,月光下,自语气至眼神,一片清冷。

“不是,”见他这样,我忙解释,“只是我想要的,……”

想想,又不知何从解释起,只得住了口。

“是我不好,分神了。”我朝他抱歉般笑了笑。

他看着我,许久不说话。却自内而外,变得一派柔和。

“你说谁回来了?”

“我父皇。”

“你父……”

什么?!

我十分震惊地看着他。

倚伏难料

即灭灾风。否极还须有泰通。

坐在书房里,我依着窗子出神。

刚才阿玉的一番话,到现在还难以消化。

家学渊源,简氏子弟,绝大多数为治理朝政的杰出人才。简府在昊昂,有丞相世家之称。

简宁十五岁步入仕途,十七岁凭自身才干位列朝殿。不久即对阿玉的父亲——当时二十多岁的景帝慕容珣倾心。

彼时慕容珣已有子女七名,后宫嫔妃十数人,且与皇后算得相敬如宾。他得知简宁心思,碍于那份契约无法明拒,于是决定不理不睬。

简宁也不如何相逼。

一连五个月,白天在朝堂之上神色平静地处理政事;夜里则徘徊宫门之侧,风露中霄,不言不语。极清秀而书卷气的一个人,就这样在沉默中慢慢消瘦,除了那双温润而执着的双眼,自始至终目标不改,恬静而热烈地凝望。

面对这样的注视,起初慕容珣尚能神色自若,后来渐渐坐立不安,最后已是困若斗兽。

那夜,漫天风雪,瘦弱的简宁于宫门外已站了两个多时辰,任谁劝说也不离开。走投无路的慕容珣冲出去,把简宁带回宫中。

烛光下,冻僵了的简宁依旧是那样凝望着慕容珣,目光如海,专注浓烈,仿佛倾诉了千言万语,可事实却是,他从头到尾没有开口说过一句爱恋的话。

任何的话语其实已成多余。

在这样的目光里,慕容珣终于溃不成军,输得十分狼狈而又心甘情愿。

这一输仿佛就是一生一世。

自此,慕容珣疏远了后宫所有的女子,只与简宁倾心相对。

他二人,一为雄才大略的帝皇,一为心怀锦绣、睿智沉着的朝臣;他二人,又是慕容氏与简氏世代纠缠中的一环,只不过这一代,是两情相悦。

直到简宁二十一岁。

为了子嗣的事,他们争执过多次。慕容珣希望自己的子女能与简宁的后代有幸福的未来,可简宁却不愿娶妻。

他的理由很简单。

既已喜欢上慕容珣,自然是终生相随,如娶妻子,则必然会负了人家。

因为心怀执念,慕容珣竟瞒着简宁,帮他求得了简非的娘——一位因容貌而名动天下的女子。

mí • yào之下,致使简宁与那女子有了夫妻之实,不想这一次却使人家珠胎暗结,无奈,简宁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