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张网,网眼里滤着让你维生的空气;可人却无法穿网而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格,一室明亮,亮得晃眼,亮得无处遁形。

他们人呢?怎么到现在一个也没回来?

他就这样站在我身边,既不开口,也不移动分毫。

只觉得自己似一只越来越紧绷的汽球,稍稍再用力,就会爆了。

“简非,你在紧张什么?”

他突然温声开口。

“没有。”

我飞快否认,声音很大,吓了自己一跳。

他笑起来:“好吧,没有紧张。”

声音奇异地温柔,带着轻怜微哄的味道。

我顿感吃不消。

这样的陌生,这样的叫人无法应对。

恐慌中,我站起来:“皇上,容臣告退。”

“退?你还能退到哪儿去?”

他轻轻松松地问。

“到我这儿来吧。”

低沉磁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蛹里的蝶挣脱了束缚;空气中的鱼重回到江流;土里的蝉越过黑暗,在绿叶间鸣唱;厚重的墨云裂开,阳光倾泻而下。

我如释重负。

“皇上,臣有事与明国师商量。”

起身欲行,可他站在我面前,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似兰非兰的香,若有若无地传来,清清冷冷的气息,逼出我微微的汗意。

脚步声,自门口向里,一步一步,从容淡定。

转眼就到了我身边。

“也好,今天就把一些事情挑明了吧。”

明于远淡淡地说。

我重又紧张起来。

明于远抚慰似地朝我一笑。

阿玉缓慢转身,看看明于远,开口却是:“你来得正好,朕的胞妹你不肯要,明霞郡主的事你不会还想拒绝吧?”

态度和煦,语声温和,似乎浑然没有听见明于远的话。

“抱歉皇上,明某此生除了简非……”

“哦?那就让简非娶了她吧。”阿玉打断他的话,轻描淡写来一句。

什么?!

“不!”我大声拒绝。

“你想让简氏一门从此绝后?”阿玉看我一眼。

他眼里分明有些什么,心烦意乱间不及细想。

这话,我更是无从回答。

与女子拜堂成亲,真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

与女子同床共枕?

冷汗陡然冒出来,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一推阿玉,飞奔出去。

两只手同时轻拍上我的后背。

扶着墙回头,对上阿玉漆黑含笑的双眼。

似乎我这反应,令他十分高兴似的。

我忙转了头。

不想看到的仍是笑容。

“你笑什么?我昨夜受了风寒,胃有些不舒服。”

我解释,脸上的温度悄然攀升。

明于远一听,敛了笑,十分严肃的样子。

一眼看去,那表情要多假要多假。

我暗自羞恼。

“受凉了?那要不要去咸安宫歇着?柳总管……”

听话音,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说辞,却不点破。

清冷的语声里是隐隐的笑意。

“别别,”我忙拒绝,“现在好多了。”

“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吧,明天的晚宴准时参加。”

似乎十分关心。

说完,也不看我们,转身即行。

这就走了?

那明霞郡主的事他究竟是什么主张?

“皇上!”

他恍若未闻,继续上前。

“阿玉……”

无奈,我不得不放低了声音。

明于远却眉一皱,朝我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什么事?”

他终于停下来,转身看着我。

“云昌国国君一行,交给我来安排吧。”

心一横,决定揽事上身。

“你想做什么?”他微笑起来,“让他们知难而退?还是想去见哥舒阳?”

啊,哥舒阳。

怎么把这个人忘了。

头痛。

他看看我:“此事已经交给了礼部。”

说完又欲转身。

“你把她纳入后宫吧。”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

周围的空气突然连降十度,阳光似乎也一下变成冰芒,散发着幽蓝森冷的光。

“你说什么?”他问。

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

我不禁一瑟缩,就想向后退。

明于远稳稳地揽住我的肩:“简非的话很有道理,皇上考虑考虑吧。简非既然无意皇上,皇上何必再三为难他?安王现已重新理事,景帝也已回来,待明日事了,明某决定退引……”

什么?

我飞快转向明于远。

“退引?驳回。”他打断明于远,语气沉凝,不容置辩。

淡扫过我肩上的手,似乎瞬间作了决定,“为难简非?好吧,那就让你们为难为难。你二人谁娶她,现在就去商量吧。”

“要是那明霞郡主不愿嫁呢?”我问。

他笑起来:“简非,你明天要是敢丑化自己,朕会当场下旨把她许配给明国师。”

笑容如霜。

我听着发呆。

居然一下子就洞悉了我的计划。

目送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雍雍容容,穿过梅林,一路往兴庆宫去了。

“关于娶妻,你看不出皇上本来只是想试探你的吗?”

明于远一敲我的头。

试探?

试探什么?

被明于远一提醒,我才依稀明白他刚才轻拍我后背时,眼中的笑意所为何来。

原来是为确认我对女子的态度了。

一阵懊恼。

丑化自己,让明霞郡主看见我后大失所望,这是昨夜想好的对策,现在全完了。

阿敏找不找已经无所谓,红袖招是不必再去,那儿艳俗的衣服压根儿用不着了。

“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你自己想办法吧,事是你惹出来的。”

他眉一皱,牙疼状。

未了还闲闲补一句:“我也不想看到你故意把自己画丑了,所以你最好不要那么做。”

我气极反笑:“你放心,我还不想让你娶她。实在没办法,我娶她好了。”

“变聪明了,”他点点头,抽出一张纸递给我,“云昌郡主的生活习性、兴趣爱好全在这上面了,你好好看看吧,免得到时候亏待了人家。”

什么?

还越说越当真了?

他一弹我的额头:“别老是想着依赖别人,我还能帮你一辈子不成?你看看你刚才,差点儿没被他吓得抱头而逃。”

无视他的嘲笑,直接反驳:“难不成还能朝他发火、使性子,甚至耍赖?”

“有何不可?你退多少,人家就会进多少。你为什么不试着一步不让、甚至以退为进?凡事不去试,你怎能知道对方可以退让到什么程度?”

我似糊涂似明白。

与人相处,有必要这么复杂吗?

“唉,我看你在别的事上又一点儿也不笨,”他头疼万分的样子,“算了,这事以后再说。眼前这麻烦,你自己想办法。”

说着,要走。

我忙问:“可不可以安排我提前见见哥舒阳?”

他笑起来:“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他会主动去找你的。能不能说服他,就看你的了。”

笑得真够意味深长的。

无心去探讨他的笑容,哥舒阳会来找我?

看着他笃定的样子,决定还是不质疑为佳,免得又被他笑。

坐在书房窗下,拿出明于远给的那张纸。

明霞郡主,年十六。生性活泼,不喜拘束。未习诗文,粗通文墨。善于骑射,爱马如命。

寥寥数字,看了很久。

这样一位女子,大草原才真正适合她吧。

扬风踏尘,率性自在。

有念头自心底快速闪过。

着手准备。

新纸做旧。

糖色和着红茶,外加白矾烧煮出色,把茶叶过滤干净,加胶制成染汁。

裁纸,三四张为一沓,平铺桌面。

排笔沾上做好的染汁,顺着纸纹,刷色。

由浅入深,层层加深。把这些染了色的纸细细阴干。

磨墨,在这些加工的纸上,援笔书写。

装订成册,做了封面。

一本陈旧的、仿佛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册子做成了。

想想不够,又匀称地撒了些樟木粉,用一块洇黄的绢帛包好。

“小公子,再忙饭也要吃吧?一天了,你粒米不进,到底在忙什么?”

环儿提着食盒走进来,神情间颇有些薄嗔。

什么?

这才发现已是一室轻阴,斜阳把竹影送上窗扉,纤细清瘦,摇摇曳曳。

我站起来长舒一口气,笑谓环儿:“事关终身,暂时保密。”

“哦?哪家姑娘这么好的福气?”

“环儿,我喜欢谁你又不是不知道。哪家姑娘嫁给我,都是没福的,所以就不害人家了。”

环儿整理着书桌,头也不抬:“小公子现在还小,再大些,会有中意的姑娘的。”

再大些?

依在窗前,外面一树的梅花,清绝。

十年前,六岁的我,曾笑嘻嘻地把一枝梅花递给了那个凤目流光、似笑非笑的家伙。

结果,他成了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我最依恋的人。

今天他说要退引,是为我吗?

“简非,给我五年时间……”

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我那一心要离开的想法,究竟对还是错了?

“多吃些。你看看你,朝廷里才去了一年不到,却越来越瘦。”

环儿把饭菜端出来,动作很轻,嘴却不闲。

抑下心思,我打趣她:“环儿,你越来越大胆了。”

见她脸红不自在,我转了话题:“我爹吃了没?”

“相爷与……他们一早出去了,还没回来。”

哦?

想起景帝,想起他凝视简宁时,眼底的柔和,对他说话时声音的温厚……

我暗自笑笑。

再霸道冷峭的人,原来一样是情关难过。

一张清峻、冷冽的容颜没由来地出现在我脑中。

一口稀饭顿时呛了,我咳得眼冒金星。

“简非吃着饭也会分神?”

谁?

忙抬头,来人站在书房门前,深目鹰鼻,此时正微笑着看我,浑身的力凝而不发。

哥舒阳?

不是说明天才到吗?

“小公子……”钟伯自他身后气喘吁吁的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拜贴。

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他这么轻易就找到了我的书房所在?

心思纷转间,控制了浑身的不适与紧张,微笑站起:“好久不见,哥舒兄请进。”

他闻言,神情放松下来,大笑道:“简非好气度。”

阔步而来,坐在了我对面。

“吃过没有?”我也笑着坐下。

“没有。”

答得真老实。

“钟伯,请环儿再添一副碗筷吧。”把钟伯打发走,免得他因为没能阻止来人而浑身不自在。

玉白细瓷的碗,在他手中像只酒盏。

转眼间,粳米稀饭已被他喝下去三碗。

佐菜一点没动,目光全在我脸上身上,敢情把它当作了下饭菜?

想起止善楼中,他灼热的目光、粗重的呼吸,我真正食难下咽,干脆放下食具。

“你瘦了,也沉静了不少。还有,”他似乎十分开心,“更好看了。”

叙旧来了?

只是那过往我不想提及,这旧还是不叙为佳。

我微笑:“哥舒兄风采如昔。穿堂过户间,更是雄健非常,如入无人之境。”

他仰首大笑:“简非,你是怪我没有亦步亦趋跟着你那磨磨蹭蹭的管家,还是讽刺我对你家环境十分熟悉?”

大方地坦承自己所为,神情间毫无愧色,也没有生气。

到是条汉子。

这次,我真心笑起来。

他突然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

“哥舒兄是替令妹相亲来了?”

极力漠视身上四起的寒粒,我不肯示弱,静静地回视着他的眼睛。

他居然脸一红,低头喝粥。

只不过,碗太小,不经他喝,一口就见了底。

他一愣,索性放下了碗。

“我回去后,曾经几次派人来简相府打探你的消息,不过,都被府上暗卫给击退了,只探得府上大体布局。”

他坦诚相告。

我却暗自惊讶。

我家中有暗卫?谁派来的?

想起阿玉说他母后曾派人来暗杀我的事。

与景帝有关?

“简非?”

一只骨节苍劲的手几乎没扶到我脸上。

瞬间,我本能地想向后让。

可能让到哪儿?又怎能让?

只微笑端坐:“所以这次哥舒兄是亲自实地考察来了?”

“我只是想早点看到你。”

答得仍然很诚实。

我不得不再次笑出来。

“上次的事……”

我打断他:“什么事?哥舒兄在止善楼与沈都统比武败北的事?你把它忘了吧。”

他一怔,忽又哈哈大笑,笑得十分欢畅。

“简非好气度!”

呵呵,这是他第二次赞我了。

惭愧,还真是不敢当。

我微笑:“两国相交,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说吧,哥舒兄此次来,所为何事?莫不真是为令妹……先声明,我是不会娶她的。”

他沉声问:“为什么?”

“我不会娶任何女子,”我淡淡回答,“所以你用不着生气。”

“这事有些难办,”他苦笑一声,“你不知道我妹子的性格……她自从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