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骨

这么说也行。

迦叶满脸震怒:“你想用佛指燃火?!”

他果然这样问了。

真是有趣。

我笑起来:“我想看看有无舍利子。”

“你糊涂了?它是木头的,怎会有舍利子?!”

“既然是木头,大师何必动怒?”

他一听,僵坐如石。

炭火红暖,茶炉嗞嗞微响。

他二人全不说话,只是看我动作。

水沸,温杯,倒水,投茶叶,再倒满水。

“请吧,二位。”我把茶杯推到他们跟前。

茶香四逸,混了雪气、梅氛,别有清韵。

这两位却不动,扮坐佛。

我真诚道歉:“放心喝吧。刚刚燃的,是自精舍东侧一间存物库里的木料上,切下来的。只不过,妙莲故意削成那模样,想与大师开个玩笑。”

迦叶身体一颤,醒了。

怒意消退,换作一脸的不可思议,看着我。

阿巴克突然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看着我的眼神别提多亮。

好像我不再是个丑八怪,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净水瓶。

迦叶也慢慢笑了:“妙莲,想不到你用这方法试练我的修为……迦叶惭愧,自八岁参禅,枉念了十九年佛经。”

说罢,取茶,微抿。

又是一怔。

再品。

“阿弥陀佛,迦叶原来以前喝的全是刷锅水。”

见他懊恼,我忍不住劝慰他:“大师整日参研佛法,无暇他顾。妙莲性懒,向来只是无事忙。”

“无事忙?”他似自言自语又似发问。

我微笑道:“大师刚才喝的茶,是妙莲收集的春日竹尖上的晨露泡制而成;茶则采自岩顶云雾;——小泥炉,老松枝,紫砂壶,白玉杯,二三友;就着窗外竹风、雪夜梅香、云中钟磬,这茶,怎会无味?”

“二三友?”阿巴克重复一遍,眼含微笑地问我,“你真当我……我们是朋友?”

我朝他真心真意一笑,算作回答。

他深深看着我,不说话。

“好一个无事忙。妙莲小师父心无挂碍,恬淡自适,是真得了自在,这茶沏得大有禅意啊,”迦叶自失地一笑,“迦叶自幼年起除了诵经礼佛外,钻研最多的就是你们的琴棋书画。琴与书,暂不论;你如何看待你们的画?”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不着边际。

听他话音,仍是想一较高低了。

可是坐而论画,却要从何处谈起?

“小丑八怪,怎么不说话了?”

阿巴克微笑着边品茶,边催促。

我想了想,推开窗子问他们:“二位看到什么了?”

阿巴克看了看,说“雪夜。虽有微光,但看不真切,依稀还有梅树,竹子。”

迦叶说:“嗯,诚如殿下所言。”

“妙莲,你呢?”阿巴克饶有兴趣地问。

雪,已停;青天深处,弦月虽缺,然光华如水,映照着寒山雪色,天地一片清朗。

我问他们:“二位真看不出画意?”

“你打什么哑谜?”阿巴克催问。

我一笑,把窗子关上,把灯盏灭了。

月移竹影,在窗纸上摇曳。

“如何?”我问他们。

阿巴克尚在疑惑,迦叶已双目一亮,看来已经明白我说的意思。

“殿下看不出它就是画?”我指着窗户微笑,“依妙莲看,天地万物,原本是画;远的不谈,这数竿修竹,配了这窗纸,月移影来,风过声动,摇翠鸣玉,有声有色,就是一幅生机盎然的图画。”

“阿弥陀佛,这要如何画出?”阿巴克居然也念起了佛号。

我笑道:“琴重音,画重意。若要画出,自然是竹从笔转,韵向墨流。”

迦叶看着我,目光冲和,缓缓点头称是。

阿巴克却皱眉:“你这小丑八怪只会说嘴。不过,说得蛮有趣。我今天不回去了,与你抵足夜谈。”

什么?

我看着他。

他也正注视着我,面带微笑。

笑得居然眉眼……如画?

我眨眨眼,重看。

没错。

就是眉眼如画,俊美到十分;且眼中温柔满溢,仿佛我是世上最令他倾心的人。

“好不好?我们今天联床夜话,作一夕……”

话,含含糊糊地停了;语声一样温柔,拧得出水来;双眼渴望地看着我。

迦叶不说话,看着我们。

我笑起来:“今天下午睡过了头,这会儿了无睡意。行,我们且作一夕清游。”

他二人一怔,迦叶看了一眼阿巴克,眼中居然大有深意。

阿巴克却看着我,眼中微露不可思议之色。

我微笑道:“怎么?王子殿下没有夜游过?妙莲刚刚看窗外风景,游兴顿起,正好二位也还投我机,所以想邀了同游,行不行?”

迦叶笑起来:“活了二十七年,还没怎么夜游过。而且是如此雪夜……行,今天我们且同游。”

阿巴克想想,也点头同意,神情难掩好奇。

我正欲举步,想了想,抱了琴,率先而行。

他二人跟着我一路前行。

雪下没多久,所以积雪松软;踩在这面,咯吱微响。

一路向南,沿幽深的松径下去,渐闻水声潺潺。

夜气清冽,虽寒冷,却别有令人神清气爽之功。

我长吸一口气。

阿巴克笑看我一眼:“你准备把我们领到什么地方?”

我与他开玩笑:“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从现在起,殿下只许长眼睛,不许长嘴巴。”

“行,不说。且看你这小丑八怪弄什么玄虚。”他伸手取了琴,替我拿着,一路果然没再问。

石径曲折向下,有些湿滑,要不是阿巴克的搀扶,没准我会摔得七晕八素、鼻青眼肿。

他忍不住开口打趣我。取笑我偷赖怕习武,以至行动迟缓、连累他人,直到走到溪涧边,方住了口。

我也不恼,任他絮叨。

“二位请吧——”笑着请他们上船。

阿巴克质问:“……这就是你说的清游?”

不过问归问,还是上了船,迦叶随后。

他二人坐了船头。

“喂,谁撑船?”阿巴克问我。

我微笑:“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迦叶笑起来:“好一个任意东西。行,今夜一切依你,我突然觉得真的蛮有趣。”

不再说话,我们且任溪流。

高天月朗,水涵清光;四望皎然,万象空明。

扁舟一叶,顺流而下;寒山苍雪,尽入图画。

一舟破空静。

天地间的深穆旷远,因一舟偶入,静寂之意,水波般散去,散向苍茫深处;

眼前景,如写意山水;夜气愈加清透,令人神骨俱净。

他二人船头静坐,游目骋怀,越来越陶然,神情间大有山水之意。

我心中一笑。

我取琴置于膝上。

弹一曲《石上流泉》。

月出林表,夜静山空;松涧坐听,颇得枕流漱石之趣。

一曲弹罢,四无人声,只留余音不绝,散入溪流,群山。

“阿弥陀佛,琴音深具流水之静意,直欲流进人心底,令人尘虑尽去。迦叶自叹不如。”

“那是那是,妙莲也认为琴弹得不错,”我身心松弛,与他们开起玩笑,“横琴独坐一山月,挥手如闻万壑松。妙莲草制一联,聊以自夸。”

“好一句:横琴独坐一山月,挥手如闻万壑松。小丑八怪,你名为妙莲,确实妙极。此情此景,令人难忘。”阿巴克微笑。

迦叶端坐,神情清和。

渐渐我们三人目光相接,皆是会心一笑。

天心一弯弦月,静静地照着雪山;雪山则静静地倒映在水中。

我看着这一切,忽生感慨:“二位请看,船在溪水中,溪在群山中,山在青天怀抱中。自上而下看我们这船,真微如一芥;舟中人,更是渺若浮尘;功名荣华简直微不足道。可叹世人勘不透,被外物所役,坠入尘世泥海。”

他二人听后,沉思不语。

很久,阿巴克幽幽一叹,十分真挚:“妙莲,迦叶禅师说你心思空明、世间罕有,我还不信,所以今天几次催动移心功,想诱惑你,哪知你浑不在意,视我展示的魅力为无物。今夜同游,听你琴声,再想想你坦诚无伪、率真自然的性子,终信迦叶禅师所言不妄。”

“不不不,阿巴克王子殿下魅力无穷,妙莲这样的丑人看了,真正惊如天人啊。”我作赞叹状。

他笑起来:“妙莲,你侃侃而谈时,双目流光,顾盼间极是有神,这样的人哪有半分不好看?”

说着,古古怪怪看我一眼。

正觉得他这神情十分不怀好意,他已俯身撩起水向我洒来。

我低头避开,玩心一起,忍不住掬水还击。

玩得不亦乐乎。

“好了好了殿下,妙莲体弱,溪水太寒,别受了凉。”迦叶最后笑着制止。

“今宵痛快。”阿巴克擦着脸上的水珠大笑。

我亦低头揩水。

“妙莲,你的手……”阿巴克突然低喊。

手?

我低头看。

这一看,顿时呆了。

眼前这一双手,十指纤细修长,莹白如雪,许是因为月光的关系,此刻肌肤润泽似脂玉,如莲瓣,微笼着一圈淡白柔和的光晕。

猛记起易容丹沾不得水的事,不由暗自吃惊、着急。

他们会不会怪我有意欺瞒?

我抱歉般看看他们。

他们盯着我的手,吃惊过甚,失神。

“明自暗出,净由秽生,妙莲……”阿巴克突然意识到什么般,猛地站起,向我走来。

他大约忘了身处扁舟之中,动作过猛,小船一下子失去平衡。

我抓扶不及,“呯”的一声,落进溪水。

平地波澜

人心风不吹,波浪高百尺。

一落入水中,一股极冷极冷的寒意直渗入每个毛孔,浑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就冻成了冰、凝固在血管里,四肢迅速僵硬,居然无法动弹。

山涧潜流迅疾,我直向水底沉去。

依稀听到“妙莲——”“小丑八怪!”的惊呼以及“殿下,小心!”的大喊,接着有重物堕水的声响。

正慌乱挣扎中,突然腰间被一物卷上,我被扯离水中,凌空,下坠,落入一人怀里。

此人更不发话,只借着手中软鞭缠树之力,带着我迅速腾空,一路攀升,很快上了峰顶。

他抱着我疾行,迅若奔马。

一掌抵了我的后背,渐渐胸口有了些暖意,却仍是冷得直哆嗦。

“呯”地一声,水花四溅,我被重新投进水中。

此人跟着跳进,把我身上湿重的衣服一件件脱下,直到中衣,方住了手。

我傻了般任他施为,半倚着他,兀自颤抖不止。

只觉得冷冷冷,冷到骨髓里,冷得大脑无法运转。

他双手在我身上搓揉不止,后又抵上我的背,顿时一股极强劲的热流,周游遍我的全身。

夏阳炎炎,我如雪人,点滴融化。

暖意回升,意识渐苏醒,看四周水汽轻流,方知此时正浸在温泉中。

转了头看背后之人。

不觉一愣。

妙音?

“活过来了?”

低沉纯净的声音,眉微皱,双眼落在我脸上、身上,又一怔。

“阿弥陀佛,妙莲小师弟,你这样子可不适宜被人看见。迦叶他们估计这会儿也要来了。”

也要来?

“吓傻了?你不知道你落水之后,那位王子殿下俯身抓你不及,结果跳进了水中想打救你?”

他微笑。

什么?

“那他不会有事吧?那涧水太冷了。”我着急起来。

“小丑八怪心肠真不坏。”

说话声刚刚还在门口,转瞬间,人已跳到了温泉池里。

趁着水花四溅,妙音拿衣服裹了我全身及头脸:“小师弟向来体弱,妙音先送他回去。王子殿下多浸泡会儿,这温泉可驱寒湿。”

换上松软的衣服,慢慢却又有些冷,忍不住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

妙音双眉皱皱:“到床上去躺会儿吧,他们一时半刻不会到这儿来的。”

“师兄,你换上我的衣服吧,别也着凉了。”我依言钻进被中,鼻音浓重,牙关又开始交战。

他忍了头疼般看着我:“还是受凉了?等我会儿。”

说着,自我衣拒里取了件衣服到外间换上,走进来。

我一看,笑了。

他身材显然高出我不少,衣服穿在他身上,直接让我想起来四个字:捉襟见肘。

他看看身上紧绷着的衣服以及□在外面的手脚,也笑起来。

“本来可以催动融雪功将身上衣物弄干,不过,先把你身上的寒气驱了再说。”

他解释般俯身在我床头,把我翻转过去背朝上,在他双手轮番施为之下,我渐渐如处蒸笼,寒意全消,汗水涔涔,很快湿了中衣。

“好了,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了。”他似松口气。

谢过了他,重换上干爽的里衫,我倚在床头问:“师兄怎么会在那山谷中?”

“阿弥陀佛,听妙莲小师弟谈经论道去了。”

烛光下,他淡静的眼波中笑意浮动。

看来是为我的安全了。

感激、不安之情潜生,心思不觉转到那只净水瓶上。

月华斜射,瓶子如冰似玉,内蕴极柔和的光泽。

要如何做,才能保住它?

“简非,有没有想过出家?”

什么?

出家?

我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