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玉骨

忽想起宋言之说我在哪儿出家、他就拆了哪家寺庙的话,不由笑起来。

正要开口,他却转了话题:“听你与迦叶他们的对话,颇有机锋,比精熟佛经、却无法领悟其中深义的僧人要好得多了。迦叶禅师自幼沉浸于经文之中,精研教义,深通佛理,堪称佛学大师。但只诵经礼佛是远远不够的,佛心深具方能成佛。”

我笑道:“师兄之言深合我心。所谓担柴运米,无非妙道。求佛向佛,何必定要参禅打坐,古殿青灯,黄卷长夜地苦熬着?浮云舒卷,千红开谢……莫不富有禅机。佛与众生,只在迷悟间。迷即众生,悟则佛。山行者,未必山林之人。迦叶禅师口中有佛,心中挂念着瓶子,终是有碍修为。”

“只怕浮云障眼,迦叶禅师不能窥得天地真如。你今夜领他们这番清游,不知他们有没有领悟到你真实动机。”妙音笑得别有深意。

我摇头否认:“动机?哪有什么动机?兴起则同游,他们投我机缘,所以邀做游伴。只是后来双手浸水露出真相,我心中实在有愧。因为我觉得待人之道,莫过于诚。迦叶禅师与阿巴克皆不是邪佞之人,欺瞒他们,真令我不安。”

妙音听后,看着我久久不言声。

“怎么?不对?”我问他。

“阿弥陀佛。妙莲小师弟,在你心中,只怕没有真正的坏人。”他微笑。

没有?

钟离恒那张带着笑意却邪恶万分的脸突然冒出来,我下意识一闪避,头撞在身后木板上,咚地一声,声音那么大,止不住一阵头昏眼花。

妙音似乎被吓了一跳,忙走过来:“怎么了?突然脸色这么苍白?看,还出了一头的汗。”

我定定心神,自嘲般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些心障未除,原以为忘了,哪知突然忆起。”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中已是一片了然。

我不自在地回避了他的目光:“师兄,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

窗外半轮山月,清光如霜。

山上松涛阵阵,室内梅香隐隐。

梅。

苦寒愈深,愈清绝的梅。

“人在经事之后,心肠往往会变得刚硬。不过,妙莲小师弟,我却希望你的心永远是柔软的。”

他似答非答,微笑的双眼中满是温和与智慧。

我微怔,看着他。

“要你学会防范他人,大约很难。你大概不知道,刚才他二人在门外立听多时、这会儿才离开?”

什么?

立听多时?

什么时候的事?

回想刚才的对话,恍然明白他问我想不想出家后、却突然转了话题的原因。

“妙音师兄,你真够坏的。”我笑着指控他。

“阿弥陀佛,小师弟眼中终于又有一坏人了。”他边打趣我,边准备把易容丹往我口中塞。

我摇头拒绝:“你留着吧。这个,我是坚决不吃了。妙音师兄你真有趣,此间事了,与我结伴游山玩水去,好不好?”

他微笑着看我移时:“只怕你老师他们……咳,移心功,你可知道当阿巴克施展它时,你只要对他有半分情意,就会被催引而无法自持?事后再比什么佛法修为,只怕会沦为笑谈,迦叶他们定会以此来羞辱莲花寺。”

听着这话,半天反应不过来。

细想想阿巴克的行为,不禁有些哑然。

早课之后,他到处打听我的行踪,大约是以为我生性懒散而又好骗吧?况且我生得如此难看,见到他如此风神俊朗、难免会心移而神摇的。

毕竟我只是一个不肯诵经礼佛、修为十分浅近的小沙弥。

不过他后来在船上坦诚发动移心功的事实时,神情却又十分真挚。刚刚还跳下水去救我,这份热肠岂能有假?

呵呵,这家伙。

妙音突然笑起来:“妙莲小师弟还是觉得阿巴克不是坏人吧?不仅不坏,而且是可以交心的好友。”

“怎么了师兄?不对?”

“告诉你移心功的事,只是提醒你防着点……阿弥陀佛,妙莲,依你本心施为吧。你的真诚只怕无人能挡。”

听着他的话,我玩心顿起:“嘿嘿,我决定明天去吓他们一跳。真诚?我也会狡诈的。”

“那是。明霞郡主不就是被你吓跑的吗?”

我顿感不自在,瞪视了他半天,却又越看越觉得他面目可亲,忍不住想游说他还俗。

他了然地看我一眼,微笑着站起来:“睡吧,累了一天。夜里警醒些,别又着了凉。”

说着在我身上一拂,我顿时睡意上涌,转瞬即遁进梦乡。

……

正与明于远泛舟月下,不想船一翻,我却不知被谁卷到半空,周身一寒。

“你……你是谁?!小丑八怪呢?!”

什么?

我睁开眼,哪有明于远、哪有什么明月清溪,分明在精舍中,木床上。

只是我身上的被子不见了,只着一件薄薄的中衣,被人扯着衣领拽离了枕头。

……人。

我眨眨眼晴,好不容易对准了焦距。

阿巴克?

此刻他十分震惊地瞪大双眼,盯着我的脸,傻站在床边,一动不动。

他不动倒也罢了,可怜我的衣领被他拎在手中,身子半悬着十分不舒服,门口冷风一吹,不由猛打了个寒颤。

“阿巴克王子殿下,能不能请你高抬贵手?北风吹在身上很冷的。”我试着挣脱他的手。

他闻言浑身一战,醒了。

下一刻,他的手猛地一松,“呯”地一声,我砸在枕头上,嗡嗡嗡,耳朵里钻进去几只小蜜蜂。

还没有来得及报怨,头又“呼”地离了枕头。

我重被他拎在手中,半悬着。

“你,你,……小丑八怪?”他梦魇般打量着我,神情几分恍惚。

什么状况?

真被我吓着了?

我刚要开口,他却突然把我搂进了怀里。

“不错,正是这样温软的触感,这样清丽的体息……天!那天早课,我居然怀抱的就是这样的你在冷风中坐了近一个时辰?小丑八怪,你竟生得这样……”

他声音低沉,神情却似有几分苦涩。

见他这样,我负疚心起,忍不住道歉:“对不起,阿巴克。是妙莲的错,不该欺瞒你们……你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很冷……”

他烫着般,忙不及松了手,我再次“呯”地倒向木板床。

他似乎被这响声吓了一大跳,“对不起对不起”,手忙脚乱地重又把我扶起来,上下左右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松了一口气似的,把我慢慢放在床上,细细地盖上被子。

这一次,他动作极轻,仿佛我易碎易爆。

太古怪了。

几放几拎之下,我不由笑出声。

“阿巴克,你当我纸糊的?”拂开他的手,准备起来。

不想他按住我头边的被子,身子竟一点一点地俯过来。

想做什么?!

我瞪着双眼看他。

他也在极深极深地注视着我,目光浓烈,几点星火仿佛就要溅出来。

我不禁有些惊慌:“阿巴克,你……”

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妙莲,不由深吸一口气,压下慌乱,淡淡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这张脸。

他离我越来越近,大约见我不再慌乱,刹那间眼中的光亮暗淡下去,越来越暗,最后,他闭了眼,人却很快站直了。

再睁开眼时,已变得清明自持。

“难怪妙音方丈让你一人在这莲花峰静修,这样的容颜,纵使遁入空门也……”

他突然不说话,只是极古怪地看着我。

脸上阵红阵白,眼底似乎还卷上九分郁怒。

又怎么了?

不及探究,我决定先起来,躺在床上被人这样盯着,实在不舒服。

坐起身,拿着衣服正准备穿。

“王子殿下,你在看什……”

随着这一声,迦叶走进来,顺着阿巴克的目光看到了床上的我,一呆,定在了居室中央。

“迦叶禅师,妙莲失礼了。”我朝他微一合什,穿衣,起身。

“……妙莲?!”他失声惊呼,随又不自在地咳一声,“阿弥陀佛,原来这就是昨夜你与你师兄说起的真相……”

话说了一半,他居然也突然住了口,与阿巴克一样,极古怪地看着我。

我被他二人盯着,颇为不安。

莫不是已经看出我是个冒牌僧人了?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他们实话?告诉了,莲花寺只怕会输给迦叶设定的比试;不告诉……

正在思量,他二人眼神一碰,迦叶开了口:“阿弥陀佛,妙莲,难怪你在莲花寺年少而位尊,你是妙音方丈的禁娈吧?”

什么?!

我震惊地看着他们。

这就是他们神情古怪的原因?

这样恶浊的想法竟来自这位得道禅师?

他此刻正极锐利地注视着我。

我静静地与他对视,只觉昨夜同游的默契化为乌有,失望郁闷之下,又为人心的阴暗深深叹息。

得道?

我笑起来。

这样的心,纵使读穿了佛经,一样得不了道。

充其量只是个装佛经的两脚书橱。

“大师不必催动什么晦明眼了。你这功夫即便练到家,也看不透自身清浊。妙莲居室浅陋,容不下您这尊大菩萨,请回吧。至于你芬陀利国要想赢回净水瓶,大师您尽管出题,莲花寺中有德高僧众多,他们不屑与人起纷争,就由我这不成器的扫地僧与大师比试吧。”

“阿弥陀佛,迦叶惭愧。”他眼神瞬间柔和,微带羞惭。

却端坐桌边,凝望着我,一瞬不瞬,眼神难测。

原本极细致地看着我与迦叶的阿巴克,这会儿却十分轻松愉悦。

“小丑八怪脸绷紧了还蛮严肃的。不过,说到比试,昨夜我们在门外听你与妙音方丈的话,佛法是不必比了,你的话有道理:山行者,未必是山林之人。一念之执,有碍修为,我们认输;琴,也不用比了,昨夜听过你的,一尘不染,妙合自然,我们也认输;诗词歌赋,你那随口而出的‘横琴独坐一山月,挥手如闻万壑松’,迦叶禅师想了许久,想不出比这更切昨夜之境的联,所以,基本这也不必比了。”

我看着他,不禁微笑。

这也不用比,那也不用比,是不是都不用比了?准备直接认输,打道回府了?

不过,这么快就认输?

以他芬陀利国这么多年来的执着,只怕不会如此轻言放弃吧。

“你那妙音师兄实在不简单,他算准了我们会找上你、也算准了我们赢不了你吧?你早课时偷偷打瞌睡,是不是也提前安排好了?”

阿巴克说完看着我,随后又自我否定:“不,这个肯定是意外;你失足落水也是意外;你以诚挚之心待我们,这个,估计也不是妙音方丈当初设想……妙莲,几天相处,越来越觉得你妙不可言。净水瓶暂由你昊昂保管,你跟我们回去,还了俗留在我身边吧。你与国家治理上的见解,十分令我心动。最重要的是,你还是个小丑八怪时,已令我心动难禁。莲花峰上这几天,是我生平最快意放松的时光。小丑八怪,你大约不知道,你天生有一种令人心神俱融的魔力……”

语声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低。

我却越听越心惊,忍不住脱口阻止:“别说了!”

怎么会这样?昨夜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转瞬就演变成如此状态?

阿巴克失神地看着我,许是见我疑惑不解,他眼中一暗,旋又变得更加热烈执着。

“你情根未动、人事未经,实在太妙了,我会慢慢教你……”

“阿巴克王子殿下!”我一声断喝。

定定心神,我问迦叶:“佛教在贵国是否只是一种摆设和附庸?贵国对待佛门弟子是否都是这样轻慢的态度?妙莲看迦叶禅师生得也颇为英俊,是否也时常有人劝你还俗?”

“阿弥陀佛,妙莲,举世只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僧人。王子殿下遇到你之前从未动过真情,迦叶可以担保他刚才说的是真心话。你那妙音方丈这会儿正在主持早课吧?妙莲,你这跟我们一同回去。”

说罢,出指如电,我当即口不能言,身子一麻,向前倒去。

阿巴克一把抱了我,走出门。

以诚以诈

信人己诚,疑人己诈。

“小丑八怪,别用这样淡漠的眼神看我。”

怎么?难不成还要对你这样的行为顶礼膜拜?

我笑起来。

他一怔,猛然停了下来。

“你笑话我?”

呵呵,似乎是的。

我坦承般看着他。

觉得眼前的一切颇不可思议。就算妙音这会儿不能赶来,他们凭什么以为可以轻易掳了我去?

是对自身太自信、还是向来习惯看低他人?或是真所谓利令智昏?

阿巴克注视着我,慢慢脸上忽青忽红,似郁怒又似黯然。刚刚奔走时还十分均匀的呼吸,这会儿却急促起来,好像我这笑不知多伤他心似的。

我忍不住再次笑出来。

伤他心?

伤我自己的还差不多。

说什么令他心动难禁,说什么要从此与我终身厮守……

口称喜欢他人,却喜欢罔顾他人意愿,满脑子想的全是:我我我,哪会替人着想半分?

是不是储君做久了、号令施惯了,就以为天下人与事皆可予取予夺?

亏我还以为可以与他成为知交,——可以谈天论地,可以同览山水清音。

确实是够傻的吧?

汪澡雪在前,阿巴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