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玉骨

在后……

古训有言:前师不忘,后事之师。

我却把它忘了,真是活该,对不?

人性,是不是真的不能相信?

阿巴克低头凝视着我。

“不许再这样笑!”他低喝,似乎十分懊恼,眼底犹豫之色闪过。

不这样笑,难道要哭?

呵呵,眼泪好像确实是一种武器呢,而且某种程度上,可能还是最有效的那种。

示弱,有时会胜过逞强。

善用者,会用得出神入化。

……直令对方丢盔弃甲,拱手认输。

如果你我知心,我或许会;

可惜。

我静静地与他对视。

笑得越来越深。

“你!”

他脸色一白,“你”字之后却没了下文,脸上肌肉纠结着,咬牙一掌捂了我的眼睛,把我往怀里更紧了紧。

“小丑八怪,你就是对我失望百倍、嘲笑轻视我百倍,我也不会放手,绝不会放……”

仿佛宣告决心般,他使劲把我按进怀中,又开始迈步。

走得忽快忽慢,胸膛走伏不定。

“殿下,事已如此,别再犹豫了。你看信号,接应的已到山麓。”迦叶的声音。

“妙莲心肠软,回去后殿下好好待他,他定仍会像莲花峰上这几天一般对你的。”

阿巴克顿了顿,没说话。

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现在更加上目不能视。

不安、惶恐渐深,但是想起山腰里的沈都统他们,又约略有些心定。

可他们到现在也未出现。

如果来了,却不敌他二人,又当如何?有什么方法可以自救?如果能说话,当好些。

刚才事发突然,我未及开口,即被挟持;

如能让他解了我的哑穴……

先让他重新看我才行,强压下焦虑,我飞快思考。

感觉他的身子前倾着,应当已走在下山的路上。速度慢下来,似乎迈步也变得小心翼翼。

山风变小,溪声却大起来;阴寒之气也越来越重。

走的是荒无人烟、陡峭无路的北山坡?

冷冽入骨,有些受不住,不由颤抖起来。

“冷?忍一忍,到了马车上就好了。”

阿巴克脚下更快了。

我苦笑。

屏息,长时间屏息,肺似乎被一只无名的手捏紧了、再大力挤压,外加灌进满满一碗辣椒水。

闷闷闷。

人如汽球,充汽太足,可是还在不停地充充充,五脏六腑似要炸裂。

金星飞舞,冷汗直冒,头昏目眩。

实在是受不了了,我猛然放松。

无数新鲜清冷的空气潮水般涌进,来不及呼吸,呛咳起来,喘得极厉害却无声。

“怎么了?!脸突然这么红?”

他猛然停下来,抚上我的额头。

终于看我了?

我看着他。

口不能言、却又万千痛苦的样子,是不是像我现在这种?

不敢去想像还是不像。

怕这一想,会忍不住在恐慌之外,自嘲起来。

早知今日,我应在当初就学些骗人的本事的,不是吗?

免得临阵如此生涩,如此心中没底。

不管了,且赌上一赌。

如果真如他所谓我令他心动,那就赌他会关心则乱。

妙音说无人能抵挡我恳求的眼神。

那就再加上恳求吧。

唉,其实事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必强装,我实在是百般盼他能让我开口说话的。

“怎么了?究竟哪儿不舒服?你有话对我说?”

我穴位被控无法动弹,无法点头承认,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眉微皱,伸指欲点,却被迦叶阻止了。

我紧盯着他,希望他别再犹豫,能让我开口。

开口,才有几分指望。

这会儿心真的在呯呯呯直跳。

“你如果不示警,我就替你解了穴道。答应,你就眨眨眼睛。”

他在我耳边低语,似不想让迦叶听到。

心中一喜,几乎立刻就要眨起来。

一想,不对。

这样迫不及待,定会引人怀疑。

总得犹豫啊,挣扎啊,自知求救无望、只得妥协啊什么的,然后,再勉勉强强地眨上一眨,才是合理的吧?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

迦叶几次催走,阿巴克不理,只是看着我。

“如何?”

他终于等不及,低声催问。

认命地眨了眨眼睛。

他微笑起来,眼底几分喜悦,一指过来,我呛咳有声。

“很难受?”他声音温柔,放我在地,一手扶了我。

“是啊,十分不舒服,”我声音一样的低,却是字字由心,“阿巴克,莲花峰上这几天,忘机之乐犹在目前,你就要毁了它、逼妙莲至绝境么?”

“什么?绝境?跟我去,就是绝境?!”

他看着我,眼中伤痛之色闪过。

“如果你定要掳了我去,妙莲无他法,一命而已。你看得了一时,看不了一世。”

我淡淡地看着他,说得无波无澜。

“阿弥陀佛,王子殿下,快走吧。”

迦叶伸手欲重点我哑穴,却被阿巴克拦了。

“与我在一起,就那么令你不能忍受?”

问得十分不甘。

“不,这几天妙莲很愉快。昨夜同游,见你神情间大有山水意,我心中更是高兴。你能抛下俗务及净水瓶之执念,去近山临水,可见襟怀不俗;另外,你细想就会明白,你喜欢的并不是妙莲,而是一段没有勾心斗角、身心放松的时光而已。”

“什么?”

他似低头沉思,神情忽阴忽晴,忽犹豫忽坚定。

“你放了妙莲回去后,事务缠身之余,想起莲花峰之旅,千里以外当能重温山林之乐、得悠然会心之趣;如硬要我同行,妙莲发誓:从此不会再与你说一个字,不会再看你一眼,——曾有的种种就此荡然无存。最重要的是,你掳了妙莲去,昊昂只是丢了一名微不足道的僧人,可对你及你的国家来说,就大大不同了。”

“怎么不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唉,是什么使这样一位睿智的储君变得这般昏沉?

我暗地里叹息一声。

他似知道我在想什么,脸上微微一红,眼底渐复神采。

“与外,你芬陀利国要净水瓶不成、就强掳僧人以为禁婪一事定会贻笑天下。此其一;”

“与内,这样的恶行,被你的政敌知道了,会如何?此其二;”

“其三,芬陀利国向以佛教立国,全民皆信佛、十分礼遇僧人;你阿巴克纵使能一时阻止国内的舆论,却堵不了世上悠悠之口,到那时你如何去统率你的子民、去收拾芬陀利国四分五裂的局面?只怕你的行径会失了民心、加速国势的衰微,你成为亡国之君的事实,将指日可待;”

“其四,百年之后,你恐怕逃不了史笔直书。到那时,原本好好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就等着遗臭万年吧。”

阿巴克唇角越来越苍白,盯着我的脸,半天无话。

“阿弥陀佛。妙莲,你词锋锐利,颜色铮铮,论心,也不似出家人。”迦叶微笑。

笑得颇为嘲讽。

我微笑:“迦叶禅师,岂不见风来波动,风过波平,不留痕迹?妙莲亦如此。事起,则心起;事了,其心亦了。”

这下轮到他不出声。

“迦叶禅师,你是有为高僧,深知善恶存乎一心的道理。一念之间,或向迷途,或证菩提,——这转折关头,大师定把持得住,岂容妙莲多嘴,对不?”

我诚恳地看着他,只盼他能抛了执念,不负其二十年来所精研的佛法。

迦叶毕竟与佛法浸淫很深吧,神情变幻间,很快便风轻云淡、万事再难萦系于怀的样子。

“阿弥陀佛。殿下,万事随缘,我们走吧。”

他朝我一躬,竟自下山。

似丢了重负般,广袖飘飘,步履十分从容、洒脱。

阿巴克解了我穴道,看我半晌,转身即走,不几步却又回转来。

“小丑八怪,你说错了一样,我并非只留恋这段光阴……”

他目光专注,声音低沉,似有很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青山绿水,就此别过。祝殿下早日振兴芬陀利。”

我朝他一合什。

他一笑,笑得低迷消散、豪情顿起:“好,你便看着我阿巴克如何施为吧。”

我微笑:“殿下英睿,妙莲拭目以待。”

他久久凝望着我,似欲搂我入怀。

我淡淡笑着向后一退,他的手行至中途,转拍在我肩上。

“小丑八怪,从此天涯永隔,你要好好地……”

话未完,骤然转身,这一次没再回头,沿着小径,去了。

晨钟响起,山回谷应。

烟霞深处有声音传来:“浩荡云钟,传入耳中惟一字:醒——”

声音颇熟,辨听,似是迦叶。

我立于山腰,一时怔忡,竟真的说得他们去了?

悬在半空、跳得杂乱的心总算慢慢落回原处。

崖风袭来,猛打一寒颤。

“阿弥陀佛,小师弟,妙音尾随你们、静听多时了。”

淡凉纯净的声音传来,妙音自烟岚之中走出。

微笑而立,素衫如水,神情出尘。

啊?

我瞠目相向,半天反应过来,不禁自夸:“怎么样,师兄?我是不是很厉害?”

“阿弥陀佛,舌灿莲花,莲花峰上祥光普照。”

配合他的话般,晨阳这时恰好挣脱浓密云幔的缠裹,破茧般,喷薄而出,光芒刹那照彻。

妙音一怔,朗声大笑:“阿弥陀佛。”

晨风吹拂,吹得他宽袍大袖,翻飞。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

“你们一出精舍,沈都统他们就想动手的,被我阻止了。”

什么?

“师兄,你……”

想到自己的种种狼狈一一落入他们眼中,不由羞恼。

“皇上希望你能多多历练,吩咐妙音在护得你周全的情况下,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出手。”他微微笑。

我听着想发火,思来想去,却不知朝谁发,临了只得付之一笑。

幼时摔个跟头,也会怨你怪他;长大后,在社会强大的墙壁面前撞得头破血流,却发现已经恨无可恨,怨无可怨,惟一可责怪的,似乎只有自己。

于是快速爬起来,擦干净伤,一副洒脱模样。

唉,人是不是就这样成熟起来的?

“怎么,小师弟生气了?瞧这笑的,太勉强了。”

“哪儿,我在是自我佩服。今天这一役,是以弱胜强的典型战役,可以永载昊昂军事史册。”

妙音大力附和,表情别提多夸张:“确实确实。如果你不是吓得汗湿里衫,妙音会更加膜拜的。”

“师兄,你浑说,那不是吓的,是紧张思考……不对,我哪有汗湿里衫?我全身干爽暖和,好得很……”

话未完,北风过来,顿觉中衣湿冷难耐,不禁连打几个喷嚏。

妙音笑着走过来,手一探,顿时皱了眉头:“你在发烧?”

什么?

我抚上额头,似乎还好。可能刚才思维太集中、专注的缘故吧,这会儿脸上感到热哄哄。

“我知道了,你这烧一定是练屏息神功练出来的。”

倚在床头,我正喝着汤药,他冷不丁来这一句。

什么屏息神功?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阿弥陀佛,才练成就忘了?就是你那屏息差点没把自己憋死、却骗得阿巴克乱同情的神功。”

反应过来时,一口药居然凑热闹,自己跑进气管里去了,顿时呛得我死去活来。

“妙音!你趁我病取我命。”

喘息初定,我大力指责。

啧啧啧,瞧他那宝相庄严的样子,端坐我床前,俨然得道高僧样。

“嗯,还是这个效果快。汤药喝下去,发些汗才好。刚刚半山腰里,你脸色苍白,看,现在多红润。”

“红润?那是被你气的……”忽又觉得他这恶作剧极好玩,忍不住大笑起来。

咳出一身汗,真的轻松了许多。

“师兄,谢谢你,我行事确实有些冒失,让你费心了。沈都统他们,回头我请他们喝酒去。”

我真诚道谢。

他微笑问我:“小师弟,那你现在觉得是狡诈些好、还是待人以诚好?”

这话,竟似大有深意。

我想了想,据实回答:“到目前之止,我还是不想改变初衷。待人以诚,他人未必回报以诚,但那又如何?至少我自己是诚恳的;如果时常疑人,他人不见得全都虚伪,但自己却已成为一个欺诈之徒,——这在我看来,得不偿失。”

“阿弥陀佛,你可真不像明于远的学生。”

我笑起来:“那是。妙莲天生不求上进,专精吃喝玩乐,只肯跟老师学琴棋书画。”

妙音微笑:“好一个吃喝玩乐。你老师琴棋书画一定十分了得吧。”

我作骄傲状:“别的不谈,就棋而言,我与他下,还是互有胜负的。”

“互有胜负?”

“是的。他想让我赢,我就能赢他;他想让我输,我怎么也赢不了。这不是互有胜负又是什么?”

我笑嘻嘻。

他正喝茶,这下好了,得道禅师变成喷水大师。

我满脸崇拜:“哎呀,师兄,这道笔直的、力道强劲的水线是怎么变出来的?太厉害了,教教我好不好?”

他却不脸红,只是似笑非笑:“简非,我看你是好得差不多,现在就可以上路了。”

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