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师——”门外传来沈都统的声音。
无法去想他话中的意思,我的心随着这声呼喊急速地跳了起来。
明于远安抚地看我一眼,拍拍我的背,走过去开了门。
我看着明于远接过沈都统递给他的书信;看着他打开,阅读;看着他郑重地收起。
却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忧。
他面容平静无波,连睫毛都没多眨一下。
“你先下去吧。”声音平淡,一样不露端倪。
待沈都统走远,明于远才微眯了眼睛:“是皇上写来的。说其染病无法临朝,命我立即返京,不必面圣,直接摄监国之职。另外,要你即日动身去南山书院。”
什么?!
“信中字,中锋虚浮,运笔无力;似乎写得也很缓慢,笔致和形体有些呆滞。……看字,这病竟不似有假。不过皇上向来健康,怎么却突然病了?”
明于远沉吟间把信递给我,我细看,果如他所分析。
不会要紧吧?
我情不自禁地为他担心起来。
已经无法亲政,病得应当是十分沉重了。
想起兴庆宫的空旷寂寥,想起他的孤高与清冷,这一病,只怕更会寂寞到十分。
正出神,窗外有信鸽飞进。
明于远取下缚在鸽腿上的纸条,我走过去看。
这次居然看不懂。
“这是隐语,译出来是:染病,罢朝。很不希望皇上真的病了。这事太突然……”明于远微皱了眉头,“皇上这次为何要你去南山书院,对此事我竟毫不知情……不行,你还是先跟我一同回去再说。”
看他满脸的不放心,我心中对此行虽感忐忑,但也不想流露出来成为他的负担,于是笑起来:“你放心去吧,最好皇上没事。我到了会写信给你的。”
见他仍在犹豫,我微笑道:“别这样,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无能的。”
他凝望我半晌,沉吟间似乎终于下了决心:“行,你就先去南山书院。此去,应当不会有什么风险。这间书院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是昊昂最有名、最古老的书院。以前是贵族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近几年来,开始接纳寒门小户出生的读书人。书院学风较为自由开放,办学素来卓有成效。不过,里面男风很盛……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一点:如果遇上它的年试,一定力争考到第一。因为年试第一的人,有权利支使书院中某一人去做律法范围内的事,事情不超过三件。被选中者不得拒绝。这是书院两百多年来的传统。”
……
离开莲花峰已有七八天,这日黄昏我们来到南山书院山麓。
沈都统他们却不再跟着我进去。
“简状元,皇上旨意,你一人前往书院。更名为穆非。年十六。身份:寒门子弟,慕名就读。”
沈都统说着,把一只小小的包裹递给我,犹豫了一下,又说:“……一人在外,一切自己当心。”
说完顿了顿,我以为他还有话讲,哪知他看我一眼,即飞掠而去,我连个谢字都没来得及出口。
立于深冬的风中,我看了看自己一身寒素的棉袍,就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脸上妙音给我的人皮面具,进山。
山路迢递,蜿蜒向上,至书院大门时,天已完全黑了;弦月之下,一人立于门前台阶上正向这边张望。
“是穆非吗?跟我来吧。”
一路穿堂过户向后走,没遇见几个人。一直走到最里面一进,他指了指最东首的一间房:“进去吧。明天寅时起床,到斋堂念书。斋堂,你跟着人走即可。晚饭时间已过,桌上替你留了两只馒头,一文钱,明天早饭时一起带来。”
见他要走,我忙问洗澡的地方,他似没听懂,隔了好一会儿才说:“这院落出去向西直走半里地,伙房有热水,伙房东侧是洗浴之地。我住这院子最前面,你要洗澡,我会租你只木桶。”
我谢了他,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
弦月清冷的光自高树间漏出,四面静悄悄的,依稀有读书声、说话声传来。
霜气越来越重,这一身薄棉袍根本抵挡不住山中低温,我忍不住打个寒噤。
房间内有灯光,推门进去,发现原来已住有一人。
此人正就着灯火在室内惟一的一张桌子上看书,见我进去,眼睛略抬了抬,即重新埋首书中。
“你好。我叫穆非,不知兄台……”
我微笑着,等半天,他恍若未闻,一丝反应也无。
真够冷漠的。
我在心里一笑,暗自摇头。
看他衣着,轻裘锦袍;论年龄,二十五六;容貌十分出众,气质孤傲冷僻。
看着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漫上心头,一时却又不知怪在哪儿。
算了,来日方长,一切等明天再说。
两张床,并排而列;看被褥,我自动挑选了靠墙那张仅有一条薄被的床,走过去。
薄薄的一层棉絮作垫子,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白色床单,同样白色的薄棉被,全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看来已晒过。
山上寒气很足,看着这张床,我已开始发冷。
看看邻床,厚厚的棉絮之上铺着雪白的貂裘;两床十分蓬松看上去很柔软暖和的烟青色锦被。
我越发冷起来。
真有意思,已经多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因缺少御寒之物而带来的冷意了?
也好,就算多一番体会吧。
坐下来打开包裹,检点仅有的几件衣物,突然傻了眼。
居然一文钱也没带。
南山幽幽
世上多逢失意客,人间难觅补心人。
我啃着冷馒头,发呆。
没有纸墨笔砚,没有生活必需品,这会儿想喝口热茶也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换洗的衣物。
十年来用钱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也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带钱出门。哪知来这儿的第一天,遇到的竟然是如此现实的问题。看来自明天起,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赚钱。
呵呵,这生活真够丰富多彩的。
馒头越吃越冷,室内小小的空间,更是异样的清冷。
对面这位仁兄真能坐,半个时辰里居然动也没动过,不知在看什么这样专注。此人浑然散发着冷漠疏离、不怒而威的气势,看得人心里越发孤寒。
阿玉也是这般冷,但似乎冷的只是外表;眼前这位,彻骨的冷之外,似乎还有种立定主意不理我的意思。
因为我的到来,扰乱了他独处的空间?
唉,想来也是。
与陌生人同住,我自己就十分不自在。白天应当还好,到晚上,解衣就寝,还真是个问题。还有这脸上的面具,妙音反复关照晚上睡觉时一定要取下,不然会大大减少这薄膜的使用寿命。
记得临来这儿前带上它时,妙音上下打量我一番,摇头叹息:“就这样吧,权当聊胜于无、自欺欺人了。但愿那书院里的都是读书读坏了眼睛的。”
真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说,镜子里的是位黑黑瘦瘦的少年,普通到没有任何特色的五官,我自己看着是大为满意。
他看我半晌,头疼般站起来:“走吧。”
还以为他巴不得我早点离开了才好的,哪知他一送再送,最后大约是送得自己也不耐烦了,从怀中取出本薄薄的册子扔给我,转身就走。没几下纵跃,人就消失不见了。
自包裹里取出它来,再次翻看,仍是如坠云雾。
里面全是二人搏斗的动作画面。画中被欺负的人永远是我,被人从不同的角度抱住、滚翻在地;然后就是我从不同角度之下的各种匪夷所思的反击,一招一式交待极分明;最后痛苦着昏倒的永远是他人。
这画册,还取了名字:克敌之举。
这大约是画了送给我的武功普及本吧,可要从哪儿去找个人来天天这般扭打练习?眼前这位?想像孤傲冷漠的他被我打翻在地痛苦满面的样子,我一时没忍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书,冷不丁被一只手抽了去;我吓了一跳,抬眼瞪视半天,才看清了面前之人;这一看清,更吓了一大跳。
书桌旁的那座冰山不知何时已移至我身边,此刻正面无表情地一页页翻看画册,看得极慢极仔细,我愣坐在床上半天反应不过来。
呆看着他修长瘦削挺拔的身材,面前的他,比我高了大半个头不止。我一激灵,忙上前去夺。
这要是被他窥破了书中克敌取胜的招数,哪天要真打起来,我只怕不是他对手。
可是不管我如何抢,他都有办法不让我够着。
书,他从从容容地翻看;看着看着,嘴角居然还挂上了一抹笑。
几次争抢下来,我身上寒意消散,虚火上升,不禁沉声低喝:“把书还我。”
想不到他十分听话,书,静静地合上了,却被他慢条斯理地放进了袖袋中。
“喂,这书是我的……”
他置若罔闻,站定了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深黑的眼底没有半丝表情,我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情不自禁吞咽了一下。
他突然一哼,转眼我已被按翻在床上,他整个人欺压上来,淡凉的薄荷味传来,我没由来一愣。
有多久没有闻到简宁身上的薄荷味了?
虽然此时我与冰山相处的方式颇为诡异,但是在这寒山冬夜冷不丁地遇上这久违的味道,我仍然莫名地放松下来,而且对这冰山突然生出了莫名的亲切感。
一个念头冒上来,我顿时恍然大悟。
“你是想陪我练这武功?”
他一顿,终于缓慢而冷淡地点了下头。
我大为高兴,笑道:“刚见到你时还以为你性子孤僻呢,哪知也是个面冷心热的。你好,我是穆非,你叫什么名字?……让我起来好不好?这册子我还没怎么看,这会儿过招,我准输。”
“也?还有谁……面冷心热?”
低低凉凉的声音,极悦耳。
“我的一位朋友。”站在他身边,我比划了一下,“他与你差不多高,身材也差不多。刚进来时,我还以为是他坐在灯下,吓了一大跳。”
“……朋友?”
“是的,我心里常不自觉地把他当作朋友,虽然他看上去冷冷的,嗯,就像你这样。来时听说他生了病,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你借我纸笔,好不好?待会儿我想写封信回去问问。”
他看我半晌,黑黑的眼里深不见底,我一愣,看着他发呆。
这古里古怪的家伙。
不知表面的冰冷融化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他愿意陪我过招,想必人是不错的。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我十分熟悉且乐于亲近的薄荷味道。
“对了,说半天的话,你还没告诉我叫什么。”
他静静地看着我,说得很缓慢:“容珩。”
我一听,不由笑出来。
连名字都这么像。
他却瞬间没了表情,移步至书桌旁坐下,取了书在手,头也不抬,冷冷问一句:“有问题?”
“啊?没有。有道是‘君子比德于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珩者,佩上玉也。好名。”
这一次他不再理我,看书去了。
我一笑摇头,找杂役租木桶泡澡去。
一只木桶半年起租,租银五十文;泡一次澡,热水十文。
洗浴之地黑乎乎,似乎窗还不关风,越泡越冷,忙草草擦了头发裹了中衣,一路飞快跑回室内呯地推开门,直接跳上床蒙进被子里。
算算一晚上已欠了六十一文钱,不禁更冷上三分。
薄薄的被子一点份量都没有,看着容珩床上的,我暗自垂涎,真恨不得抱了来盖身上。
写信向简宁要钱,他大约又会为我担半天心。
明于远呢?
更不行。
要是这会儿他在这,还可以与他挤一挤;要他寄钱?怎么想怎么觉得古怪。更何况他原本事多,现在监国只怕更忙,何必令他分心?
唉,也不知现在都城中是怎样的情况,;不知阿玉要我到书院里来做什么;不知道明天起凌晨三四点能不能起得来;还有这面具要不要除下来?
看那容珩,似乎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睡的……
喷嚏声中,我反反复复在床上折腾;把自己裹成茧状,越缠越紧,仍是冷。
是在一阵拉扯中醒过来的。
睁开眼时,容珩正面无表情站我床边,手中捏着他那特软特轻的被子的半个边,另一半……
我忙不叠坐起来,着火一般把被子全部扔进他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昨夜太冷了,把你的被子拿来了。你……你没受凉吧?”
他一言不发,转身把被子放床上,洗漱去了。
我这才注意窗外已经有了说话声。
这就要起床了?一片漆黑中去那斋堂读书?感觉还没睡到两个时辰,我哀叹一声。
太不人道了,读书真的必须这样三更灯火五更鸡似的来吗?
穿上薄薄的棉袍,感觉只剩下:冷,渴睡。
整理完一切,坐书桌旁看着对面床上发愣。
昨夜究竟睡到什么时候去拿人家被子的?
我本事真见长了我。
浑身燥热中睡意顿减,逃也似的出了门,跟着前面的人,就着星光,顶着残更浓浓的霜意,高一脚低一脚走进斋堂,不禁一呆。
室内灯火通明,广大的空间,座无虚席。人人都在读着自己的书。没有人抬头看我;在门口打量片刻,才发现北边最后面有一空位。
没有蜡烛,没有书,对着空空如也的书桌,我倚窗而坐;环顾左右,皆无多余书本。
看了半天,并无人监督读书;人多真是热量大,加上燃着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