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玉骨

典籍释义,此为笔试;取前五十名进入第二轮,第二轮考时论政论,仍为笔试;取前二十名进入第三轮,从此轮开始,为当众考核。”

当众考核?

“这一轮最有意思,首先考的是口才便捷。

诸生当众写出自己心中所想词语,由书院院长抽出三个词。这些词绝大多数是毫不相干的,参考者自由发挥,阐发议论,思考不得超过一盏茶功夫,所论不得重复、不得超过一百字;

筛选出最后十人,这次考就不必再动脑筋了,评的是各人仪容风度,由全书院师生投票选出;

取得票最高的二人,参加最后一轮的比试。出题者为上一年年试第一名。大家把书院内开设的所有的课程名写下来、制成签,由他负责抽,抽中什么考什么,像你今天接受考查的方式一样。”

霍,难怪我说愿意接受任何内容的考查时,他们那么吃惊。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算御骑射等,原来并不在三轮比试范围内。而要争这第一名,这些不仅修,而且得精修。

如此,这年试第一名的得主,当内外兼修、堪称全才了。

不禁转过去上下打量容珩,他微笑着拎了我的耳朵:“你这什么眼神?贼忒兮兮的。”

我笑着拍开他的手,作崇拜又自卑状:“高山仰止啊容珩,你居然连续两年获得年试第一名。唉,有你在,我是不必考的了。前面的关都好过,第三轮我往台上一站,只怕真如顾惟雍说的要被轰下去。”

他沉默。

怎么了?

他静静地看向我,目光在我脸上缓慢移过,语声突然变得极轻极温柔:“小非,让我看看你。”

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面上一凉,那层薄薄的面具已经到了他手上。

我愣怔当场。

容珩呼吸一顿,双眼星芒大涨,那五官极出色的脸,瞬间苍白异常又动人异常。

他梦魇了一样,伸手似欲抚上我的眉眼,却中途惊醒般收回。收得极艰难、苍促,以至都能听到他指节蜷曲时发出的轻微的咯咯声。

我被催眠了似的傻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寸寸暗下去,最后沉寂一片,剩下深不见底的黑,剩下一片极力隐忍着什么的痛苦。

“戴上吧。”声音淡凉自持,他把面具丢给我,转身自书桌旁坐下,取过书没再抬头。

对着镜子重新整理好面具,仔细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容珩究竟是如何发现的?

还有他刚才的眼神,看着是如此熟悉,再回想却又有几分陌生。

坐在他对面,看了他许久,越看越觉得怪。

竟是完全看不透。

要不要向山长申请一间单独的寝室?

问题是不知道还要在这书院里待多久,如果只有十天半月,那就不必费这周章了吧。

阿玉没有进一步的指令,也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没有。要是他能把我遗忘在这儿,多好。

这书院环境清幽,而且还有这么多同龄人,未来的生活一定十分有趣。

将来如果明于远来了,咳,明于远……

心,突然呯呯直跳,连身体都跟着烫起来。想起他温柔含笑的模样,手心开始渗出汗意。

一片狼狈。

顿时坐不住。

刚想站起,却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对面容珩不知何时起,目光已经移到了我脸上。

浓黑的眼里,是无边无际的沉寂;可是沉默的深处,却又仿佛藏着世上最热烈的话语。

这样的他,这样的他……

“……你是……谁?!”

这声惊问在静得令人心慌的室内突兀响起,带着苍白的坚强。

一敲即碎的坚强。

犹如面对一扇门,门背后是可能无法承受的真相,却不得不去推开它;用尽全身的力量,去小心翼翼地推开。

这是我的声音?

他很轻很轻地笑起来,笑容里是隐约的自伤:“你说呢,小非?你在害怕什么?准备抵御谁?我吗?”

“你是阿……阿……”

那个“玉”字怎么也无法说出口。我胡乱抓起桌上一物,攥得极紧极紧,仿佛落水者攀上最后的浮木。

他目光下移,脸色一白,骤然站起,抓住了我的手:“你这笨蛋!我……是容珩,在这书院里三年的容珩。你难道不知道?”

我松口气的同时,忽觉全身脱力;掌心的黏湿、疼痛传来,低头看,方知刚才握在手中的竟是一把裁纸刀。

清洗,上药,包扎;容珩沉默地做着一切。

“抱歉,容珩。你与……他,我朋友,某些地方太相像,我一时恍惚,所以……”

“所以如此惊慌失措?你确定你说的那位是你的……朋友?”

容珩依窗而坐,太阳淡白的光影落在他脸上、身上;他静静注视着我,眼神柔和、睿智。

突然有种想倾诉一切的渴望,只望他能帮我理出纷乱的心绪。

于是,我不去思考,顺着心意,低声说着深埋于心的种种。

“我希望能成为他最好的朋友,那种莫逆于心、堪托生死的朋友。他是清冷寂寞的;内心极为洁净,藏着十分丰富而热烈的情感。有时看着他,我觉得很亲切,犹如对着自己的某一层面。记得初次相遇,我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时常盼着他来,那时的他温和风趣,丝毫也不……不……不像后来……”

我盯着明瓦光柱里迷蒙的浮尘,往事飞掠,只觉心头一片茫然。

“后来怎么了?”

淡凉悦耳的声音轻轻传来,似乎带着一种怕惊扰了我的谨慎与压抑。

“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如果动用了手中的权力强行去做一些事,我或许可以有恨他的理由、可以狠下心来对他;可他待我很好,虽然时常作出逼迫我的样子,却总是试探多,从不曾真正伤害过我;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宁肯自己暗地里伤怀……我最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什么?我要是十分无情冷漠地待他,结果是不是会好些?”

“……你会无情冷漠地待人?”他声音低沉,不太稳定,好像在极力平息着某些情绪,“我想,不是你的态度问题。”

“那是什么原因?最近,经过了一些事,……似乎更能感受他的心境。我常在想,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

“结果?”他问得极轻。

“容珩,你也许不明白,我宁愿自己是痛苦的那一个。可要是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着别人,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有回应,我……”

“你会怎样?”

“……我不知道。”

他静静地坐着,沉默。

我在他的沉默里不安起来:“不好意思,让你听这样沉闷的话。不过,这一刻我好像轻松不少。”

他想说什么,似又改变了主意,最后站起来率先走出:

“走吧,送你去谢清玄那儿。”

意气轻逞

准拟强追随,管领风光,人生只、欢期难预。

途遇林东亭,他似打算与我说话,看了看容珩,哼地仰鼻向上与我们擦肩过去,走了很远,回头大喊:“穆非你等我,晚上我会去找你的,一个时辰二十两,现付。”

容珩面无表情。

“别理林东亭,我出三十两。”那只瘦猴不知从哪儿笑哈哈窜出、还没扑到我面前,居然脚下一磕,“大”字状贴在了地上,差点儿没变成破猴。

我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他,容珩却拽着我目不斜视地绕过去:“再不赶到,老先生会很生气的。”

老先生没有生气。

他正闭目坐在竹林深处的一间静室里品茶。

门外,两个僮儿恭敬而立,默如石像。

“谢清玄脾气十分古怪……当然,没有你征服不了的人,对不?进去吧。”容珩看着我,不知他原本想关照什么,中途却变成这样一句,末了,径自离开。

什么叫没有我对付不了的人?你不就是一个吗?

看着容珩的背影,我暗自摇头。

不过,许是因为刚才向他说出心中积郁,这会儿,我心情较为放松。

走进去时谢清玄恍若未觉,看其神情仿佛已凭虚御风,飘然高举于天外。

我一笑,自坐在他对面,自斟了茶,细味。

一杯,两杯……心境渐被漂白。

老先生也妙,不说话,只闭目喝茶。

环顾四周,只见轩窗轻启,绿意匝地。

茶烟在透明的阳光下悠然浮散,如淡淡的水墨洇开,满室余香。

坐听煎茶,飒飒声响,如松风带雨鸣。

“老夫这竹斋如何?”谢清玄突然睁了眼,状似闲闲淡淡。

我不假思索,由衷赞叹:“一径通幽,莓苔印墙。坐品竹影茶香,静观窗外青山,四时之变尽收尺幅之中。很好。可以安坐一辈子。”

他眉峰一跳,却微睨我:“一辈子?你的赚钱大计不要了?唔,那帮浑小子现在出价多了?”

“……”

我瞪视着老头的白眼,半天无语,只得勤奋喝茶。

老头劈手夺了我的杯子。

左手顿空,我犹成虚握状,看着这小气的老头发了呆。

他兀自痛心疾首:“臭小子只会牛饮!看看看,这么好的茶,被你几口喝掉一大半。”

见他这样,不知何故竟生不出半分歉疚之心,我倾身上前,把杯子重夺了回来,自己满上,更大力地喝。

老头十分震惊,眼珠瞪得都要弹出来了。

突然觉得他十分可爱,忍不住就想与他开玩笑。

佐着他的表情,鲸吞变成了细品:“先生如果想要穆非陪着喝茶论琴,是完全可以的。”看着他笑意渐满的脸,我笑嘻嘻,“不二价,一个时辰六百文。”

“……什么?!臭小子!你这个臭小子!”他的胡子抖得要下雪,“呼”地站起来,举手欲打,临了却在我头发上重重一捋,哈哈大笑:“这哪儿跑来的野小子?过来!把你脸上那玩意儿给我摘了!”

手中茶差点儿没泼出来,我顿时悠闲不起来。

老头这下别提多得意了,却拼命矜持:“哼,你小子瞒得了别人,哪瞒得过老夫?老夫精于相人,生平还没走过眼过。一看就知道你小子有趣……咳,快点,摘掉!”

门外僮儿突然站不住,竹帘上细瘦的剪影开始酥酥地动;帘缝间现出两双滴溜溜乌亮的眼。

谢老先生端起茶杯垂目一声冷哼,二僮倏地站直,呈冰雕状。

“……两截木头。”某人低声嘟哝。

我闻言大笑,顺手摘了面具。

老先生一口茶尽数变成箭雨,他咳了半天,颤抖的手几乎点上我鼻子:“臭小子故意的是不?”

我笑着喝茶,来个默认。

他细细打量我半天,满目赞叹:“这等人品,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人品……”见我笑看他,他双眼一翻,猛然改口“哼!臭小子喝完这杯茶,到山中帮老夫选些好水回来。”

说罢,把那只朴拙的陶罐塞我手上。

我不由深深微笑。

也许祖父就是这样的吧?或者,外祖父是这样的?

无从知道。

只知面对谢清玄,似乎可以任性妄为而不会获咎。

老先生一捋我头发,吹胡子瞪眼:“臭小子打什么坏主意?!”

我嘿嘿笑,连说不敢,不过听话音,真是要多敢有多敢。

“反了你了!是不是连晚饭也要一起罚掉?!”

这话不听还好,一听,顿觉饥肠辘辘。

忙整理好面具,站起来就向外走:“小子告辞。先生且等着,一定替你选到最好的山泉水。劳烦先生替我准备些清淡的饭菜……”

“臭小子想得美!算了,老夫自己去……”老头追出来作势要夺回陶罐。

“快回去煮饭。回来没得吃,准喝光你的好茶。”我边跑边威胁。

谢老头一怔,忽然大笑,笑得中气十足。

唉,落在外人眼里,何尝不是寒门小子穆非被古怪老头骂出门去、狼狈逃窜?

竹径外,一群人指指点点着伸长脖子往里看,我跑出来时,差点儿没撞上他们。

哈哈哈哈,——依稀是顾惟雍的同桌,笑得别提多夸张:“有些人生来不知天高地厚。”

别说,我肯定荣忝有些人榜首。

为了成全他铁嘴直断的本领,我垂目急行,颇有些羞愧样。

如果有人立意要贬低你,你就自动放低身段吧,何必争那意气?

最好的山泉水?

挑了又挑,在南山最深处,终于找到最合意的泉水,装了满满一罐。

山路独行,西风寒透,顿觉一身棉袍单薄如纸。

不过,景致却是一等一的好,看着,也就忘了寒冷。

积雪未消,有小鸟隐在树枝间自得其乐地梳理着羽毛、啄着野果,引得雪粒簌簌轻落。

山崖上,冰棱挂下来数十丈长,望之如悬瀑在飞坠过程中,突遇奇寒,生生被急速冻住。

这些透明的冰棱,折射着太阳的光影,衬得深蓝的天空一片晶莹。

石涧冰封,细听,却能听到泠泠淙淙的声响,在空山的深处,响起。

看来严寒只能约束住它们的身子,却无法束缚它们奔流的意志……

“喂,小子!”一声粗嘎的断喝突兀出现。

不知何时,顾惟雍与另外几人呈半包围状,把我围在了中间。

“离开容珩,黑炭头。向来只有我顾惟雍甩人、断没有人甩我顾惟雍的道理。容珩,我要重新追回来再甩了。说实话,他那种人乏味透顶,又冷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