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玉骨

深处想。最后每次都会做贼一样,忙着把这双温柔的眼睛、把这张令人心跳莫名的脸从脑海中按下去,可它们却不肯听话,固执地冒上来,含笑相向。

如今它们就在眼前,咫尺的距离,熟悉的檀香味如阳光,温暖柔和。

“明于远——”我轻轻叹息。

他似寒冷般一战。

我猛醒过来,刚才这一声,太过缠绵低徊。

顿时浑身着火,忙不叠地松开了他,向后直退。

“小心!”他声音微哑,上前一把扶了我。

我定定看着他:“你刚才是故意气我的,是不……”

话还没有说完,他把我轻轻一推:“简状元要是摔坏了,明某可负不起这个责。”

语气客气而疏远。

董以仁原本苍白的一张脸,听到这句,又有了血色。

“我劝你还是走远点为好,你看不出明国师他现在很烦你?”

“你……烦我?”我求证般看着明于远。

“是的。”他低沉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冷淡。

董以仁清清秀秀的脸上,笑意噗噗噗,朵朵绽放,特别灿烂。

我看着他们两个,心中翻涌着无数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们走吧,好不好?听箫鼓声,征虏将军的婚礼已经开始了。”董以仁笑对明于远。

明于远不答,举步上前,从我身边缓步走过。

董以仁跟上去,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朝我一撞,卟地一声钝响,头撞在了窗角上。

似乎也不是很疼。

疼痛好像另有所在,又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明于远脚步微顿,转过来看了看,随又转身离去。

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回头的是董以仁,他朝我微微一躬,态度是说不出的斯文有礼。

就这样去了。

倚着墙不知站了多久,慢慢有些站不动,我坐在了台阶上。

发呆。

阳光很亮,天空很蓝,是冬日里绝好的晴天。

周围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前厅里一声高过一声的欢笑,能听到琴瑟歌吹,和谐悦耳,演奏着花好月圆百年好合。

“……”

“非儿?非儿!”简宁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似乎在对我说着什么。

我听了好半天才听清了。

“你头上……撞在哪儿的?血流了一肩你竟不知道?”

我笑起来:“爹爹,别太担心,碰伤而已,没几天就会好的。”

说着站起来,扑扑身上的尘土,很轻松似的。

似乎确实没什么沉重的。

“非儿,你究竟怎么了?明于远……”

“今天这天气真不错,征虏将军真会选日子。”

“非儿——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太阳……很暖和,爹爹,我想睡会儿。”

话还没完,眼前一暗,人已坠入黑暗。

是非多少

世事元来,都缘本有,不在他求。

醒来时,灯烛莹莹,床头坐着一人。

明于远。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背着光,脸在灯影里,看不清表情。

白天里发生的一切迅速想起。

这一坐一卧的姿势,平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却令我难以忍受。

抬身坐起,许是睡久了的缘故,一阵眩晕。

他过来帮忙,我微笑拒绝:“简非惶恐。明国师国之重臣,简非受不起这一扶。”

回答我的是他的动作。

被子裹在身上,被他拥进怀中。

呵呵,真亲密。

白天他对我的冷漠决绝一闪而过,我又伤心又愤怒。

“明国师,你仗着自己力气大是不?放开我。”

我态度坚决,对他对视着,不肯退让分毫。

这样近的距离。

近到他眼底的歉疚,浓郁的温柔,压抑的热情……一一看得分明。

真可恶。

明明如此渴望着这个怀抱,渴望着这个人,明明是如此喜欢着他,可此时我恨不能离他千山万水,从此永远不再见。

使尽全身的力气挣脱他的怀抱,他沉默着,就是不肯放手。

焰腾腾怒火直冒。

他竭力安抚着我,神情里是极其罕见的不自在:“听我说,简非,白天是我气昏了,可是……”

“听你说?你现在还要听我说吗?!”我重复着他白天指责我的话,气极反笑,“你不是有董……”

嘴巴被他一把捂上:“别再说了,简非——”

好,不说。

我放弃挣扎,态度十分合作:“明国师喜欢简非的身体?你赢了,我争不过你,把它拿去好了。”

“简非,你一定要用这样的口气与我说话吗?”他语声低沉,似乎带着某种隐忍的情绪。

“简非愚鲁。能否请国师明示,学生要用哪种方式与您说话才是合适的?”

我垂下眼睛不去看他,不去注意他长长久久停在我脸上的视线。

温柔的目光。

事实是他的目光越温柔,我越气恼。

连他身上的檀香味,他温暖宽厚的怀抱,他的一切,都令我恼怒非常。

我克制着翻涌的火气,用最客气与疏远的态度陈述。

一如他白天对我的那种客气与疏远。

“明国师,过去十年蒙你悉心教导,简非十分感谢。简非一直以为喜欢的人是你,可是……”

他手臂一僵,声音却还平稳:“可是什么?”

我大脑还在犹豫,话已出口。

“到书院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他了。相处几天下来,越来越觉得他好。他颈侧的……那个是我留下的。是昨夜与他在松林里玩的时候,一时情难自禁,所以抱住他就……”

愤怒确实可以增加人的勇气,平日里打死我也说不出的话,此时说出来真是又快又流畅。

他的呼吸忽快忽慢,手臂战栗着越收越紧,紧得我的骨头都被勒得疼起来。

我忽然觉得害怕,不禁住了口。

“……没了?”他语声轻柔。

轻柔得令我打个寒战。

暗恼自己胆小没用。

我硬着头皮,微笑着不知多幸福的样子:“不,还有很多。这些天我与他同一寝室,我十分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我穿的是他的衣服,与他睡的是同一张床……”

他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脸部肌肉越绷越紧。

理智要我停止,可嘴巴停不下来:“泡澡也是与他一起……”

突然眼前一黑,人已被扔趴在床上,紧接着呼地一声寒风掠过,被子飞到了床尾,还没等明白是什么回事,啪啪啪啪已挨了数巴掌。

疼痛传来,我一阵羞恼惊慌,挣扎着大喊:“明于远,你浑蛋!”

他按住我,巴掌落下来更重了。

“本事见长了,是不?!学会气人了?!”下手毫不容情。

“没有!我没有气你!我说的全是真的!我喜欢他!就是喜欢……”

我咬牙忍着疼,口中不服输。

“他?!他是谁?!”

“是……”

“怎么,说不出来了?!”

“是容珩!容珩容珩容珩!放开我——明于远,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一切嘎然停止。

停得像开始时一样毫无预兆。

周围那么安静,静得除了我的急促的喘气声,什么也没有。

人呢?

那个可恶的家伙呢?!

我腾地翻身坐起,疼得直吸凉气。

他站在床边,磨牙一般:“来吧,小浑蛋!我倒要看看你今天如何对我不客气!”

笑得竟如此刺眼。

我咬牙站起来,抬腿就踢,却硬生生停在半路。

简宁。

不知何时进来的,此时正静静地坐在窗前椅子上,看着我。

他脸上担忧心疼之色未完全消散,笑得冷冷地朝明于远的背影微一示意。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是什么意思?

莫非……

明于远似乎察觉有异,刚准备转身,我恶向胆边生,重重一下踢中他的肩膀。

他向后连退几步,我心中微一害怕,可看他这样子,又忍不住,最后倚了床柱大笑起来。

那种自内而外的沉稳温柔不再,他胸膛起伏着,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哼。

我敛了笑,微扬了下巴,挑衅地看着他。

一边却暗自戒备,浑身肌肉紧绷。

对峙中,他突然笑了,眼底瞬间温柔横溢,向我慢慢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

他笑意渐收,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眼神开始灼热起来。

甚至听到他微乱的呼吸,闻到变得浓郁的檀香味。

随着他的接近,我的心砰砰砰直跳,越来越快,可笼罩在他这样火热的目光下,我忘了动作,傻了似地看着他越来越近……

“简非……”这声温柔入骨的低喊仿佛中途变成了热炭,落入我耳中烫得我浑身一激灵。

我瞬间醒了。

十分紧张地舔了舔上唇,手忙脚乱向床里退,不想他呼吸骤然变急,人已经快速过来。

轰地一声,被扑倒在温软蓬松的被子上,挨打的地方、白天被撞的地方,无一不疼。

可顾不上喊,我连呼吸都忘了,心跳得要挤爆胸腔。

他欺压上来,张口咬向我的颈侧:“昨夜你就是这么咬他的?是不是?想不到我教会你……”

既酥又疼且麻痒难当。

热流,雪浪一般在身体最深处炸开。

我紧咬了嘴唇,极力动动动,想从他身下爬起来;他浑身陡然紧绷,动作停了停。

我气喘吁吁,叫他让开。

“不。”语声温柔浓酽,还轻轻舔了舔我的耳朵。

我控制不住一阵又一阵哆嗦。

“明于远!你……你再欺负我试试看……看看看……”

“嘶”地一声,中衣被他一下子扯开。

慌张加上羞恼,却又无计可施,全身都在冒烟。

忽然,我一僵。

完了。

突然想起……

“快放开我……”话还没完,他已吻上来。

“……唔,……放开,唔……我爹爹,爹……”

“呵呵,爹爹?这会儿喊娘也没用……”

“谁说的?”

这温温雅雅的声音自身后轻轻传出,带着一种冷冷的味道。

明于远瞬间的表情真是说不出的精彩。

我正要笑,可转念间,把他飞快推开,手忙脑乱地滚进被子里,裹得要多紧又多紧。

一身微汗。

全是浑蛋明于远,这下……就是蒙了面也未必敢出来了。

这样的事,竟全被简宁看到了眼里……我怎么就忘了他?明明看到他坐在那儿的。

我暗自低吟,疼的感觉苏醒了不说,全身都燥热得要爆炸。

“简相,你就不能离开这儿吗?”

是明于远的声音,他力求说得低沉从容,事实上听入耳中是急促暗哑。

听得我的心又是一阵哆嗦。

“离开?你是要我对你欺负非儿的行径视而不见?”

想不到简宁的声音冷起来,竟有如此威慑力。

明于远……听了会不会生气?

“欺负?应当说我是在教训这个小浑蛋。你也别太纵容……”

“纵容?我简宁护子昊昂朝廷上下谁不知道?只可惜非儿这十年来不再犯错,令我想护他都没有机会。我倒宁愿他顽劣些,免得被你欺负。先是无端怀疑,后是故意冷落。你就是被他气昏了头,也应当忍着;他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你也应当包容、然后私下里设法替他去弥补,不然要你做什么?更何况,今天非儿根本没有错,他性子纯厚,不忍心伤害任何人。你倒好,你倒真得下得了手。明国师嘛,自然很有威势。”

想不到这样蛮横的……咳,这样的话,简宁居然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还如此语气平静,语声温文。

我蒙在被子里骇笑连连,实在很想钻出来看看明于远此时的表情。

明于远低笑出声,听得我心又一跳。

“简相怎么没指责我对小浑蛋大打出手?或者指控我打伤了他……”

“呵呵,打伤?”床身一沉,接着有人在拉我的被子,“非儿,你不会打算把自己闷死吧?让爹爹看看,头上的伤……”

“什么?头上?!”

眼前一亮,被子被猛地掀起,明于远一把抱起我,左看右看,看到右侧后上方突然顿住了。

“怎么会这样?!”他看着指尖沾着的血迹,明显错愕,“不可能是我,明明没用力……”

我直眨眼睛。

这就是明于远?睿智深沉、任何时候都举重若轻、从容干练的明于远?

他不会是忘了刚才打的是我哪儿了吧?他就是再用力,也不会因为打我……那儿,却把我的头打破了吧?

“非儿,你……是不是疼得厉害?”简宁眼底的笑意一闪。

是的,疼。

确实很疼。

我咬着下唇,忍笑忍得全身肌肉都在微微痉挛。

明于远看了看我,懊恼之色一闪即隐,紧紧抱着我,跟自己较劲似的。

看得我不忍心再骗他。

“不是你。没关……”

我的话被简宁打断:“明于远,你居然不知道?凭着你明大国师,什么事能瞒得了你?”

明于远眼底一暗,沉声说出个名字:“董以仁?!”

“呵呵,果然一猜即中。你们合伙来欺负非儿,这事是你的主意吧?大国师策划这样一件事,真是英明果敢。”

我瞪大眼睛看简宁。

想不到他居然可以一边面上含笑,一边温文尔雅地说出这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