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玉骨

诸体皆精,绝佳。”

“绝佳?人品低下,还不是一文不值?!”

“看他这样子,分明不觉得羞耻。”

“哼!现在看他,竟觉得顾惟雍都比这乌鸦可爱……”

事实上,他们越是气愤,我越觉得他们可爱。

我笑嘻嘻听他们指着我大声喝斥。

阿玉好笑地看我一眼。

这一来真如火上浇油。

看他们神情,恨不得要冲上来揍我一顿。似乎因为顾忌阿玉,才忍住了没动手。

“穆非,你就等着第三轮的当众答问吧。”

说完也不等我的回答,拖着林东亭,转眼走了个干净。

阿玉微笑着一捋我的头发:“走吧,恶童。”

我惊喜:“去会王元朗?!”

“王元朗?第三轮当众答题时你一定会看到了。当然,首先你得考过第二轮。”

呵呵,第二轮。

走进书院东侧的朴素无华的进德堂,才知道第一轮年试,深研班的全部入围了。

阿玉率先进去,眼风扫过,座中顿时静下来。

他似选定了位置,径直往南窗走去。

“小非,过来。”

我走过去一看,笑了。

想不到他选的位置,正好在顾惟雍的后面。顾小子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阿玉自己坐在我左边。

考的是时论政论,颇类旧时策论。

仍是五柱香的时间。

这一次再无人打扰。三支香的时间,我答完,阿玉也正好停笔。

他先我后,提前交了卷。

第二天结果出来,五十人录二十人,他仍在榜首,我名列第二。

顾惟雍,张淼,林东亭……听旁观众人议论,深研班有十五人胜出。

正在细看入围者的考卷,耳边忽有人闲闲地说:

“乌鸦,明天起就是当众考核了。听说宁王、简丞相、明国师、大将军他们全会亲临现场。这一次,我们一定会让你输得彻彻底底。”

呵呵,居然没发现我身边围了一大群人。

有深研班的,也有陌生面孔,全都满脸不屑。

顾惟雍撇撇嘴角,白眼相向:“看什么看?你不就是想利用这次年试捞取更多的好处吗?我们……”

实在不想他们的误会继续下去,我不得不为自己辩解:

“凭心而论,我在意的并不是这种输赢。在有些人眼中,赢了自然可以有更大的声名、更多的荣誉。可是如有可能,我宁可不参加这场角逐。因为在我看来,只有息了竞逐之心才会真正去潜心学问,才能获得海阔天空般的自由,体会到明月清风般的怡然……”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嘲笑打断了:

“哎哟,瞧这话说得多漂亮!”

“多么淡泊的圣人啊!”

“虚伪的乌鸦!”

“你们不要这么说人……”

“说?!我们还要打呢!”

话音未落,就见一团黑色的物体以极快的速度向我飞来。

眼看着闪避不见,突然一只手伸出,将扑面而来的东西尽数收到袖中。

面前的这群人,齐齐住了口,颇为不自在又控制不住兴奋地看向我身后。

我转头一看:

呵呵,宋言之,明于远。

宋言之微笑道:“宋某以前只知道松塔里的松子可以吃,不知道它还可以做暗器。”

他们不好意思地愣了愣,忽有人大声喝采:“大将军好俊的功夫!”

“是啊,我一共向这混乌……向穆非扔了七八个松塔,大将军手轻轻一挥居然就全没收了。”

“还有我,我也连扔了好几个……”

呵呵,这帮天真率直的家伙。

这会儿他们看着宋言之,七嘴八舌议论着,兴奋得两眼直发光,我则成了无人问津的乌鸦。

看着明于远想笑又不便发笑的神情,我笑出了声。

他在我耳边小声说:“傻小子,等你赢了之后,再去发表输赢不计的观点吧。在世人眼中,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论输赢的。他越是说自己不在乎,人们就越觉得他无能并且可笑。非非,你要有心理准备,看来这帮小子明天是一定会合起来整治你的了。”

既已知道明天的一场考问无法避免,我索性和他们开起玩笑,于是一把抓住明于远的手臂:“明国师厉害,恳请明国师为学生指点迷津……”

果然,那帮小子停止了吵闹,看向我的目光如果可以射出飞箭,我现在一定胜似蜂窝。

宋言之笑着摇了摇头。

好像我是一个令他既头疼又无奈的顽劣不堪的恶童。

沧海龙吟之二

风云际会从今始。

晚上,我在那只庞大的木桶里泡了很长时间,居然也没能黑起来。

实在忍不住,不得不问在一旁添水的何太医。

何太医的回答是“妙音大师不让”。

不让?那……?

我笑看看何太医,他居然神色不变:“泡澡可以解乏。所以多泡会儿没有关系。再说,这水里另有中草药,对你很有好处的。”

好处?指头上皱纹都泡出来了,我笑着摇摇头。

扎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何太医:“皇上……好了没有?”

背上的动作顿了顿:“……好了……吧。”

声音极低极低,如同遥远的天宇里飘渺虚无的星光,微弱的光辉转瞬就会被最轻的风吹熄。

而且,话还说得如此不确定……

“皇上现在……由妙音大师照料。”他似乎猜到我之所想,低低补充一句。

“啊?是因为你……对我透露了皇上情况的缘故?”颇为不安之下,想翻坐起来。

“小心!背上有针。”他连忙制止,“你别多想,不是因为这个。皇上何等英明,哪里……”

我刚要放松,他下一句让我一口气全呛进了气管里。

“哪里不知道面对简侍讲,石头也能开出花来?”

我边咳边取笑:“唉,当初那位不苟言笑的何太医哪儿去了?”

想起他坐在我卧室窗下,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我不禁笑出了声。

何太医微红了脸,却答得一本正经:“哪儿去了?自然是近墨者黑了呗。”

我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我是乌鸦,快让我看看,你这朵石头花开得怎样。嗯嗯,黑,确实够黑!”

何太医终于没忍得住,也压抑着轻声笑了,笑着笑着却叹口气。

“怎么了?”

“……”

“何太医?”

“要是简侍讲能长伴皇上左右,多好。你不知道皇上有多……”

“何太医!”我忙打断了他,想想又怕他尴尬,不自然地加了一句,“你放心,做人臣子的,自然都会在皇上左右。”

他收了针,站在一旁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叹口气,边整理着衣服边低声说:“何太医,你想说的我都明白。只是……”

“只是妙莲小师弟要早点休息了。要不然明天起来,昏头涨脑下,答不出那帮小子的问题,岂不坏了?更重要的是睡不好,就会形容憔悴,形容憔悴就会在仪容关上被人家轰下台,被轰下台岂不是坏了公子简非的声名?最重要的是,他这要是一输,哎呀,莲花寺多了一位得道的少年高僧。阿弥陀佛,莲花寺从此永无宁日——”

哈,妙音师兄。

不过,因为他的到来帮我解了围,所以我也就大人大量,不去计较他这番话了。

何太医却微微变了脸色,收拾好针石,朝我躬了躬,离开了。

看着他略带黯然的背影,我心头的压力更增几分。

妙音细细打量我,越看笑得越开心:“明天当众考问后,你就到这儿来。我们一起来把那帮小子的眼珠子惊掉下来,好不好?算是我替这帮小子烧了几天开水的酬劳了。”

啧啧啧,瞧这顽劣的高僧。

看着他笑眯眯模样,我再烦恼也被他逗笑出声。

“我就知道小师弟也想玩——”他一边说一边把个什么往我嘴里一塞,指风微拂,我口里只留余香。

“喂,你……”

“别担心,是易容丹。明天只要一洗就会恢复本来面目。看着我做什么?不想吃?你总不想黑乎乎地去比试仪容吧?唉,本寺的易容丹全被你用光吃光了,也不谢我一声……”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我忍不住指责:“妙音师兄,你还想骗我?易容丹真的只有十颗?还有你说它配方失传的事……”

他笑得一点也不脸红:“我哪里骗你了?当时路上是只有十颗嘛。至于它的配方,说‘失传’也许是不对,应当说‘无传’。因为,它是我针对同心蛊配制出来的,寺中哪会有现成的?只不过配有几种配法,一想到妙莲小师弟如此人品也会老去,妙音我就痛心疾首,于是忍不住又加了点别的进去……”

我瞪着他,简直无话可说,离开。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他惊讶之声传来:

“咦,妙莲小师弟,你居然不问皇上的同心蛊解得如何吗?”

啊?

对啊。

我一口气咽了又咽,终于可以微笑:“妙音师兄,请问皇上……”

他朝我一合什,真正是宝相庄严:“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

说完,竟一个纵身,哈哈笑着消失在沉黑的夜中。

留下我一边走一边生气,气着气着也哈哈笑起来。

惊得迎面过来的几个人避开去一丈,走好远他们的议论声传来:

“好像是穆非……”

“……别多事!没看到容珩……?”

“……怕是又从哪儿骗到了好处……”

“……明天……”

回到寝室,烛火光中,阿玉从书中抬起头看看我:“小笨蛋被人欺负了,还笑得那么开心……”

我顿时不自在,忽想起途中那几个的话,不觉心中一暖:“你刚才是怕我被他们……”

他放下书,慢慢踱到我身边:“易容丹果然非同寻常。你身上这清丽无比的气息,妙莲,莲影——”

我心底一凛,忙向后退去。

他一副受伤的样子:“小非,在你心目中,哥哥就是令你觉得可怕的人?”

“不是,哥哥当然不会令人害怕。是你……啊,不是,我也不是怕你。是怕……不,我什么也没怕……”

他已笑出了声。

我自动闭嘴。

心底直朝自己翻白眼,一个回合,就落了他的语言圈套。

“记住,明天你可不能像刚才那样不假思索就回答问题。我不希望你输得稀里糊涂。”

看着他,好半天才明白他的话意,更明白了他隐含的骄傲。

一定是想亲自赢了我,让我输得口服心服无话可说吧?

他是如此胜券在握模样。

一想到两场考试他都高居榜首,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阿玉,如果最后真是我输了,你……”

面对他漆黑幽深的凝神,想问的话竟被生生堵在了口中。

他突然眼神转深,甚至连呼吸都失了一向的清冷:“小笨蛋再这样傻瞪着我,我……”

看着这样的他,我直觉地想往后退,还没动,清寂的语声就已传来:“睡吧,明天才有精神对付那帮盲从的书生。”

指风之下,我顿时跌进黑暗里去。

是被窗外的一阵喧闹惊醒的。

“快点快点,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

“喂喂喂,听我说。你们猜我刚才看到谁了?我看到了明国师、宋大将军……离得那么近!天啊,那种长相、那种风度气质……哎哟!”

“哈哈哈哈,这么宽的路,你还能撞到树上去?好了好了,别揉了——快说,明国师……”

“……”

一路说笑着去了。

只余窗纸上柔和的晨光,昭示着今天是一个晴天。

这样睛好的冬日,原本可以游山;或且山窗闲读。

如有良朋不约而来,围炉烹茶,得一日快谈亦是赏心乐事;

可是……

“小笨蛋发什么呆?当众考问你想迟到?”

我一惊,看了看书桌旁坐得从容闲雅的阿玉,连忙起身。

洗漱了,穿上标志性的青色棉袍,戴上面具,正宗黑炭转眼诞生。

不辨甜咸,匆忙塞了两块软糕,喝了几口水,笑对阿玉:“走吧。今天我一定要赢你!”

他一笑而起。

天极高极蓝,空气清冽,太阳褪了初升时的绯红,纯净金黄的光辉,照得书院里的空气渐渐稀薄,照得周围的温度寸寸升高。

照得那些年轻的容颜,热烈而明亮。

汹涌的人流只朝一个方向。

乐群殿。

一路上,他们看向阿玉的眼神,热情友好崇拜景仰;

看向我……

第一次,我知道原来自己是透明的,空气般的;

那些骤然淡漠的目光穿过我,拐过弯,对视,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上前。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微笑再微笑;

这帮率直而单纯的家伙。

终究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看人看事,只靠自己的眼睛是不行的;论人论事,只从一个角度去作简单判断是不行的;主观臆断盲目跟从是要不得的。

他们会知道世上不只是白与黑;情感不只是爱与恨;会知道……

唉,当他们走了弯路、碰了壁,尝尽人情冷暖、遍历世事浮沉之后,目光还会这么明净、性情还会如此耿直吗?

真希望他们永远如今日,那些看向我的不屑目光背后,是鲜活而饱满的心。

热血奔流,明朗刚健。

“……小笨蛋。”

这声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