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玉骨

子与泥土的比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那人一怔:“此话怎讲?”

我微笑:“它源自一个美丽的误会,所以我的同窗们跟穆非开了这样善意的玩笑。”

张淼他们张了张口,似乎想反对,又立刻知道此时不便反对,只得悻悻然看看我。

“善意?”那人一笑,“我倒想听听是何种善意法。”

“这个暂不论,”我转而问他,“金子的尊贵,我就不赘述了。可为什么你却看不到泥土的价值?”

“泥土的价值?”那人一愣,下意识地重复。

“是的。如果你是一粒种子,面对泥土与金子,你会选谁?”

“自然是选泥土……”他想也不想直接回答,答了一半,发怔,猛然醒悟。

我朝他微微一躬:“所以我甘为泥土。谢谢。”

“哈哈,妙!”王元朗抚掌一笑。

那人脸色白了又白,愣半天,补救般朝我不屑地一瞪:“得意什么?我又不是说选你……”

林东亭哈地仰天一笑:“输了就输了,硬撑什么?穆非何等样人,哪轮到你来挑三拣四。”

那人神色颇有几分狼狈,却仍兀自冷笑:“我挑他?哼!只有你们南山书院里的人眼睛才不好,那样的人居然也有人争。”

我敛了微笑,说话不再客气:“别的暂且不论,就凭兄台你刚才这一句,遭淘汰也是应该的。我南山书院里的同窗那么说我,是其来有因,可是你呢?你对我穆非了解多少?竟如此对我的人品妄下结论?我看你不仅是眼睛不好,连心也有些盲了,所以你才会输,输在自己的心地上。”

“说得好!”大殿内有人站起来,大力朝我挥手。

我笑着微一欠身。

很多人一呆,不知是有意气白云书社的这位书生,还是怎么的,竟大声喝彩起来:

“好风度!”

“看他刚才那动作,简直优雅之极!”

那人瞪了我半天,羞恼地坐下了。

谢清玄微笑着重新走到台前:“还有谁有异议?没有的话……”

结果,话再次被打断。

“有!我们有问题要问他!”张淼一指我。

沧海龙吟之四

“臭小子!你给俺下来!”要不是被宋言之按住了,张浩差点儿没跳上台来。

“哥!这是我们书院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干涉!”他转向我,“穆非,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如果当众答应我们只与容珩好,我们仍亲如兄弟,南山书院里仍然欢迎你……”

阿玉清冷打断:“张淼,你太多事了。”

张淼仿佛没听见,盯着我。

知道这样的回答会给阿玉带来什么,可我不得不选择忽视,轻声回答:“我很抱歉,张淼。”

“好好好,你……”张淼气极反笑,“你是一定要去攀附明……”

他看了看明于远,快速住口。

台下的书生们一片大哗。

指责我利欲熏心,趋炎附势,负心背信,貌丑心更丑……

“下台下台!”

“走吧,别污了我们书院!”

我一一听入耳中,微笑。

张淼指着我,气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你……居然笑得出来?!你难道一点儿羞耻之心也没有吗?”

我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什么不能笑?我何必为了别人对我的误解而生气?你们指责的是你们臆断出来的穆非,那根本不是我。我何必恼怒?”

张淼一愣:“什么?不是你?!”

这下,台下更是反对声起,我因此又多了一个厚颜无耻的新桂冠。

我不想他们再偏执下去,笑着提醒:“有时候限制我们看得更高更远更清楚的,不是我们的视野,而是我们的偏狭。何以在你们的眼中,我就成了攀附之人?是不是你们先对蓬门小户子弟存了偏见,才会如此?如果是容珩对宁王、明国师他们示好,你们会如何看他?也会说他是逐利之徒吗?”

台上台下一静。

有人说:“对啊。这话很有道理,是不是我们错了?”

好些人聚首议论起来。

也有人站起来:“别跟他罗嗦了张淼,我们来直接把他问倒了,请他走人吧!”

此话一出,更是有人附和,有人反对。

闹哄哄一片。

“行了行了,”王元朗站起来,“我还等着与穆非去喝酒呢。你们这样吵下去,何时是个头?谢院长,干脆这样吧,你再抽个词,让这些小子围绕这个词问穆非三个问题好了。”

此话一出,众人一愣,张淼说:“不行,问题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王元朗朝他一翻白眼:“怎么?不提前准备,你们怕问不倒穆非?!”

“好!就听王前辈的!”被王元朗一激,张淼他们答应下来。

林东亭想阻止,被张淼强行拖着,走下台去,按坐在第二排。

“好好回答。你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自赢了你。”阿玉似乎对接下来的问答充满兴趣,微笑着拍拍我的肩,也离开了。

台上只剩下我一人。

谢清玄上前来,抽出来一个词:

水。

大殿里一片沉寂。

简宁与明于远小声说着什么,明于远微笑着看看我,眼神睿智平和,似乎对我充满信心。

心跳加速再加速,面上不肯带出,只微笑静立,耐心等待。

谢清玄看着我,笑容里满是赞许。

张淼他们凑在一起,讨论着,偶尔争论声起来,又低下去;最后似乎达成了共识。

他们一起抬头看我,眼里兴奋之色难掩。

看来是想出什么难题了。

我心里一紧。

果然。

三道题:

第一道:江河奔流,泥沙俱下。穆非其人,不洁似水。

第二道: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穆非其心,善变如水。

第三道:乐群殿前有水池一方,因岁月久远,而青苔四覆,故池中水看去极幽深,实则清浅。穆非目光,浅薄似此。

张淼朝我一笑:“以上三个结论,你同意不?无论你同意与否,只要说服了我们,我们就认输。”

题目一出,殿内哄然叫好之声四起。

王元朗笑骂:“这帮浑小子,这题出得也太刁钻了些。”

有人笑着认同;有人要求重出,以林东亭的声音最响。

“臭小子!等比完了,看俺不揍你!”张浩呵骂张淼,却又笑眯眯对我,“哈,这个,俺其实也很想知道你怎样回答。”

众人大笑。

剑拔弩张之势顿减。

一时间,大家兴致勃勃地看着我,等着看我如何回答。

我静下心来,想想想想想。

最后决定,既然是当众考问,那么,我的回答就从反问他们开始吧。

我问出第一个问题:你们用什么清洁自身?

这问题十分简单,他们似不屑回答,不过还是答了:水。

我接着问:“既然你们眼中水是肮脏的,为什么还要选水来清洁自己?”

他们一愣,显然没有想过,不过,这问题是绝对难不倒他们的,很快底下就有人大声说:“我们选择的是干净的水,没有被污染的水。”

我飞快接过:“你们清洁过后呢?这水还干不干净?”

他们想都不想,一致回答:“这还要说吗?当然不干净了。”

我追问:“这用过的水,你们还会用它吗?”

他们不假思索:“肯定不用了。谁还会用它?它已是废水了,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喂,你小子问来问去,是不是回答不出我们的问题,在这儿耗时间?”

他们似乎终于省悟过来,有人大声嘲笑起来。

更有人,悄悄皱起了眉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对!小子,你能不能答啊?不能答,就请离去,离开我们书院……”

“是的!别浪费时间了……”

“下去!快下去吧。我们还等着看仪容风度的展示……”

简宁脸上是微笑着的,可是眼底有些紧张。

我既感动又不安。

他竟如此为我担心,定然是因为我很少给他信心的缘故了。在他眼中,我一直是个麻烦不断的长不大的孩子吧?

那就从今天起,让他见证我的成长吧。

静静转了目光,看着殿内诸子,看着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吵闹。

安静下来。

不过,他们的神情让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厚颜的人,在众人如此的驱逐之下,居然还笑得出来,实在是可恶兼可恼!

我笑看着他们:“根据各位刚才的回答,我们似乎都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水,用之前是干净的;帮我们变得鲜亮光洁后,这水就不干净了。另外,据诸位的回答,它帮我们除污纳垢之后,得到的所有回报是——我们的厌恶与嘲笑。因为它的脏,所以就成了废物,成了可以弃之厌之而毫不觉得可惜的脏东西。在我们心中,对帮助了我们的事物应当怀有的正确态度又是什么?当然,这个暂不讨论。最后我还有一问:是谁使它变脏了?”

台下静得不能再静。

张淼他们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最终谁也没有开口。

明于远眼底一抹笑,越来越扩大。

“可见得,”我静静地与他们对视着,“脏的不是水,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被蒙蔽的双眼与内心。你们说我是那样的水,我愿意是它。所谓‘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今生能如流水般洁净,是因为纯净皎洁的明月是我的前身。这样的水流,何脏之有?如此无私地帮我们清洁、涤荡了世间尘氛的水流,又何脏之有?”

“纵使它挟带了万千泥沙,可流水之心永不会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仍会晶莹剔透起来。在它简白澄化的天地里,每一滴水,都可以映出无尽苍穹的深邃与星月的光辉,都可以映出我们的内心世界。”

“哈哈,妙!”王元朗抚掌大笑,“小子这话大有意思。”

明于远与简宁相看一眼,简宁温润如玉的脸上有明亮的喜悦,明于远却神色难明。

阿玉凝视着我,眼底有着一抹奇异的生动之色,似乎我刚才所论极合他心意般。

我刹那出神。

忽想起当初明于远说我“山溪爱惜自身的干净,就永远流不到海洋”;

想起后来自己曾对宋言之说过“宁可只做山溪”的话;

想起昨天谢清玄说我生了入世之心;

——纵使它挟带了万千泥沙,可流水之心永不会变;

这,我说的是自己最近几天所想?

“……”

似乎是谢清玄在问什么,我回过神来,却看到张淼他们微微涨红了脸,不约而同地看着我,那种既有些佩服又更加厌恶着急的神情,令我笑出了声。

“接下来,是诸位的第二个问题。”

他们不说话,静待下文。

“说水善变,这话我认同。暂不论外在地形对它的影响,就是寻常气温也对使它发生变化。比如说变成冰,变成水,甚至变成袅袅的云气。”

有人说:“不错,水确实有这样的形态变化,这与我们要你回答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们,——你像水一样的善变!”

我笑起来:“好吧,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承认我是善变的。”

我的话还未完,他们就在底下一声欢呼。

我一笑:“请耐心一点,等我说完这一切,你们会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会变的,甚至是善变的。”

很多人对我的话表示怀疑。

我继续:“我们立身世间,也可以是冰,是水,是云气——这取决于我们对生活的态度。”

他们一怔,有些人出了神。

“当你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态度,来对待一切的时候,我们的这种冷淡就像冰,固执僵硬,停滞不前;……”

“这话有道理……”话还没完,有人赞同。

“想不到这乌鸦如此能说。”有人笑骂,却没了敌意。

“唉,可惜了。要是他不是那种人,南山书院里有他,一定十分有趣。”

“别吵!听他继续往下说!”不知是谁的大嗓门,一下子把所有的声音压了下去。

我笑着说声谢谢,继续:“而当我们对生活抱着平平常常的态度时,我们会像常温下的水,最终可能会流入大洋,也可能中途消失;这样的人生,很多时候是庸碌无为、随波逐流式的,甚至是生活在裹挟着我们一路向前。”

他们若有所思,似乎有人不同意,但这次没人再说话。

阿玉满怀兴趣的看着我,似乎我越有赢的希望,越令他满意似的。

这人,这样的自信与胸襟,令人不得不佩服。

突然下面不知谁大声问道:“那云气似乎代表了我们无所不到、无所不能充满的……力量了?”

这一问,立刻引得一阵议论,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有兴趣。

呵呵,这帮率真可爱的家伙。

这会儿再无人骂我,也没人顾得上赶我了,全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讨论起来。

简宁的眼里是欢喜与约略的放松。

阿玉端坐着,纵使仪态极优雅端庄,却仍清冷。满殿欲沸的气氛似乎也无法干扰他。

明于远只是微笑,似乎无论我回答什么,无论最终输赢如何,一切都在他把握之中。

张淼下意识问我:“穆非,这如云或气,你究竟是怎么理解的?”

语气里全是探询与磋商,十分友好。

我朝他笑了笑,这一笑,他似乎醒悟过来,不自在咳一起,又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就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