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玉骨

“楚管家,吩咐厨子准备些清淡的饭菜,”转头对我说,“在这儿吃饭吧。”

——这就是言之。

爱就爱了,但绝不会强不爱以为爱;于是,言之变成守默,甘愿退守简非身后,哪怕只是作为兄长;哪怕,自己的这份爱恋,今生今世,对方都毫不知情。

“又不舍得吃了,又怕它化了”——言之终其一生,定会守着他心中的糖人的吧。有着这样的守护,这剔透的糖人定然会永远透剔下去吧?

爱就爱了,大将军宋言之永远不会后悔。

言之的内心,其实也藏着一份简非一样的理想——那么首题为《秋千》的诗:银河一挽洗胡霜,放马南山返帝乡。却爱归来春未尽,西亭花影应天长;

青江之行时,言之有一句“以前沙场征战,总想着什么时候放马归来,能到处走走看看该多好。”

多想着能够与简非湖山放棹,诗酒一生;可是想归想,一旦国家需要,宋言之定会压抑心中对简非的爱恋,前往万里边关,瀚海黄沙,对着落日千嶂,驻守孤城。

这是大将军份所当为,责之所在;只是这一次去,水远山长,每一个月白如霜沙如雪的夜里,将会更增一层刻骨噬人的相思吧?只要情愿,再苦也甘;这,即是言之心之所愿了。

——这就是大将军宋言之,偏多热血偏多骨,不悔情痴不悔真的宋言之。

写到这儿,想起行兄关于宋言之的一句评:“这个低调的实干家,其实是最有能力给予简非一个理想归宿的人。相较而言,明于远过于入世,阿玉过于孤高,皆非简非良伴。”

此论,很有道理。

可是,行兄接下来关于宋言之的论述,我读了又读,想了又想,仍然无法认同。而且,读着行兄的评说,我真可谓心痛莫名,忍不住为言之抱屈、辩论起来。用行兄的话来讲,我这行为是护犊心切,是硬要指着伤疤说是痣。

嘿嘿,自然,这一点我毫不否认,而且还更腆颜加一句:不仅仅是痣,而且是一粒胭脂痣。

现在,先引行兄一段:

“简非能穿越成简非,与宋言之在其后脑勺的一掌有关。这一掌让正牌简非一命归西,可见是何其地重手!一个小孩子,尽管大闹喜堂,拉开即可,还能真成什么大事?却施以如此暴力,宋言之是个什么形象?加上其后的送烈马、讽恶童之举,这个美貌的宋将军之为人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若非简非与那马天生有缘,只怕不死于他那一记重掌,也要死在烈马蹄下。”

——某简对这一论说很不认同。

首先,宋言之会不会对六岁的简非施以如此重手?从后文正面描写言之的文字来看,宋言之绝非一个没有分寸之人,更绝非丧心病狂之人,他哪会一掌要了小简非的命?用行兄的话来说,“一个小孩子,尽管大闹喜堂,拉开即可,还能真成什么大事?”

那么,言之这一掌意欲何为?

自然只为阻止这小孩的胡闹。犹如武侠小说中,对聒噪之人就点他哑穴一样。言之这一掌,其轻重应当是拿捏极准的,只为让小简非昏睡过去不再大哭大闹、不再吵着嚷着要嫁给他,令他的婚礼变成笑话。

那么,何以行兄却有了“这一掌让正牌简非一命归西”的结论?

我思来想去,大约是受了众多穿越文魂穿的影响吧——这桩公案要想明断可真不容易——有谁能证明,要想魂穿,那么寄住身躯的原主人就一定得死掉?

其次,穿越过去的简非在文的前半段,曾几次提及:不知何故,我年龄渐长,却似越来越回去,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简宁面对简非,也曾多次笑着说:“非儿,你已是大人了,怎么行为却越来越像小孩?”

此简非与彼简非,或许在岁月的流逝中,作了某种奇妙的融合也未可知。

关于行兄这一句“加上其后的送烈马、讽恶童之举,这个美貌的宋将军之为人实在令人不敢恭维。若非简非与那马天生有缘,只怕不死于他那一记重掌,也要死在烈马蹄下。”

——我自然也不认同。

宋言之送那烈马去简府,目的是什么?宋言之的管家,楚管家有一段心理活动,即宋将军送马是想吓唬这位京城里顶顶有名的混世魔王了。

那么,宋言之此举就绝不是一意要置简非于死地了。

另外,别忘了,宋言之派过来送马到简府的是楚管家,他可是身手一流的高人(这在文中是有交待的)。且看原文:

“楚管家小心地抬身,准备马飞蹄伤人时,出手施救。”

可见,宋言之此举只是吓吓这个顽劣不堪的小家伙罢了,否则哪会派楚管家来送马?

再引行兄一段:

“宋言之对发妻的感情与态度,也是叫人耿耿。而且,若是不过这样的淡然无味,当初在喜堂之上如何能因为这桩婚事重惩顽童?要知道这顽童可是贤相简宁之子。他犯得着因为一个没多大感觉的、不过当做人生一桩必须而去进行的婚姻得罪当朝宰相么?我记得当初看到穿越原委时,对宋言之夫妻间的感情是一个和美爱重的印象,对宋言之,也以为是一个血性的人。

关于这个论说,我仍然无法赞同行兄。”

“他犯得着因为一个没多大感觉的、不过当做人生一桩必须而去进行的婚姻得罪当朝宰相么?”

——行兄这句话,想一想就能明白这一前提是有问题的。

在古代拜堂成亲,有多少人在喜堂上就能知道新婚的妻子合不合自己的意?那个时候娶妻娶德,能做宋言之大将军的妻子,作伐之人一定把那女子夸得千好万好吧?

那么言之的夫人究竟如何呢?在《水明清晏》里是有描写的。那是一位三从四德之下、极符封建闺阁礼仪的女子,不温不火不急不徐,也乏味透段。文中简非与他们夫妻二人同席用餐出来之后,曾经长舒一口气,暗自为清朗无匹的言之抱屈,脱口而出:“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我自己其实也在想,如果言之娶的是黄蓉那样的女子该多好!可是,没有黄药师那样的爹爹,何来黄蓉那样的女儿?

言之与他的妻子的相处模式,其实是古代绝大多数官宦之家夫妻的相处模式吧?妻子信守着夫为天为纲为尊的信条,决不会越矩半步。

言之如不遇到简非,定会那样清淡如水地过下去吧?当然,言之遇到了简非,一样仍将清淡如水地一如既往地那样生活下去吧。

只是内心深处,有所不同罢了。

世上有多少夫妻貌合神离,这是为人者的悲哀;在那个时代,言之是无法自由恋爱,无法自由地寻找到他钟爱的女子的吧?如果找到了,相信以言之其为人,一定会不离不弃,忠诚一生的。如真是这样,他遇见简非,定不会为简非所情动,那个时候,大哥就真的是名实相符的大哥了。

唉,这样想想,不禁后悔起来,要是当初把言之的妻子写成一位钟灵娟秀、活泼明朗的女子该多好……

——以上,是我与行兄所论意见相左处的辩解,守默守默,言之对行兄所论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那么,就由有我来吧。

与行兄商榷。

亦与诸文友探讨。

水流云在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约略泛黄的纸质,朴拙生疏的笔迹:“阿朗是小溪,简非是白云。白云赖在小溪的怀里,跟小溪流回家。”

钟管家拿着这张特殊的名贴走进来时,我午梦还末醒透。

阿——朗?

哈,他回来了?!

醒悟过来,忙翻身下床,趿了鞋子直奔前厅。

“哎呀!小公子——外面风大,穿好衣服再出去……小公子——”呼呼的风声吹散了钟管家的惊喊。

我跑过后园,竹径,跑过中庭,跑到前厅——

气喘吁吁地扑进前厅肃穆静谧的空静里,当年那个自闭的小孩正从松溪远山图上收了目光,转了身子,看过来。

尖而微翘的下巴,沉静坚毅的神情……

“阿朗!”那孩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我一把紧紧拥进怀中,“这几年躲哪儿去了?一封书信也没有,你是不是把我这老师给忘光了?……”

忽然觉得不对劲。

阿朗居然比我高出近半个头,此刻正满脸不自在地僵立在我手弯里。

哈,别扭的小孩。

我伸直了手在他头上使劲一捋。

阿朗的脸红了红,却无表情地看向客厅东南。

这才发现前厅里还坐着几个人。

依稀有些脸熟,一定是等着见简宁的。这几年昊昂越来越繁盛,丞相府的灯火熄得越来越晚。厅里侯见的人常常深夜也不离去。简宁越来越清瘦,有时钟伯实在忍不住,直接端茶送客。

此刻厅中人无一例外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看我们。

呵呵,难怪阿朗不自在。

也难怪他们有这种反应。毕竟阿朗是安王世子,而我不过一个五品侍讲。我现在这种行为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了吧?

我松了手,正转身准备寒喧几句,还没来得及开口,已被阿朗一把拉了出去。

咳,如果监察御使林岳看到,怕又要参我一本。这几年,他没少指责我行为放任不遵礼法。同时,他似乎深恨简宁父纲不振,亲自登门替简宁训诫了我多次。

“这几年你怎么过的?怎么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外面这么大的风,你居然赤着双足、穿着中衣就跑出来了?不是说毁容了么?你看看厅里那些人的眼睛……咳,别动,穿上!”

站在庭院里,阿朗小子绷着个脸,解下斗蓬恨恨地替我披上。

我简直哭笑不得。

几年不见,这小子竟变得这么没大没小。

当年那个安静地依在我怀中,被我手把了手画画、弹琴、听我讲故事的小孩哪儿去了?那时候他多乖啊。

听着我的感慨,阿朗白我一眼。

呵呵,大人有大量。看他如今这么健康,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匆忙洗漱完走进书房,阿朗正静静侧依窗台前,把玩着一方纸镇,目光却漫无焦距不知落哪儿。微凉的风拂着他银白的春衫,看着他轮廓渐深的五官、修长笔直的身形,我刹那有种我家有男初长成的欣慰。

“阿朗,你说我怎么会不老呢?你原来都这么大了。来,让为师我好好看看……”

阿朗嘴角微抽:“简非,装得再老气横秋也没用,你一说话行事就露馅。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做我弟弟还差不多。”

坏脾气的小孩。

我用力敲他的头。

都怪我当初对他太好,害我现在在他面前,一点儿师道尊严也没有。

算了,大人不与孩子一般见识。

“给——”我递过去一些细点。

他坐在我对面一脸的坚忍,犹豫半天,终于伸手挑了一颗松子糖放进嘴里。

说出来的话一点都不甜:“简非,你自己喜欢就多吃些。不准再拿小孩子的这些玩意儿打发我。听说你沏的茶十分好,沏来尝尝吧。”

哈,真拿自己当大人了?也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多半叛逆,最容不得别人拿他当孩子,恨不能向全世界宣告自己顶天立地无所不能。

也罢,喝茶有助闲谈,正好我十分想知道他这五年究竟去了哪儿、都做了些什么。

“谨遵慕容世子之命。”我十分规范地朝他躬身施礼,取出一应物事,准备沏茶。

阿朗又白我一眼。

啧,小子失踪了这么久,学着翻白眼去了?

我拍拍他的头:“听说听说,不知慕容世子从何处听说简非会沏茶的?”

小破孩偏偏头让过我的动作,却终于露出个笑容:“南山书院。这五年我一直在那儿未曾下山。”

什么?

居然在南山书院?!

如今是学成下山了么?看来是准备参加今年的大比了。

五年里每每想起当初在书院里的一切,就后悔答应阿玉留在朝延的事。几次偷跑去书院,行至半途就被阿玉截了回头,最遗憾的一次是前年,已到南山脚下……害我被带回来后的那些天,天天听林岳弹劾、廷训,大臣们过节般开心,面子上却都对我表十二万分的同情。

最末一次出逃末果,林岳铁青着一张脸,痛斥简宁为父无能坐视儿子贻祸朝廷;明于远为师无良,纵容学生败坏廷风……慷慨激昂滔滔万言,最后一副舍身饲虎模样,咬牙请求皇上把我交给他管束,听那口气好像我是无恶不作的洪水猛兽,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我趁了机会溜出来为祸人间。

唉,林岳林岳,怎么一想到那古板的家伙,就好像看到他了呢?

“简非?简非——”

“阿朗!”我回过神,怒视这目无师尊的恶小孩。

虽说不疼,但你见过揪老师耳朵的学生吗?

我搓揉他的脸:“唉,小时候多可爱……”

阿朗无视我的举动,坐得笔直,语声冷冰冰:“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大人?

我转过身。

咳,早知道不转身。

我尽力笑得自然:“呃,林大人,近来简非身体不适,没能前去应卯,这事已报知有司。这些天足不出户,十分遵纪守法,不知大人您此番来……”

林岳瞪圆了眼睛看我。

我看看阿朗脸上红红的印子,忙认真看茶炉:“咳,大人来得巧,简非正请阿……请慕容世子喝茶,林大人请坐,水一会儿就沸了。”

林大人不坐,双眦欲裂。

我头皮发麻。

看这样子他明天定会奏请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