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毙了我。罪名是大逆不道,严重损伤皇室颜面。
阿朗站起来:“相请不如偶遇,听说兰轩的茶很值得一品,今天由我慕容朗作东,林大人请——”
真是聪明的孩子。
对着林岳古板方正的脸喝茶闲聊,十分挑战人的神经。
我笑道:“这次跟着林大人沾光,兰轩简非已是多时不去了。”
林大人的双眼终于恢复成漂亮的杏核状,他轻咳一声十分方正地施礼,十分方正地答谢:“多谢世子。林某叨扰了。”
说罢静侯一旁,等阿朗先行。
我吃惊地看着他。
原以为他一定会拒绝的。毕竟朝中官员往往是不会与皇室走动过近的。更何况是向来以清明刚正著称的林岳?
这人今天怎么了?我快步走近阿朗,心中暗自猜疑。没注意这一来,林岳竟是反客成了主,最后一个走出我的书房。
他连步子都迈得持重,一步一步,沉稳沉著。
有林岳在场,走路都变得默无声息,从容守礼。
我低着头踩蚂蚁。
踩到前园时,阿朗停住了脚步,像是突然想起来:“简非,你身体不好还是在家休息吧,我与林大人同去,正好有些问题要请教林大人。”
“阿朗,不如让林岳自己去兰轩,我们还是到书房……”
我猛然住口。
阿朗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转过头看花。
池边数株照水梅要开了,淡白轻绯,芳气微吐。
园子里一个走动的仆从也没有。
唉,无人说话,只得我来。
“对不起林大人。简非鲁莽,冒犯了大人名讳……”
池中锦鲤看到了人影,全温温顺顺聚了过来等喂食。
“简侍讲,府上的鱼叫林大人么?”
什么?
我抬了头,回看林岳。
这人静静注视着我,杏核样的眼睛大而黑,话说得板正:“简相没有教你与人说话时,一定要直视对方么?”
我傻瞪着眼,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这人今天越发怪了。
是知道那次止善楼的事了?
应当不会吧。
自南山书院回来不久,朝野上下已盛传我外出遇险,被毁了容。我浑身上下黑黝黝,天天顶着面具去应卯,顺带接受无数含义不明的探测目光。
林岳是四年前现身朝廷的吧,所以他应当没见过我长什么样子。
嘿,他要是知道他的醉态全落入我眼中……还会这么板板六十四的么?
记得那天约阿敏,雅座里他喝酒我喝茶,我极力说服他陪我前去北疆找宋言之。
阿敏嘴巴比蚌壳还紧,吐出来的却没一颗珍珠:“现在又没外人,透透气吧。”说着一把揭了我的面具,笑嘻嘻收进袖袋。
“也好。反正律法中没有官员不得到酒楼饮酒的规定,林御使想管也管不着。嗯,这身道具现在也用不着了。”我笑着站起来除下烟青的官服,里面是月色轻衫,无任何纹饰。
除下一切伪装,干干净净里外清爽,我长舒一口气,坐在窗前。
阿敏小子目光从我身上移过,又变成了锯嘴葫芦,只知往里倒酒不会往外吐话。
斜阳将颓,深蓝的天在黄昏将临时变得很低很低,似伸手可及。淡紫微灰的云东一块西一块涂抹变幻着。
看浮云自在,百般态度。
我叹息一声,自言自语。
“好一句‘看浮云自在,百般态度’,”阿敏铁树终于开花了,放下酒杯笑问我,“林岳整天脸孔板得密不透风,简非,想不想看他那层面具裂开后是什么?皇上是从哪儿把这人挑出来的?有趣。”
有趣?
我避他都来不及,有趣?
阿敏贼忒兮兮压低了声音:“刚才看到他从楼下经过,我去把他诳来。一会儿你只管与他对联,百则千则地对。你对不出,酒我帮你喝;他对不出看我如何灌醉他。”
哈啊?
低落的情绪立即高昂,想那小子顶多也就二十bā • jiǔ模样,却成天冬烘似的,如果他醉了……
我兴奋地抓住阿敏的手臂:“等他醉得走不了路却还有些神智时,我穿回官服戴上面具变成他眼中的简非模样,然后再好意送他回去,好不好?哈哈,看他以后还好意思百句千句地参我。”
阿敏手中的酒被我摇得七七八八,他眼中的笑却盛得满满当当。
后来林岳进来了,我变成阿敏口中的穆小弟;林岳看看我,又看看我,答应对联;
后来他醉了。官帽歪一边,官服半敞开,十分干净漂亮的脸上全是轻轻的笑,拉着我反反复复说着话。
话模糊不清,手上的劲却不含糊。等我挣开他,手腕处已青了一圈。
后来……
后来官服都没来及穿就被阿玉拘到咸安宫。我反复申诉自己滴酒未沾,阿玉端坐着,清冷冷盯着我的手腕,看得我心中越来越没底;
后来我火了,气愤地大喊“我还没与阿敏跑去找宋言之呢!”
他“霍”地一声,活了。
也没见他移动就被他抓到手中,要不是明于远赶来,估计又要被禁足宫中半年。
再后来终于回到家……直到第二天黄昏我才从浑身酸疼中醒了过来。
唉,早知不回家。
混帐明于远。
“三人站在园中参什么哑谜呢?”
漫园的竹子清逸秀拔,三千玉碟绿萼梅尽露芳华,冰枝涵碧,疏影横斜,他负手闲立在梅树下,轻笑着看过来。
早春的风,微微的醺。
我呛咳起来。
这人现在越发神鬼难测,刚刚腹诽了他几句居然就冒出来了。
初春景里
杜门宴坐,虚室何曾有余闲。
“慕容朗有礼了。五年不见,国师风采更胜当日。”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阿朗,他礼仪周全地问好,态度如丝柳风拂,春水新涨……天朗气清,动静之间,皆成风景,真正赏心悦目。
小孩子五年的书没白读。
我微笑着看阿朗,阿朗看过来,脸上的笑容没了,大约碍于明于远在场,才没朝我翻白眼。
叛逆期小孩的脾气就是这般阴晴不定。亏他还硬撑着一副大人模样,看,转眼就原形毕露。嗯,下次一定要趁他装得最老成持重时,逼得他露出天真的内里,那一定极好玩。
我笑出声。
阿朗的脸上已无表情。
明于远看看阿朗,又看看我,微笑不语。
看我们做什么?你应当看着林岳,找个理由把他哄走了,我有无数的话要问阿朗呢。
我示意明于远。
明于远注意到了,十分关心地问我:“怎么了?眼睛怎么眨过不停?来,我看看——”
看?!
我恨不得一掌拍飞了他。
平时我哪怕脸上再滴水不漏,他都只需一眼就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今天竟这样迟钝?
哼,怕是故意的吧。
罢了,我自己说。
正要开口,明于远已微笑转对林岳:“难得林大人有空,正好明某也想松散松散,就由我作东,止善楼一聚吧。算是为慕容世子学成下山的洗尘宴预热,如何?”
我原本一喜,到后来越听越失望,听到止善楼时,忙心虚地看林岳,林岳目不斜视,向明于远礼数周全地点头道好,居然一丝犹豫也没有。
我只是很不明白,为什么这人今天就坚持不走了呢。
阿朗好笑般看我一眼,率先走出。
站在台阶前,又是一番争执。
我拒绝坐软轿。
简直迫不及待要问阿朗南山书院的人与事、问他这五年的生活、问他这次回来的打算……这乘轿子,挤不下两个人,哪有边走边闲谈好?
哪知阿朗竟然附和明于远,还用一副“别任性,快上轿”的眼神看着我。
恶小孩,待会儿看我如何让你现原形。
无奈之下,正要跨进轿子,林岳缓缓开口:“好逸恶劳,万恶之源。”
我立即从谏如流,收回了脚步:“林大人教训得是,简非知错。”
哈,林岳参过我无数次,以这次的话最动听。
明于远看一眼林岳,一笑上前,不多远又停下来:“软轿跟着吧。万一某人兴起再把人灌醉了,也好送人家回去。”
阿朗十分吃惊的样子:“简非,不是人家灌你?!你居然会灌人酒了?快说,灌的是谁?”
我脚下一顿,差点儿没绊倒了。直觉就想转头看身边的林岳,转到一半又生生扭回来。
胡乱分辩:“阿朗,你怎么知道明于远口中的某人一定是我?为什么不怀疑林岳……咳,林大人?”
阿朗用“你开什么玩笑”的眼神瞥我一眼,明于远负手闲闲地走着。
林岳看了看我,似乎若有所思起来。
我小心地挤出个笑:“这个,突然有些凉意,我还是坐轿子吧。”
说完,不等他回答,掀了帘子坐进去。
依着软软的轿壁,轻吁一口气之余,不由暗恼。
混蛋明于远,一句话就这样把我逼进了轿子。
坐着坐着,禁不住汗意潜生。
多好的弹劾材料啊。
一位是昊昂世袭的小王爷,一个是位极人臣的国师,一位正三品御史,伴着一个小小的五品侍讲。偏偏这名侍讲还大剌剌坐轿中,他们步行。
要是明天被参,不知谁会为我辩护。
想想这几年,记在帐上的廷杖数目已经七百出头了吧。
如坐针毡。
忽想起前年董以仁有几次没能准时点卯,被杖十下的事。
“……钝钝地响。一板子下去,背上印花似的,红的紫的,煞是好看;董大人脸上的表情更好看,红里透着青,青里渗着白……”
已是阿玉贴身内侍的李、卫二小子,回来后绘声绘色地讲着,听得我背上阵阵发麻,脑中闪过林岳黑睃睃的双眼,越发麻得厉害。
“当时有人替董大人求情,皇上不发话。宁王在一旁冷笑,‘把简侍讲的处罚记在帐上已是不妥。正所谓一为之甚,岂可再乎?’结果,就打了。”
这俩小子像是报了仇似的开怀。其实,我猜他们一定是听到了些当日南山书院里的一些事,暗中替我不平来着。
不平……
想起董以仁,真是滋味难辨。
这几年,昊昂最偏远的县,他十个也到了七八个;全是莫名其妙就被外放了,却过不了多久又莫名其妙地被调回来。
似乎暗中有两个人,拔河般扯着可怜的董以仁,向左向右,令他身不由己。
每次董以仁被调回来,登门感谢的第一人必定是明于远,他一定以为是明于远在暗中帮着他吧。
……其实,我有时也是这么想的。
“明……明国师?!明国师!”
这也太巧了吧?才想着,就来了?!
听听他这声音,真够惊喜的,似乎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不用看也知道董小子此时心里一定桃花灼灼,蜂飞蝶舞。
听不到明于远的声音。
外面没了动静。
走了?
“林大人。”
我说他如何肯走呢。
这次才从北县回来三天吧?毕竟也去了近半年了。
“董大人。”
林岳自己知礼吗?好歹人家这声“林大人”叫得亲切,你怎么着也得回热情些吧?哪能这般寡淡?
外面又沉默。
路,变得闷起来。
“这位是——?”
隔了好一会儿,董小子的声音重又传来。
这人,……真坚强。
看来这次是问侯阿朗了。
我等着阿朗充大人自我介绍,可是等得路边新柳发了芽,然后又抽了絮,絮都飞了满天,也没等来半个人声。最后我实在不过意,总不能这样晾人家吧?
只得揭了帘子:“董兄好。”
怪了,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他以为轿中是谁?
董以仁倏地转头看林岳,一副“我是不是看错了”的样子。
怎么?又一个御史要诞生了?看架势,想联合林岳有所作为?
这人,真是麻烦。
我静静看住林岳。他今天要真能说出这礼那法的,我发誓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好说话……
即使再灌他一次也顾不得了,反正这人醉后比不醉时好玩得多。
林岳目光定定地冲着董以仁:“董大人,你这么盯着本官,实在很无礼。”
董以仁的脸成了染料铺子。
我笑得真心实意:“董大人才高胆大,简非向来十分佩服。难得明国师愿意请客,不知董大人——”
董大人的双眼立即“喀嚓”一声,亮了,火苗一窜一窜的,直窜向明于远。
明于远微笑对林岳:“听说林大人很擅对联?简非,我们今天……”
“不!”我快速打断他。
“……换个玩法。”
我差点没呛着,怒视明于远。
你故意的是不?有这么一顿一顿地说话的么?
阿朗眼中似乎笑意一隐,却微不解地问我:“简非,你怎么了?”
林岳沉思:“简侍讲莫非……有所顾忌?是因为……对联?”
我背上汗意陡生,忙说:“林大人有所不知,简非幼承庭训,长大要为我皇分忧解难。这些年虽然经文典籍学得粗疏,但却是全身心投入,不肯有所松懈。读书人的那些风雅游戏,简非并不……”
明于远转过头去,微咳一声。
我再也说不下去。
阿朗,你这恶小孩也跟在后面笑什么?!
董以仁大约觉得自己有义务打破沉默:“董某上次与柳附马喝酒,附马盛赞简侍讲联对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