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玉骨

似乎乱了套。

袁嘉楠一笑摇头:“董兄,你的话果然没错。……既是子易作东,你同我们一起去吧。”

董以仁迟疑一番,答应了。

才走出兰轩,我不禁微笑。

阿玉右边,一人素衫风卷,负手而立。

明于远。

“见过……明国师。”董以仁很有些不自然。

夏子易袁嘉楠拘谨起来,朝着明于远恭恭敬敬施礼。

明于远微笑着朝他二人点点头:“幸会。”

我旁边严恺潭水般深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阵风,起了波澜。

许是见我看他,严恺稳稳呼吸朝明于远一揖。

明于远还以一揖:“严公子,久不见。”说着,笑问我,“今天兰轩里待得久。累了吧?”

累?

我看看严恺,又看看他。

他旁边,阿玉在看我,嘴角一抹笑。

忽想起刚才阿玉听到严恺姓名时,意旨不清的神情,我说:“我们正要去止善楼,你去吗?”

夏子易笑邀:“不知明国师能否赏光?”

明于远看着我,微笑忽然加深:“止善楼?你真的想去?”

我哪里不明白他这笑容的意思,林岳在一旁站着呢。

可是,我不明白严恺落在我身上的淡而远的目光所为何来。

于是,全往止善楼。

进去是一番推让。

我笑对一定要我坐上首的袁嘉楠:“一日为师,终生为尊。所以,这个位置……”

话还没完,阿玉已坐在首位,并指着他的右手位对我说:“坐吧。”

多说无益,坐。

袁嘉楠此时看向阿玉的眼神可以让他至少挨一千大板。

夏子易语带十分的欣赏:“简兄果然如传闻所言,不拘小节。”

我呛咳起来。

阿玉轻拍我的背:“要笑就笑,忍着做什么?”

咳嗽一下子被拍没了。

这声音……竟如此温柔。

我顿时后悔不该不听明于远的话。

针毡。

尤其是在夏袁严三人已经掩饰不住的诧异神情下。

明于远笑看我一眼,坐在了阿玉的左边;他的左边依次是董以仁,夏子易,袁嘉楠;我右边是林岳,严恺。

自从明于远坐下后,严恺的目光就低垂着,似乎对面前这张海梅桌上的花纹生了浓厚兴趣。

这会儿,居然全都不说话。

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我只得没话找话问明于远:“你怎么知道我……我们在兰轩?”

明于远微笑:“你为什么不问我,今天兰轩大堂里是何人在说书?”

董以仁脸色一下子泛白,十分不安地看了看我。

我看着一道一道上来的菜,改了口:“新春,竹笋应当有了……”

夏子易终于把话接了过去:“哦?谁喜欢竹笋?”

唉,这人还不如不说话。

我笑得努力:“我……我老师。”

明于远颇疑惑:“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林岳轻咳起来。

严恺抬起头,看了看阿玉。

桌上添了一盘清炒竹笋。

我决定努力加餐饭。

刚拿起筷子,盏里就多了两块。

我看看明于远,再看看阿玉,半晌才想起要道谢。

那三人又开始发愣。

尤其是夏子易,正要把一块笋丁放进阿玉面前的碟子,被阿玉清冷的眼神一阻,进不是,退不是。

我暗叹一声,笑着把盏子递过去:“夏兄,给我吧。”

林岳看着我的盏子,突然在我耳边板板正正地说:“林某想起来了,简侍讲好像欠廷杖七百三十七下。”

口中的笋丁一下子长成竹子,竹子又变成了板子……

咽不是,吐更不是。

我瞪着他,发呆。

直到明于远的声音传来:“林大人,大臣市朝之中饮酒,酒后有损朝廷威仪,按《明正六典》当如何惩处?”

林岳慢慢看向明于远,暗含戒备。

明于远一副认真求答模样,等得很有耐心。

董以仁毕竟是状元,十分博闻强记:“如果下官记得不错的话,三品以上官员,应当是杖责三百,罚俸一年。”

看董以仁那笑容,大约是觉得既帮明国师解了惑,又帮林御史解了围。

很有成就感。

袁嘉楠笑赞:“董状元不愧是董状元。”

可怜董状元被这么一夸,脸色又开始苍白,朝我尴尴尬尬一笑。

又开始冷场。

那严恺突然站起身,夹了片雪藕给明于远:“尝尝看,应该是你喜欢的味道。”

阿玉笑得清冷冷:“严公子果然有心。”

严恺不卑不亢:“简状元,你既已移情,不如……放手吧。”

波谲云诡

世态万纷变,人事一何忙。

这一次,雅座之内彻底无声。

隔壁好像请了清倌,这会儿正和着琴声,反反复复唱到结句:

“三更夜雨,几处残红,一生期许望成梦。曷不试,放手向寥天,水云同。”

我笑起来。

今夕何夕,都在劝人放手。

无视明于远骤然幽深难测的眼神,我问严恺:“放手了谁接手?严公子吗?”

严恺看着明于远盏中的那片藕,没说话。

但沉着的态度,坚定而带了一丝微笑的唇角,无不昭示着他的自信与决心。

他凭什么如此自信?

环顾室内,董以仁他们重新活络起来。

袁嘉楠的目光飞掠过阿玉时,揶揄之色简直呼之欲出;

夏子易虽一副同情模样,但眼中光芒隐约,大有阿玉一说“放手”他就立刻补充到位模样;

再看董以仁,殷勤地下位斟酒,此时他只恨不能说出“来来来,祝贺一下”吧?

林岳很正常。

咀嚼的动作与他的坐姿一样端方,末了,还端方地下结论:“雪藕的味道确实不错。”

不知在对谁说。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微笑问我:“你不尝尝?”

笑什么笑?

……尝?

也好,尝。

我在严恺似欲阻止、转瞬又沉着端坐的静默里,把明于远盏中的那片雪藕送进口中:“味道果然好。来来大家都尝尝——”

分雪藕。

阿玉神情淡远:“既然严公子喜欢,你替我把这一份给他。”

“此话……当真?”严恺沉著不再,语音微颤。

这么……惊喜?不就是一片雪藕么?他以为让出的是什么?

严恺求证似地看着阿玉,阿玉好像无所感,微笑着给我一块笋丁:“你向不喜甜食,雪藕就别碰了。这个极好,味清韵永。”

这人,说话就不能不带歧义么?

夏袁看看阿玉,又看看我,眼中渐渐恍然,不约而同看向明于远。

尤其严恺,神情最复杂。

不知恼怒谁,也不知心伤谁,更不知为谁暗生欢喜。

明于远神色自若,专注品味藕片,最后却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问了句:“严公子从何得知明某会喜欢?”

严恺出色的五官刹那被光明照彻,他凝视着明于远,勉力使声音不乱:“……听人说的。”

“严公子不知道传言向来多误么?”明于远语声温和。

说完不再看严恺,夹了一块竹笋慢慢咀嚼,瞧那模样似乎尝的是天下至味。

突然他目光有意无意地看过来,眼底一丝笑;

我这才发现自己坐得端直了些,忙暗中调整好,冲他举举手中玉箸:“雪藕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明于远一副疑惑模样:“是么?可据我看,你这会儿吃的怎么那么像……?”

我看看咬了一半的竹笋,又看看他,说不出话来。

……混蛋。

明于远低笑出声。

满座居然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挤出个笑,“这个,原来不是……原来是……”实在说不下去,索性放下另一半竹笋,抓起杯子,喝水。

这回,连阿玉都笑了起来。

袁嘉楠眼神很明亮:“世子率真无伪,嘉楠一见心喜。不知嘉楠能否有幸与世子交个朋友?”

明于远很认同也很高兴:“嗯,……无伪。交友?我想慕容世子一定会乐意的,对不对?”

什……什么对不对?你故意的是不?

明明是好心好意的话被这么一重复,全变了味。

……我还没追究横空出世的严恺呢,还有那些不知道在哪儿藏着窥视着的李恺王恺……

无视那家伙越来越深的笑容,我转对袁夏严:“三位远来是客,改天请允许我尽一回地主之宜。”

林岳突然变得热心:“打铁要趁热,不必改天了,三位明天就去安王府拜会世子吧。依林某看,世子是很好客的,三位去了不必拘谨。”

我瞪着林岳,恨不能当场就灌醉了他。

突然有些担心:要是阿朗知道我这老师顶着他的名号替他交了一堆朋友,会怎样?这三人真要遇上了阿朗,会如何?依慕容朗冷傲不下于阿玉的性子,只怕事后要找我算帐。

一想起他用一副“你只有十岁”的目光看我,我就想拎他的耳朵敲他的脑袋,想……

小子对师尊十分无礼。

夏子易哪里知道我头疼,一面道谢一面笑着对阿玉说:“京城里果然藏龙卧虎。慕容世子春风态度赤子情怀,令人一见即生亲近仰慕之心;简兄风采……更是令人不敢逼视。”

阿玉重复一句:“亲近仰慕?”

声音清冷端严。

夏子易一阵错愕,笑容冻结在脸上,直直地瞪视着他以为的简兄,一个字也说不出。

林岳笑得很御史:“夏公子常这样看人的么?”

夏公子显然还没从惊吓状态中清醒,兀自瞪着阿玉发呆。

董以仁坐立不安,又不好明示,只得暗使眼色:“这个,子易兄,你……”

可怜子易兄已被彻底冻伤,只怕他从此听到简非名号就要做恶梦。

眼看阿玉神色越来越冷,我示意林岳,林岳这次态度好:“要什么?我替你取来。”

罢了,还是我来吧。

“夏公子说得不错,我……我老师有时确实很威严。”我笑对夏子易,手上还没闲,搛样吃的给阿玉。

这顿饭比抄一千遍《明正六典》还要累。

好的是夏子易总算意识到自己的突兀,感激般朝我一笑,低头喝酒去了;

阿玉也总算不再冷,他慢慢看向碟子,不相信般又看了看,笑了起来,笑得冰雪尽融大地春回模样;

明于远盯着那碟子神色一凛,霍地看牢我……

干……干什么?

一副立即就要把我扑倒了……

咳,幸亏有面具,幸亏这身黑不溜秋的肤色,否则我面红过耳的样子一定被他们取笑又取笑。

想着他平日里自诩的“特殊教导”,我不禁暗自愤愤然。这次又会以什么为借口?说错了?做错了?不就是搛了样……

这一看不打紧,我头上青烟直冒,伸手就要夺阿玉的筷子:“抱歉抱歉,刚才没注意……”

“没关系,我很欢喜。”

我瞠目结舌,眼看着他笑意微露,眼看着他优雅地把它送进口中,眼看着他细细咀嚼,然后……极慢极慢地咽下。

我竟也跟着不自觉地吞咽一下。

……那半截我吃剩下的青笋。

汗流浃背。

林岳由衷感叹:“一代佳话啊,这样亲厚不分彼此的师生感情。明国师您说对不对?”

我已不敢去看明于远。

那次被在拘宫中抄一千遍《明正六典》,十多天后终于回到简府。向钟管家打探清楚了,明于远还未散值回来,我暗自松口气。

结果去书房差点没被门槛绊倒。

谁说他没有回来的?窗前意态闲雅地练着字的不是明于远又是谁?

许是听到动静,他抬起头,一副吃惊的样子:“怎么了非非?这么慌张做什么?来,我看看瘦了还是胖了。”

我要是相信他才是真傻。

“呃,你先练着……我去看看我爹爹。”

“简相去了京畿,估计三五天也就回来了。你去他院中等等?”

“……”

“要不,你去宁王府避避?或者去将军府待两天?林岳那儿?嗯,那儿你暂时别去。他正在努力寻找罪魁祸首,估计这会儿连弹劾奏章都写好了,只差填个人名。”他一边好心建议,一边缓步向我走来。

我看着他微微笑的样子只感到脊椎阵阵发麻,等我意识到要转身出去时,已来不及。

结果……

结果不提了。

后遗症是,从此一想到他所谓的特殊教导就冷汗潜生。

那一夜,我好歹记住了他说的一句:“下次想玩就找王侍郎李郎中张祭酒他们吧。”

三天后一大清早我去点卯太监那儿坐等,倒要看看这三位是何方神圣,值得明于远这混帐如此推荐。

我暗自打定主意,说什么也要让这三人令明于远头疼一次,否则岂不辜负了他好一番教导?

后来,也没怎么费事,明于远结结实实地头疼了一段时间,从此再也没有推荐什么人。

只是,他头疼了似乎还不如不让他头疼,用他的话来说,缓解头疼的最佳方法是教导别人。

……我就是那个别人。

我暗自恼怒。

明明是他招来李恺严恺,凭什么他却一副“你又忘了教训”模样?

教训……

这一次还不知道谁要吸取教训。

我稳稳心神,笑对阿玉:“我今天和你一起回去……”

“什么?!”一直沉默的严恺终于失了沉稳,“你说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