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玉骨

督察,臣有几句想请教宁王,”林岳指指我,“听宁王刚才大声所言,这位是宁王府上随从?何时我昊昂正三品的礼部尚书竟成了王爷府的随……”

我忙大声打断他:“林御史请坐。”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林岳微笑着坐在我右侧。

阿敏头疼般看看我。

唉,我的头也很疼。

不过更头疼的却还在后面。

那严恺自从我开口说话,目光就没怎么离开过我。这会儿他更是直接走了过来,朝我笑着一揖:“原来是慕容世子,我说怎么这么眼熟。看来世子的面具每个都做得很精妙。刚才听宁王爷说世子待会儿要亲自沏茶?恰巧我与那边几位朋友都好茶,能否与世子切磋切磋?”

恰巧?

明明我们这一桌以阿敏为尊,可是他却不问阿敏反来问我,他一定算准了我不会拒绝的吧?

忽想起昨夜他对我这个假冒“世子”所做的“宅心仁厚平易真率”的评价,我只得笑道:“欢迎。”

于是喝茶的队伍从二人壮大到了七人。

严恺似有意活络气氛,看着我面前的一应茶具,微笑道:“看来世子也好茶了。”

也?

“听严公子的话意,肯定是喜欢茶的了?”我指指陶泥茶壶,“不知会遇上诸位,这茶壶小了些……”

“听完世子刚才对太医‘说书’的解释,我四人有心结识世子,”严恺身边一位黑瘦的士子笑得颇为矜持,“说起茶,这次待考书生中好此道的不少,昨夜我们约好了来京城第一茶庄兰轩斗茶,看时辰他们也应当快到了。不知王爷与世子是否有兴趣参加?”

“斗茶?这茶还好斗?孤只玩过斗鸡。”阿敏似乎有了些兴趣。

林岳轻咳一声。

那三人看着阿敏发愣,渐渐的他们矜持起来,连笑容收了。

呵呵,这家伙,要装也不要装得如此彻底吧?

近年来京城里,每逢新茶上来,上至朝中大臣下至普通读书人,都会宴集进行分茶斗茶之戏,阿敏是个中高手,曾经赢过头名,不过他事后反复在我面前嘀咕,因为那次是我做的裁判。

记得那天是三月初三,头春贡茶刚到,阿玉在宫中召集群臣,大意是今年的茶就不分赏下去了,趁天气晴和,众大臣一同斗茶品茗吧。

尚书尹文平推我做裁决,说好我不到现场,在咸安宫内由内侍把大臣们沏出的茶,一杯杯的送进来,然后我一杯杯的品,以示公平。

结果阿敏胜出了,结果他认为自己的取胜有些不正常了,这分明是指责我舞弊了。

我大人大量,决定不去与他计较。

那天他又坐在我书房里提这事,我当时在画画,于是临时起意画了幅“宁王斗茶凯旋简非负荆图”。

画中,阿敏赢了,却横眉怒对怨愤难当状;左侧我自缚荆条、躬腰打揖诚惶诚恐请罪模样。

“好阿敏,这下行了吧?别再荼毒我的耳朵了好不好?”

我把画递给阿敏,阿敏一愣,接过去低头看,再看,哈哈大笑起来,口中却说“不行不行,还缺了点东西”,说着自己从我的书柜里选了方章盖上,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唔唔,这画我要藏起来。”

我走过去一看,哭笑不得。

这家伙居然挑了一方我从不示人的闲章——“适我其谁”。

章胚子用的是青田石中的“封门”,胚身竟然隐约有山水痕。整块石料清刚无滓极具灵性,不知明于远从哪儿找了来给我,我当时一见就极欢喜,连夜刻成这方“适我其谁”的篆章。

记得刻好后明于远拿过去看,低笑起来:“非非,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适合你的是这块石头,还是这石头上的山水?唔唔我明白了,一定是指送石头的人,对不对?适我其谁,非非你说适我其谁?”

说着不等我回答,一把将我圈进怀中,不顾我的挣扎沾了胭脂就把章印在了我的左肩上。

一方好好的章竟被他歪解成这样!

这四个字顿时成了烙饼,我浑身燥热,明于远双臂渐渐收力,看向我的眼神越来越浓郁,末了突然shen • yin一声:“非非,我的头怎么疼起来了?”

“……”

“想什么呢在?是不是在暗笑我不知什么分茶斗茶事、不学无术?”

我抚着被阿敏敲疼的头,猛然意识自己刚才出神了,忙抱歉般朝他们一笑。

“失礼了阿……宁王殿下。”

阿敏眉一扬:“这么生分做什么?叫我皇兄或阿敏吧。你们谁来告诉我茶斗是什么。”

茶……茶斗?

我咳起来。

林岳低头倒杯水给我,看来无意解释茶斗事;

那三人似乎是没听到阿敏的话,谈论着哪儿的水泡茶最好。

严恺似也在强抑笑意,但说话态度还算谦恭:“回宁王,这斗茶与京城里流行的斗茶方法是相同的。参加斗茶的,用同一种茶叶,至于煮茶泡茶的器用与水是自带。大家当众分茶,最后共推一人裁决,判出胜负。”

阿敏皱眉:“这么复杂?喝个茶要这么麻烦做什么?随便泡泡不就行了?”

林岳说:“宁王有所不知,品茶品茶,重在一个品字。喝茶,不仅要喝个色香味,还讲究个闲趣。”

正说着话,外面进来一大帮书生,后面跟着一群僮仆模样的,当先一人笑着向我们走过来:“林大人说得不错。今天学生们来此斗茶,也就图个雅趣。”

我微笑起来,说话人是袁嘉楠。

阿敏仿佛没注意诸生的到来,兀自在计较林岳的话:“林大人说什么?孤有所不知?京城里有什么游戏是孤不知道的?孤刚才那样问,是故意逗你们玩的。推一人做裁判?那就由孤来推,你来。”

阿敏大力拍拍我的肩,笑得很理所当然也很不容置辩。

“这位……”

“但听遵宁王爷令,”严恺打断了微皱眉头的袁嘉楠,又微笑着对众书生,“刚才袁兄说了,今天且图一乐,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看着大剌剌高坐首位的阿敏,笑容变得有些青黄不接;又看看我,神情中颇有些迟疑与不愿。

袁嘉楠看我一眼,想起什么似的,又看过来,我微笑朝他一揖:“袁兄,又见面了。”

他一愣,随即笑起来:“原来是慕容世子。想不到世子年少却也爱好茶道?如此,我们今天就来切磋切磋?”

呵呵,切磋。

仍是不想承认我这个半路跑出来的裁决人吧。

众人纷纷笑起来:“好,我们且来切磋。”

严恺找来陶掌柜说明来意,并拿出十两银锭算作茶资。

“承蒙诸位看得起敝茶庄,诸位放心在此斗茶,缺什么只要敝庄有的尽管自取。这银子,陶某是断然不会取的。”

一番推拉。

最后我看不过,笑对严恺:“严公子就不必客气了。这几天你们多往兰轩来,就算是照顾兰轩的生意了。今天斗茶的人中,说不定还有未来的状元榜眼探花郎。此地斗茶的风雅事将来流传出去,也算是替兰轩做了宣传。”

于是,大堂里分成两块。

那边,问诊的走了一群又来一群,何太医一丝不得闲地“说”着医书,小竹箩里堆满了铜钱碎银子;

这边,众书生清扫地面一字排开茶桌,各自坐定。身后站着手捧器具的僮仆;没僮儿的,坛坛罐罐就摆在自家面前。

闲散茶客兴致勃勃过来围观,一时间我们这边多了几道人墙。

“我王德和想与世子交流交流吧。开始前王某有一提议:今天既说是以茶会友,那就都抛开身份地位,暂以兄弟相称,不知世子以为然否?”

说话的,是位衣衫华美的书生,看年龄大约二十bā • jiǔ。此人虽是笑着对我说话,但审视的目光几乎要直透我眼底。

此人有趣兼大胆。

我微笑:“王兄言之有理。待会儿小弟愿向王兄学习。”

王德和也是一笑:“不敢。”

这次笑容倒是温和了些。

严恺笑道:“王兄不知,慕容世子为人十分谦和平易,且心地仁厚,你就放心比试吧。”

哦?

什么时候变成比试了?

众生看着我,目光且信且疑;

我笑着朝他们团团一揖:“各位学兄,小弟有礼了。小弟不才不敢称评,愿与众兄长共同切磋。”

阿敏不耐烦:“皇弟,你太谦虚了。孤看胜得过你的人还没出生呢。”

呃?

阿敏这话算是煸风点火成功。

众生神情兴奋,看向我的目光全变成了跃跃欲试。

围观人中有声音传来:“慕容世子是简状元的学生,肯定差不了。听陶堂柜说,当年要不是简状元一席话,兰轩兴许早就关门大吉了。”

“那是。京城里大人们都说简状元精于茶道,不过真正有幸喝过简状元沏的茶的,就没几个了。”

袁嘉楠微笑:“所以,传闻终究是传闻,事实是什么大家谁也说不清。世子别误会,嘉楠不是说你。”

阿敏看看袁嘉楠:“小子说话有意思。不过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多言,开始吧。”

其实说话间,早有人开始泡茶了。

最先泡好茶的,是一位年约四十的书生,他让一小僮把茶捧到我面前:“世子请。”

我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放下了杯子,让那小僮把书生面前的水壶拎过来,把杯中茶倒掉一部分,又满上壶水中,再喝;如此者五次作罢。

众人不说话,静观。

那中年书生清瘦的脸上,神情不显。

严恺问我:“怎么?这茶有问题?”

我说:“这位兄长用的是岩山青茶。按说这茶,配岩山雪峰崖上的雪峰泉最能显青茶之韵味。现在小弟看这茶,汤色淡黄微青,茶香初喝浓郁,三泡之后色香已稀,五泡后色香全无。茶是好茶,遗憾的是没有选好水。人说,八分茶,配十分水,那么茶就会变成十分;反之,十分茶,配八分水,这茶顶多也就成八分了。”

众人全看向那中年书生,等他说话。

那书生看着我沉默片刻,微笑道:“世子说得不错,兄弟用的确实是岩山青茶。至于茶水,赶考途中,兄弟我从岩山雪峰崖上的雪峰泉中取了一罐带到了京城,今天早晨由小僮儿捧着到兰轩来……”

嗡地一声,众人议论开了。

“能判断出茶的出处,不算多大本事,我也能够……”

“……要是真的由他来作裁决,岂不是一本糊涂帐?”

“幸亏只是切磋……”

“毕竟太年轻了些。看他身段声音,顶多十六七……”

严恺略带了歉意看看我,看样子他颇不愿意看我出错。

这人……不错。

我朝他一笑,表示没关系。

王德和大声说:“依我看,慕容兄弟任裁决一事……”

“且慢,兄弟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中年书生站了起来。

众人静下来,等下言。

林岳看看我,我笑了笑。

“就在来兰轩的路上,小僮跌了一跤,那壶雪峰水尽数洒了。兄弟没法,只得从城中井水中挑一罐来。”

众人默立,有几人面上渐红,不自在地咳几声。

围观众人大声称赞起来:“我们简状元的学生还能差到哪儿去?”

“世子厉害。”

“看来已得简状元真传……”

阿敏大乐:“有趣有趣,再来。”

再来。

这次是一位看去三十多岁的书生沏成的茶,我喝了一口,想想,站起来从这位书生那儿取过茶壶,将茶分别沏给林岳阿敏严恺与王德和。

我问他们喝出什么来了。

林岳的回答很简单:“茶。”

众人笑了。

阿敏道:“多味茶。”

这次笑声大了起来。

严恺略意外地看了看阿敏,放下茶盏没说话。

王德和不答反问:“不知慕容兄弟……?”

“这位兄台用的是北山云茶。水,选的是竹沥水……”

“世子讲对了,张某佩服。张某家居北山山麓,北山多竹海,一天张某无意中发现有些竹子在生长中会有细微破损,竹心本虚空,可略破损的竹子中间却涵有少量清水。于是张某在山中搜寻这种竹子,收集了半壶。试泡过一次茶,茶有竹的清气。所以这次把其余的都带了来。”

众人又开始交头接耳。

王德和大声说:“诸兄别急,让慕容兄弟把话说完。”

我一笑,接着说:“张兄收集这壶水前后大约费时较多。所以这茶里虽有竹子的清韵,但也有陈水的青涩。另外,张兄煮这壶水,用的是松枝制成的木炭。因为松木多油,所以炭气略重,这茶里多了松香,损了云茶独特的兰香。最后,水煮得略老了些,茶味不活,滞重了。”

“世子所言极是。张兄这壶茶味道驳而不纯。”严恺微笑。

那张姓书生恍然笑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张某自己喝这茶,总觉得它滋味丰富之外,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受教受教。来来来,各位如不弃,都请尝尝这多味水。”

众人于是上前倒了来细品,议论声不一。

有说喝出两种味道的,有说只能喝出一种味道的,也有的说确实是多样味道。到最后,看向的眼神里全多了一种味道:复杂的味道。

王德和冲我一笑:“想不到慕容兄弟小小年纪,鉴茶手段这般老道。现在兄弟沏壶水,烦请世子点评一二。”

我朝他微一欠身:“不敢。愿与王兄切磋。王兄请——”

王德和取炭燃炉,倒水煮水,水开后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