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玉骨

见他温杯取茶倒水,手势纯熟,一气呵成:“慕容兄,请尝尝兄弟取自青江中段的水——”

我看着面前的茶,他选的茶盏是白色骨瓷,茶芽经水一冲,慢慢浮沉舒展,最后根根立在盏底,如芊芊细竹,清气摇漾。

众人都不说话,看着我。

王德和静静坐在我对面,微笑相向。

我把茶盏推给他:“王兄说这茶是青江中段的水?这水是王兄亲自取的么?”

“当然。兄弟青城人,来京城前亲手从青江取的水。怎么?有什么不对?”

我笑道:“青江小弟曾到过。据小弟所知,青江中段水势湍急,若取此段水沏茶,因水性急躁,茶色会迅速显出,且深浊。现在看王兄的茶,茶汤生色较慢,先碧后青,最后二色相融,澄碧清透。这水断然不是取自青江中段。如兄弟判断不错的话,这水也不是青江水,它应当取自青城山顶一急一徐两股泉水。”

场中人全看向王德和。

王德和看了我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佩服佩服!慕容兄弟单凭茶色变化,就能精准判断水的来源出处。王某向来自诩茶艺,不想慕容兄弟比兄弟我高明多了。待春闱事罢,兄弟我再向慕容兄弟学习如何?”

我笑道:“欢迎之至。正好小弟我也想学学王兄沏茶的手段。”

王德和起身把茶分倒给场中诸人,袁嘉楠喝完叹息:“这茶,袁某是肯定喝不出它真正的窍门了。”

严恺深深地注视着我,自失地一笑:“今天这番观茶,严恺终于得尝自负滋味。如若不弃,严恺诚心想交世子这个朋友。”

阿敏接过口去:“他自然会答应。孤这弟弟向来有些痴傻气,望严公子能教他学得几分聪明。”

这家伙。

说什么呢?

我刚要和严恺说话,书生中有人提议:“不如请慕容世子也沏壶茶给我们大家尝尝,如何?”

众生连同围观诸人轰然叫好。

严恺笑道:“严恺早有此意,世子请——”

“恭敬不如从命。小弟闲来无事,在家里尝试着分茶点茶法。今天初次拿出来与诸方家切磋。”

我喊来陶掌柜,问他要来玉石碾子,细纱筛子。

众人无一说话,看着我动作。

我把云顶雪芽碾成细粉状,又用最细的细纱筛子筛下更细的茶沫;竹炉子竹炭,新到的松岩春泉满了一陶壶,待壶中水翻出鱼眼大小的水泡,把它取了下来。

里外皆墨色的瓷盏,把茶粉倒进去;右手往盏中注水,左手持竹制茶匙快速击拂茶盏。

淡碧的茶烟袅袅盘旋而起,玄色茶盏里茶水如雪莲从杯底翻出,慢慢茶饽牛奶般浮上杯沿,我左手快速点过,最后把茶盏推到阿敏面前:“请——”

阿敏本欲取盏,手及杯沿,突然愣住了,慢慢抬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众人探头看,也发呆,最后哄然叫好之声响起。

黑色茶盏里,ru白的茶面被我点出四个字:敏妙如许。

阿敏低头持盏,看着这四个字随茶烟渐淡渐无,最后剩下一盏洁白如月的茶水。

阿敏极慢地抿了一口,许久如饮酒般仰头而尽,完了朝众人一笑:“这茶,孤就不分给诸位了。”

我笑道:“阿敏,这茶是专门沏给你的。”

阿敏看看我,沉默。

说着,如前法沏出第二杯,递给林岳。

盏中仍是四个字:渊岳其心。

林岳深深看我一眼,微笑着端起茶盏:“这茶林岳不忍喝,但更不忍浪费,只好委屈它了。”

众人皆笑起来。

我沏给严恺一杯,因茶盏小,所以字更小:有朋自远方来。

字小更易湮灭,不过严恺还是看清了,一笑复一叹:“世子茶技神妙如斯。不仅让我们品到这好茶,但观世子在茶盏中随手点拂的字,严恺自认不如远甚。有心保存,但错眼间这些书法精品已渺然烟化,遂成绝响。世子真绝妙人。严恺心悦诚服兼心折。”

这话说得我顿时坐不住,又不知如何回,只得尴尬地笑笑:“哪里哪里,严公子说的哪儿话,呃,严公子见笑了……”

严恺笑容越扩越大:“现在再看世子,果然有股宁王说的痴傻气。”

众人都笑起来。

“确实。世子容貌平常,心思之真纯灵敏世所罕见。”

“哪里平常了?!茶烟茶香之中,斯人斯景只怕再难忘记。”

“对!你看他举手投足说话微笑,令人倾倒。”

笑声语声中,我把茶一一沏给他们。

最后,依着杯中浮沫,点画成山水递给王德和:“山水有清音。小弟与王兄一见如故。王兄请——”

王德和一口一口喝完,伸手一抹脸,大笑道:“想不到竟然这样的茶,白如玉,清如水,余香不绝。唉,可惜无酒。慕容老弟,你这茶勾得兄弟我酒虫四起,该如何罚你?”

“慕容世子慕容世子,是谁顶了我慕容朗的名号在此?”

突然人群外响起这清清朗朗的声音。

众人一静,慢慢地都不约看向我。

何忧何求之三

意气相倾两相顾,尊前斗酒会群贤。

转眼阿朗已越过人群走进场中,一见我就是:“你?!”

不知所故,看着他“果然是你”的牙疼模样,我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不是我!”

只差没抱头逃窜。

阿敏哈哈大笑。

阿朗似也绷不住,笑意一闪而过,却又朝我翻个白眼。

“你怎么总是长不大?还有宁王殿下,你竟也陪着他胡闹?”

我长不大?我看你还是不要长大才好,小时候多可爱,哪像现在……对我这样也就罢了,阿敏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的皇兄吧?招呼也不打声竟然还责怪上了。

唉,教不严,师之惰。

我抱歉地冲阿敏笑笑,替他把茶重新满上。

林岳黑漆漆一双杏仁眼看得我不自在,我咳一声:“别管这没礼貌的小孩,我们继续……”

“怎么,还不服气?”阿朗不气反笑,极出色的五官陡然冷了三分,看他向我走来的气势,怕只怕我的耳朵下一刻就要遭殃。

“小心——”要不是阿敏眼疾手快站起来扶住了我,我估计会一直退退退,退坐到林岳身上。

阿敏扫一眼坐得稳如山岳的林岳,笑道:“林大人这份涵养功夫孤十分佩服。渊岳其心?果然果然。”

林岳微笑欠身:“王爷过奖,不及王爷嘻笑自若英妙无俦。”

“……给我。”

什么?

我正在细想阿敏与林岳的对话,忽觉手中一轻,陶壶已到了……阿朗手上?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侧,瞧那神情,好像我是顽童,一不小心没看住被我偷跑出来,还果然不出他所料地又摔烂了一大堆稀世奇珍。

真是没大没小的恶小孩。

不就是用了用你的名号?再说引起别人误会的又不是我,你为什么不到皇宫责备阿玉去?要不是他冒用我的名字,……嘿,哪里会遇到这些好玩的人与事?

“这五年你是往回活的?”

阿朗在我耳边磨牙,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众书生嘻然而乐,忙正了正脸色,没话找话:“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小孩子睡眠不足当心长不高。”

阿朗自下而上睥睨我:“多睡的应当是你吧?”

……小孩真小气。

你虽比我高了近半个头,有必要示意得这么明显么?

心里想着,话已出口:“我说得哪里不对?本来正玩得尽兴,你一来差不多全搅了。顶多下次不用你的名。阿敏,下次你的名借我好不好?”

“愿怎么用怎么用,不还也不要紧。”阿敏笑嘻嘻。

这下轮到阿朗说不出话来。

我得意地冲他一笑。

阿朗眼底笑意闪过,却一副“玩吧玩吧,小孩子就知道玩”的模样。

忽有大笑声传来。

王德和。

他看着我,简直笑不可遏:“不管你是谁,宁王爷说得不错,果然大有痴傻气,妙极妙极。小兄弟神乎其技的品茶斗茶手段我等是见识过了,现在轮到你见见为兄我的喝酒水平了。怎么样,我们再来个斗酒赌文,不醉不归如何?”

我还没回答,诸生已哄然称好。

“正好放松放松……”

“顺便切磋些诗词歌赋,也算下场考前的预热……”

“这些年书斋昏灯苦读,直读得诗兴大减,要是今春考这个只怕要糟……”

“……兄弟我诗意酒兴已动,不图赢且图一乐,快走快走……”

一时间,喧闹声四起,气氛热烈得一点就能着。兰轩大堂里的阳光也跟着明晃晃了几分。

更有甚者,是茶客们也起哄:“不如把酒搬到这儿来……”

“这主意好!陶掌柜,今天兰轩改做酒庄行不行?”

“如果放心,酒我们去沽了来……”

阿敏低声说:“想玩就答应他们。酒我帮你喝,像上次一样……”

我忙看看林岳,不想他也正在看我,若有所思状。

阿敏显然也注意到了,一笑摇头:“你以为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捉弄他的人是谁么?也只有你这小傻瓜……唔,你既已同意主持春闱,是准备以真面目示人了吧?为了他二人,你是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或者,你已有了彻底离开京城的打算?!”

我看着阿敏,无言。

这家伙实在明敏惊人。

不过此时此地不是说话处,于是我微笑低语:“还像上次那样,我输了你喝酒。”

阿敏似乎想说什么,顿了顿,笑着答应了。

阿朗居然也坐了下来。

“不行,小孩不准喝酒。”

阿朗慢条斯理地倒杯茶,末了慢条斯理附身在我耳边:“我不能喝,难道你能喝不成?嗯,也对,你不是有一句‘弟子有事,夫子服其劳’的名言么?我喝不了时,你帮我。”

瞧他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我瞪了他半天,愤愤然喝茶。

阿朗悠闲品茶。

哼,慕容家的全是恶人……唔,阿敏除外。

“待会儿你以何种身份参加?礼部尚书?春闱总裁?”

被阿敏这一提醒,我才想起,忙低声说:“到时你们喊我觉非吧。”

……觉非。

刹那想起宋言之,想起当日江湖同游他替我取的这个名字,想起那个胡杨木雕,想起雕像中的那一行小字,不禁失神。

“……”

“嗯?”我看看推我的阿敏,阿敏注视我瞬间,示意我抬头看。

严恺。

他微笑:“三位关系好亲厚。世子……呵呵,不对,小兄弟有兴趣参加斗酒之戏么?”他转问我,又补充一句,“不会喝酒不要紧……”

“不会喝学着喝,小兄弟你文采风流,岂能不会饮酒?来来来,为兄我教你。”

说着将我一拉就走,转眼间把我按坐在一张硕大的圆桌旁。

果蔬野蔌杂然前陈,酒坛数个,杯盏数只,……果然人多好办事;

我看看群情兴奋的书生,越来越多的围观的茶客,暗自微笑。

也好,春闱在即,趁此机会先近距离看看这群士子。

照目前看来,五六年来,昊昂士林中的风气仍然十分清新可喜。

书生中有人不时看向阿敏阿朗他们,王德和显然注意到了,于是大声邀请:“王爷世子御史大人愿意暂抛下身份,与民同乐么?”

茶客中有人笑道:“书生们有所不知,要论我们王爷,那是顶和蔼的。”

“……林大人也是大好人,上次的茶等于是林大人请我们喝的……”

“世子是我们简状元的学生,肯定也没话说……”

阿敏一笑,率先走过来坐在我左手边;林岳坐在阿敏下手位;

严恺正要在我右边坐下,“抱歉,这位置我要了。”阿朗朝严恺略一颔首,挨我落坐。

严恺微笑不语,坐在我斜对面。

“你确定这严恺是冲着明于远来的?”阿敏在我耳边低声问。

那是当然,昨夜他表现得那么明显,我还能看错了?

阿敏意味不明来一句:“你不简单哪觉非……”

“觉非?”王德和听到了,重复一声。

我站起来笑着团团一揖:“世子本尊在此,弟无法再冒充。觉非,弟之小字,诸兄随便称呼。”

他们全笑了:“世子俊朗峭拔气宇非凡,觉非兄弟率真可亲风采无双,他日相遇,我们定然不会认错。”

阿敏一挥手:“行了,说吧怎么玩?”

王德和说:“喝酒无令,大损酒兴。今天就地取材,以在座诸兄弟名姓行拆字令或拆字对令,行令人抽到谁的名字即以自身名姓与谁拆对,拆不好或者对不上来者,满饮三盅如何?”

众人笑着称好。

各自报上名姓,由王德和执笔写上,放入签筒。

阿敏取过签筒摇了摇:“我做令官,谁先来?”

“我。”

一瘦精精眼神极灵活的书生笑着站起来,伸手一抽:林岳。

那书生朝林岳一躬:“林大人,学生聂攽得罪了。”

说着,一句已出口:小小双木,能占几山丘?

我笑起来。

双木成林,山丘为岳。拆成“小小双木,能占几山丘”;

这书生也是个胆大的。

诸生不约而同笑看林岳。

林岳也不生气,板板正正应声而对:区区三耳,不值一分文。

“三耳为聂,分文是攽”,诸生及围观的哄然大乐。

那瘦精精的聂攽丝毫也不生气,拍桌大笑:“好玩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