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玉骨

想起谁了?”阿玉瞥我一眼。

霍,这人。

可是看着他,我想要对他说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出口。

“想什么就直说吧。到今天你还要在我面前吞吞吐吐的么?”

他低头抿口茶,看看我,放下了杯子。

我走过去自倒了一杯,茶温刚刚好,喝了正好不会烫着;可见递茶之人十分当心。

可是就茶而言,茶味已损失不少,如为解渴,喝它是没有问题。

叫了小李子,要来一应器具,我边煮水边和他闲谈今早之事。

“昊昂这几年的发展,国力大增不谈,读书人中间风气活泼清新,十分可喜。今天兰轩初会,发现其中有几人很灵活,如果他们春闱能中,这几人或许可以优先考察试用……”

阿玉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并不接话。

看他神情,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窗外的阳光淡淡地印在他脸上身上,他眼底竟似隐有淡淡的欣悦。

奇怪,难不成外面跪着的那些人令他心情大好?

……外面那些人……

总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先回去才好,这样跪下去只怕他们自己会吃不消。

可是看阿玉,他似乎已把他们给忘了……

“盯着我做什么?水再煮就要老了。”

他突然微笑着提醒。

我忙低头看,果然,水已初沸。

茶烟悠然而起,茶香浮动;阿玉接过杯子尝了尝:“这才是茶。……敏妙如许,渊岳其心,如果我在场,你会点出什么来给我?”

我想了想:“阿玉阿玉,玉……其实还得看杯中浮沫的变化……”

阿玉微咳一声不再追问,突然转了话题:“山水有清音……你给这人点画的是什么?”

“王德和?”

“似乎是吧。就是拆解你这个‘非’字,说你终生无忧却难得自由的那个。”

我看着他眼底淡淡的笑意,刹那有些明了。

于是,刚才犹豫着没说的话,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这人十分有趣。英爽流风生气勃发,口齿便捷反应灵敏,兼之博学好谐。如果他春闱考中,你可把他留在身边,他定能解你寂寞,你……或者可得一良伴……”

“砰”地一声,话还没说完,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定睛看,阿玉手中的茶杯被他摔在地上,粉碎。

“得一良伴?!你要求主持春闱原来就是替我选‘良伴’去了?选好之后呢?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一走了之了,是不是?你……出去!”

看着阿玉眼中难掩的沉痛与落寞,我心底一紧,忙解释:“其实……阿玉你听我……”

“你再说一句,我会现在就要了你!”几乎是一字一顿,似乎瞬间下了决心。

我忙站起来飞快离开,跑到外面长廊上猛然停住了,发呆。

门外站着柳总管,他看了看我低声说:“你明知道皇上……”

“他哪里会知道……”李卫二小子的语气幽幽怨怨。

我暗悔没与阿玉说清楚,现在再进去,只怕他气头上不肯听我解释……

进退两难。

台阶下那群跪着的臣子可能听到了阿玉摔杯子的声音,此时都不约而同抬头看我,眼神中有同情有了然,有人向旁边挪了个位置,冲我笑道:“下来吧。”

我看了看柳总管他们,心底叹了口气,走到那群人中间,跪下。

“这位一向在哪里高就?似乎没见过?”

我旁边一位年轻的大臣压低了声音问我,看他服饰,六品文官。

周围的人全在好奇地打量着我,有人低声说:“看这身材举止似乎哪里见过,可是这张脸……肯定是陌生的。我说老弟,你究竟是官宦子弟还是宗室贵族?”

我低头看看自己一身家常服饰,不禁笑了。

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他们问了竟不等我回答,就开始纷纷发表意见:

“看不出你年龄不大,胆子不小,竟孤身前来。惹得圣上发那么大火居然还能神色自若,我等佩服。不知兄台刚才……”

这回说话的是位从五品的清秀瘦削的文官。

我大体看了看,品阶最高的大约就是这位了。见他盯着我,我苦笑道:“刚才我向皇上推荐一人……”

“推荐一人?推荐谁?做什么?莫不是你……”

跪着的这些差点没围过来,纷纷侧了身子向我这边倾斜,看样子恨不能把耳朵也伸过来。

我据实说:“我想向皇上推荐一人替代……”

“哦?”

“嗯?嗯!”

“好!”

“你果然是和我们一路的!”

他们虽然跪着,说话也不敢大声,但却个个情绪高昂。我身边几位还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别害怕,你并不孤单,还有我们呢!皇上一天不换掉简非,我们就一天不起来……”

“对!国家抡才大典,岂可儿戏?想那简姓小儿……”

“虽说他中了个状元,谁知道当年那状元是如何来的……”

“让这样的人来主持春闱,谁能服?”

“说什么京畿大修之策是他提的,谁亲见到了?依我看,一定是明国师他们想出的绝妙方法。”

“依仗皇上恩宠,南书房高兴到就到,不高兴就十几天不露一次面……”

“依我看,他不露面反而好,他要是露了面能做什么?要众人看他那张脸么?!”

群情激愤。

我简直说不上话,索性微笑而听。

“怎么?你不感到气愤?”我身边这位几乎要怒目相向了。

我咳一声问他们:“你们……见过他么?或许你们听到的也只是传言?”

他们怔了怔看着我一时无语,忽有人低声说:“我见过。有一次我在点卯处正面遇见个人,那个难看。有人偷偷告诉我那就是被夸赞到天上去的简侍讲简状元。”

语气十分不屑。

那位从五品的文秀官员说:“五年前朝中四品以上的大臣几乎都见过他。中状元那年的恩荣宴以及招待云昌国君的夜宴中,他都曾露过面。见过他的是众口一词:惊为天人。我们胡侍郎至今一有空就会说起。据胡侍郎讲,五年前简非曾离开京城去外面一段时间,回来后就有了毁容之说。这五年来那些大臣谈起他时却都惋惜遗憾。听他们话音,没有不对他人品风度才华赞不绝口的——这点颇令人玩味。”

“欧阳兄,如果他真有众大臣们说的那么好,我们京城为官也有三四年了吧,为何大家竟都没怎么看到过他?男儿重才学、重胸襟见识,谁看重容貌了?再说……”

“李兄小声!莫要扰了圣上。”

初春的阳光照着我身旁这些人,或气愤或不解或鄙夷,但几乎无一例外,年轻,眼神明朗热切。

人说京官油子,我眼前的这些人身上却都保存了读书人的本色与气节,仅从这点看昊昂未来,也可预见其国运必将昌隆不衰。

同时从他们不惟上不媚上的dú • lì人格及张扬个性中,也可看出昊昂自阿玉以下政治制度的民主宽仁。

“……”

“你笑什么?我们说得不对么?”

什么?

我看着旁边这位用手臂拱我的老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原来我想着想着竟兀自笑了。忙向四周看,顿时发现我身周的人全转了脸在看我。

我不自在笑笑,向他们解释说:“这个,我刚才在想,如果哪天我们遇到简非本人,会如何?不管偏听兼听,我总觉得不如目见,何况有时连目见都未必是实……”

有人打断我:“目见?他向来深居简出,就是来朝中,也只到南书房……”

有人吃吃地笑:“他为何深居简出,为何与朝中诸人都没什么交集?依我看,估计是我们相爷以及明国师他们要他藏拙吧,不然出乖露丑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你们说对么?”

我这会儿真不知是要称赞他们的胆识,称赞他们对国事的热忱与强烈责任心,还是要笑他们偏狭。

仔细想来,只能怪我自己吧。

因为存着要离开的心思,所以几年来从不曾公开做过任何事。

照今天看,朝中大臣还不知道如何议论我。简宁、明于远从来不曾在我面前提及半字,他们一定是不愿我为这些烦恼吧。

可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想及当时我考中状元时简宁由衷的欢喜与欣慰,以及后来得知我无意仕途时的无条件支持……这些年来他也听到不少风言风语甚至嘲笑吧?

至于明于远,我想他定会他神色自若地听着人们对他的非议。有些难听的传言只怕是他主动制造出来送给人家议论的。

前几年不就是他……算了,暂不想。

还有阿玉,也因为我落了个圣恩难久的风评。

今天这些文官的一跪又会给他带来什么?

我突然想起个问题:“你们是自愿跪在这儿的还是被皇上……?”

“自愿!”那些人语露自豪,突然醒悟过来般问我,“怎么?兄台你是被皇上罚跪的?”

“这个……”我指指喊我的那位,“我是被他喊来跪这儿的。”

他们一听,全压低了声音笑。

我转移话题:“话说我们这圣上还真有些糊涂……”

“胡说!皇上旰食宵衣,励精图治……”

“皇上胸怀天下,倡导教化,重视教育,实为古今难遇之明君……”

“如今四海升平,万国衣冠云集,开我昊昂从未有之盛世……”

油锅里进了水,炸了。

他们涨红了脸,情绪十分激动,更有人不跪了,直接走过来敲我的脑袋:“你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竟然这么说皇上!”

“就是!小子身为朝官却不知皇上圣明!让我看看这脑袋里装的是什么?”

“读书读傻了么?喂,你是哪一部属的?回头找你理论……”

“……竟这么糊涂,连皇上的圣明也敢枉加怀疑!”

狂轰滥炸。

我抱了头低声辩解:“那我们跪这儿做什么?我们这样做不就等于变相告诉天下人,皇上知人不明、用人不察、根本不是什么明君么?!”

他们一默。

我放下手与他们大眼瞪小眼。

末了,我小声嘀咕:“我本来不想跪的,硬被拉了来……自己膝盖疼就不说了,这样做令你们口口声声夸赞的好皇上蒙受冤屈……”

“你!”

他们瞪着我,却“你”不出个下文。

我瞪大眼睛继续嘀咕:“怎么?我说错了,还是我们做错了?用这样的方法不等于要挟皇上?当然,也不是没有收获,我们肯定能落得个敢言能言有气节有操守的好名声……”

“不是这样的!我们……”刚才那个走过来打我的大声辩解起来。

我飞快打断他:“不是这样是哪样?你们连简非人都没见过,对他一无所知就凭着传言与自己的猜测……”

“你!……”

“算了,孔兄别说了,他的话……也有道理。我们这样做或许有些过激……”

那欧阳说得缓慢,最后他缓慢站起来:“是我们遇事想得不深……走吧,回头重计议。”

那些人迟疑一番,终于全站了起来,朝兴庆宫正门恭敬一躬,默默离开。

没走几步,突然一人停下来指着我大声说:“喂,你!说什么我们没见过简非单凭自己猜测,你见过了?!你刚才不是说自己来向皇上推荐一人来替代……”

我打断他的话,笑嘻嘻:“不错啊,我是向皇上荐人了,不过,我推荐的是我自己。”

他们全停下来,看着我的目光仿佛我凭空里生出了长角什么的。

一群人站在兴庆宫前广场上不知多久,那文秀的文官微笑起来:“有趣。我欧阳文博供职翰林院三年多,打交道的多为饱学之士进士,却从没见过你这样狂的……左右无事,不如我们到你那儿聚聚?”

“好!”他们一扫从兴庆宫出来的沮丧之色,兴奋起来。

“听我说,既然他,”那文秀官员指着我微笑道,“既然他有胆量自荐做春闱主持,定有过人之能,不如我们今天聚在一起赌书,如何?”

“哈哈,最好不过!”

“说好了,谁输了谁今天请客,我们止善楼喝酒去。”

“好好好!快走,前面带路。”有人催促我。

我刹那发愣。

带路?带到哪儿去?我能把他们带到南书房么?

“怎么?胆怯了?放心,付不出酒资我们可以借给你。”有人拍拍我的肩。

“对了,你究竟是分属哪个部?你上司是谁?”

“管他是谁,只要不是林岳……”

我笑了。

林岳。

想起李板儿那段关于“新老爷”的事,又想起明于远说李板儿是林岳家仆……

“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还真属御史台?”那文秀官员问。

我想了想,答得模糊:“这几年,我确实与御史台打交道最多。走吧,我想林岳……林御史大人这会儿定在兰轩考察民风民意。”

他们一听,彼此交换了下目光,犹豫着同意了。

御史台,我真是轻车熟路了,前几年没少被林岳拘在这儿听他讲昊昂典律。

穿过道道宫墙,越过重重宫门,我们来到御史台。

高树阴翳,静穆庄严。

前后六七进,我们一路向里,地面纤尘不染,里面声息不闻,整肃森严如营垒,连鸟鸣声都听不到。

这些人跟在我身边,脚步不自觉地都放得很轻,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我笑道:“不必拘束。林御史人很不错的,相处久了你会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