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考我了……”
阿敏一边倒酒,一边说:“王秋源别多心,是孤的主意。你职在要司,又有这癖好,最怕有人投其所好,拉你下水……”
王秋源笑道:“我也奇怪他怎么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按说他才是个无欲无求、不图虚名的……”
“谁是那个不图虚名的?”
窗外一人问,声音低沉充满磁性。
我心一跳再一跳,明于远。
“原来宁王也在?”他朝阿敏略施礼,朝王秋源点点头,最后转向我问得极温柔,“非非,要不要我也搬过来住?”
我张口结舌。
后来简宁笑怪我:“你为什么不回他,你还要到李郎中、张祭酒家去小住几天?”
我顿时十分懊恼。
明于远不可置信地看看简宁,又看看我,笑了,笑得还特满意:“幸好小的是个傻的。”
简宁微笑:“傻的也令你这明大国师头疼了好些天。是谁最后终于忍不住,巴巴地跑到人家门上去了?”
这下轮到明于远说不出话来,还罕见地微红了脸。
我指着他大乐。
……
“简尚书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你与王侍郎竟真的相熟?”
我迅速回神,笑道:“不瞒二位,那两方石印是我送给他的,你们就别向他要了。回头,我重找几块送给二位,如何?”
王秋源边感激地朝我笑笑,边抬起衣袖擦擦额角。
谢、季二人转向我,兴趣大涨:“也是石与印?也是那么奇妙的石头、清妙的文字?”
西窗边那一群也不说话了,支起耳朵看向我们这边。
我笑道:“竭尽所能。前提是圆满完成这次阅卷使命。”
他们一听,神情十分庄重认真:“简尚书放心。”
转眼却笑着围过来,索画的,要字的,求印的……
最后还是林岳替我解了围,他沉声一句:“诸位请回,如今认真阅卷才是第一要务,余事公榜后再议不迟。”
他们忙告辞,纷纷走出。
王秋源走在最后,他似有话对我说,看看林岳,林岳山岳般端坐在那张黑檀椅上,不走。
王秋源想了想,说道:“朝中那些传言,还有那张卷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次事了,朝野定会重新认识你……当然,毁与誉,你向来不放在心上的,是我俗了……”
我心中感动,他却不等我说话,走了。
林岳似自言自语:“他倒是知你。”
我揉着额角,有气无力趴在书桌上:“这次回去后,我得睡上七八天。”
林岳冷言冷语:“我看你瘦了不止七八斤,也靠睡补?”
什么?!
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明于远那句“在里面多吃饭多睡觉,要是敢瘦一斤,你出来试试”的话,头痛加剧。
哪知头痛的事还在后面。
公榜当天,我去朝中交了任务,回来后挣扎着泡完澡还没来得及睡下,那位声讨“简氏小儿”的书生,联合了些落榜士子,下贴到简府,约我往止善楼与他们论辩,当众解释他落第的理由。并且声言如果我不答应,他们就坐在简府不离开。
何忧何求之九
朝真暮伪何人辩?古往今来底事无?
把所有的试卷判完,又将公认的第一名的试卷调出来查看姓名、籍贯,不看犹罢,一看,我大乐,季桓、谢守中他们却是既笑又摇头。
谢守中拈着胡子沉吟:“这春闱杏榜公布后,会元名字人家一见,只怕简尚书你又会遭人怀疑、非议。”
季桓微笑:“朝野议论可能因此而涉及圣上用人之明……”
林岳声音平平板板,表情平平板板:“或许第一名本身也不会满意这结果。”
我笑了起来。
这几位说法虽不同,但真实的意思全一样:把头名换了。
是真心为我好,才会这样建议的吧?
想起那次我做裁判,朝中大臣比赛沏茶,阿敏得了第一却耿耿于怀的事,此次春闱阿朗被公推为第一,张榜之后他会不会也有类似阿敏的想法?
其实,与阿朗的师生关系,前后也不过维系了十五天;瞧这恶小孩此次回来后的态度,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把我当老师吧?
不过……也确实不是师生,除了那十五天朝夕相处时。
就是师生又怎么样?
我何必畏这人言?
石痴王秋源真是了解我,他目露赞许:“看来你不想改变主意?很好。难得你身在中枢,却没有沾染任何官场习气。有些人为官越久,越会替自己考虑,循默守旧只求无过……”
谢守中笑骂:“王石头这是变相责备我等了。其实,我们也是为简尚书考虑。他情况与我们不同,朝中对他了解的人极少,近年来一些新锐的议论更是对他不利。”
王秋源说:“那些不经之谈,不必理会。退一步说,还有我们呢。这些天相处,大家对他的了解够深了,到时候自有人为他辩白。另外,我身在考清司,如将调查得来的关于简尚书这几年的作为说出,只怕会当场羞煞那些只会空评妄议、指责他人以彰显所谓气节的大小官员们。”
这话什么意思?
他知道了些什么?
季桓笑道:“同朝为官二十多年,极少看到王侍郎这么维护一个人。”
王秋源一副“我就维护了他了怎么样”的顽固,偏偏极瘦削的脸上,此时线条却特温和。
心底没由来冒出一个词:柔软的石头。
我不禁笑出了声。
林岳看了看我,又面容平板地转向王秋源:“王侍郎既在考清司,知道的定然很多。不知对朝中大臣的私生活有无考察?”
这什么意思?他想问什么?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王秋源他们不解地看林岳,林岳看我,我……我看王秋源,看完王秋源低头认真看书桌,书桌上竹枝纤细的影子一摇一摇,摇着摇着竹叶摇成了竹板,竹板钝钝地落在人背上……
林岳走过来耳语般问我:“你既与王秋源熟,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朝中谁曾恶作剧,伙同他人灌醉了……”
我背上一麻,忙站起来笑着说:“头名慕容朗,第二名王德和,第三名严恺,第四名林东亭……就这么定,不必更改调整。待会儿我先去宫中向皇上复命,烦请你们把所有贡生副卷全部张贴出来,供天下士子比较、取法,……那位声讨我这简氏小儿的副卷也贴出来吧。”
“那张考卷……简尚书你走那快干嘛?这杏榜什么时候公布?”季桓在我后面大声问。
“一会儿出了贡院,你们就负责公榜。”我回头答。
不想林岳不急不徐地跟在我后面,我顿时头大如斗。
守门官见到我忙打开里院的大门,我道声谢火急火燎向外跑,刚出了门却停住了。
李存中。
此时他正站在门口,似乎在等人。
他的身后,是当日与我赌书的文官们,此刻他们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李存中一见我就皱了眉头黑了脸:“怎么搞的?!这些天你没吃没睡?瘦了这么多?!”
被他这一问,我顿觉倦意潮水般卷来,有气无力地朝他摇摇手,示意没事。
许是因为春闱事了,欧阳文博他们在李存中面前没有初进贡院时的拘束,有人打趣道:“那天赌书你说好了要请喝酒的,可不许赖帐!你装得再虚弱也没用,这酒是一定要喝的。”
有人大声附和:“这些天忙得昏天暗地,一定要好好喝一顿……那天赌书你一人赢了我们大家,这么伤面子的事,说什么你也得用酒来补偿我们,大家说对不对?”
没人说“不对”,看他们踊跃的神情,大有现在就把我架上酒楼的意思。
我忙朝他们团团揖手:“各位别急,这酒小弟是一定会请的,……三天后,如何?”
欧阳文博笑道:“想起来,我们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三天后,我们到哪儿找你?”他看看李存中,又看看我身后的林岳,明白似的点点头,“你是御史大人的副手?那我们还去御史台找你?”
林岳似乎没听到,看神情似乎在呼吸院外久违的自由空气。
李存中好笑似的看我一眼,竟也不吱声。
剩下我尴尬地面对这些家伙,不知道如何自我介绍。
我总不能说:诸位,我就是那个害你们跪在兴庆宫外抗议皇上用人不明、不学无术的简非……
许是见林李二人没反应,欧阳他们神情越发轻松,一身着七品官服的家伙朝我笑得别有深意:“那天我们抄录副卷时,抄到一篇十分有趣的文章,是针对我们简尚书简大人的。你小子说实话,尚书大人读到它时脸上的表情定然十分精彩吧?”
不待我回答,有人抢着问:“这些天你在内帘,肯定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尚书大人了吧?快对我们说说,他长什么样?学问如何?架子大不大?”
林李二人不约而同轻咳一声,却没有出声阻止这些泛滥的好奇心。
于是,这些家伙得了鼓励似的,催问不停。
无奈,我笑指自己:“尚书大人嘛,很平常,和我差不多。”
欧阳文博看着我:“要是他有你一半的学问,有你一半的人品,传闻也不会这么糟吧?”
瞧他笑得轻淡样,显然不相信我的话;看众人,恐怕也没个相信的。
一身材瘦小的翰林冲我:“听了欧阳的话你也别得意,你只是书背得熟……咳,当然读的书也比我们多,嗯,略多些……我们上次是没防备,才输给了你,这次我们换个花样玩,还不知道谁会输!再说了,你小子不过就是脾气好些、气度雍容些、举止仪态出众些、让人想更多地亲近罢了……”
我笑点头:“是是是,小弟其实既没学问,人品也不出众,比之诸兄,那更是相差甚远。”
那瘦小翰林抹抹鼻子,微红了脸嘿嘿笑道:“当然,你还是不错的,呃,很不错。如果能向我们透露些简尚书的事,就更好啦。”
林李又是一声轻咳,这次似乎是要把冒上来的笑意压下去。
有人提高了声音:“别说了,走走走,现在就要这小子请客,止善楼上酒一灌不愁问不出真话!”
群情兴奋。
一胖乎乎的从六品官上前拉了我就走。
我忙看林李,总算李存中低喝一声:“皇命未复,诸位在此胡闹什么?!今天先散了,要闹也得看时间场合。”
我暗笑。
阎王李的名号果然不是叫着玩的,瞧这脸黑的,铁板一块,冰冷硌人;
嗯,人似乎还是凶些好,你瞧欧阳他们现在这端肃样……
“诸位,小弟这会儿要去……咳,要与林李二位大人去宫中复命。三天后酉时,我们止善楼见。”
说罢,不待他们说话,我微笑着揖手道别,与林李二人出了贡院。
宫中。
我把选出的一百三十七名贡生名单递给阿玉后,整个人暗松一口长气。
阿玉皱了眉头:“你……不是让你别太累着自己……这是多少天没好好吃没好好睡了?别回去了,到温泉里泡一泡去去乏,就在宫中歇下吧。”
我忙笑道:“还是回去的好。杏榜张贴后,那些贡生肯定要登门谢师的,到时候找不到我这座师,算什么回事?”
阿玉深深注视我一眼,站在我身旁沉默半晌,同意得似乎有些勉强:“……好好睡几天。回头我有旨意,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
这么说我是奉旨睡觉?
这道圣旨下得……我泡在大木桶里想笑却又笑不动。
头有千斤重,我草草穿了件里衫,“砰”地倒在床上眼睛再也睁不开;哪知钟管家却在门外低声喊我:“小公子——门外突然来了很多书生,现在已被请进了前厅——打头的说要等小公子当众解答他的问题,……这会儿只怕人越聚越多。”
唉,我迷糊着眼睛随便套件衣服,跟着钟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厅。
离老远,就听到说话声:
“到现在还不出来,官架子真不小。朝廷推行新政以来,崇尚教化,宣传文能兴邦,尊重天下读书人,这从被所有人赞不绝口的新修贡院就可以看出。哪像我们这位简状元简尚书!依我看,他应当更名叫简慢,因为自身不喜读书而对读书人态度简慢!”
似乎有人劝了句什么,仍是这极洪亮的声音:“怕什么?怕就别来!读书人重气节与原则,不平则鸣,岂可软弱退缩?!再说了,我们只是来与简尚书切磋学问,探讨一国之君近贤远佞有无必要,顺便当面请教我那篇时论错在哪儿,我这偏狭轻狂之气在哪儿。”
我站在檐下静听,钟伯越听越像相府钟管家,他沉声说:“公子,该强硬的时候还当强硬。您要给这些书生点教训,不然简府真成他们撒野的地方了。”
我微笑着说声“好”,钟管家似乎吃了一惊,看看我又看看我,变回了钟伯,刚才的气势没了,他神色担心语声迟疑:“小公子你……你还是回去安心睡吧,瞧你累得站都站不动了。我派人去告知相爷或明国师。”
一温润的男中音:“袁兄确实躁性了些,说话也欠妥……”
原来这书生姓袁,我忽想起与严恺一道的袁嘉楠,想起他提及我时微讽的神情,不过……声音不像。
那好听的男中音还在继续:“……我们刚才全看到了张贴在外的副卷,读罢贡生的文章后再细品那些批语及书法,无真学问者不能为。按理说,春闱总裁的工作不必如此精细到如此程度,可是大家都看到了,所录一百三十七名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