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玉骨

是到丞相府还是尚书府?”

“自然是这儿。”我回到简府,泡了澡,换了件素色衫子。

他看看我,问道:“我要不要也换件好看的?”

我笑道:“随便。你怎么自在怎么穿。”

他笑了,拍着我的肩连声称好。

我直吸冷气:“黄兄,哪里好了?简直是大大的不妙,我的肩胛骨只怕要裂。”

他一怔,大笑着收手,末了又叹息:“你风度绝佳,面目可亲。实在想像不出原来的你是什么样子。”

轮到我发怔。

他竟也敏感:“怎么?难道你并没有……?”

我苦笑,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希望有一天黄兄能明白,并非我诚心欺瞒。累你信侠声名受损,简非深表歉意。”

他深深看我一眼,又笑了,他挥挥手:“名声?名声哪有酒实惠?走走走,再喝不上酒,我老黄怕要馋死。”

止善楼。

还没进去,就听到欧阳文博的声音:“这么说是简尚书约你们到这儿来的?”

我一笑,准备进去。

哪知黄元却示意我听听再说。

“你不急着喝酒了?”我笑问。

他笑得理所当然:“我想听听这些读书人背后是怎么说你的。毕竟兼听更明嘛,对不?”

只怕未必。

不过,他既然想听,那就听吧。

楼内,袁嘉柏说:“自然。简尚书要大家抛开身份,以文会友。刚才听你们说话,兄台们也在等人?弟袁嘉柏,兄台是?”

有人抢着问:“袁嘉柏?外面贴的那篇文章……?”

“见笑了,正是袁某写的。”

有人笑道:“写得不错。”

袁嘉柏的声音似微不自在:“惭愧。或许真的是袁某鲁莽了。”

欧阳的声音:“怎么?当日有胆子写,现在却没胆子面对了?”

“与胆识无关。只怕是袁某误信了简尚书不学无术的传言。”

“哦?此话怎讲?”

“兄台请看——”

一时无声。

随即语声四起:“这……这是什么?似画非画,怎么这么古怪?”

“谜语么?又不像。”

“用什么写的?看着不像毛笔啊……”

又是一阵杂沓的说话声,基本说的是那天诸生到简府的事。

有人语带惊讶:“这么说这是首拟闺阁体的诗?《望》?当场写的?你们亲见他写了?”

也有人问:“你们读出来了没有?”

袁嘉柏说:“惭愧。回去后,大家合力参详了很久,大体读出来了。相比简尚书当时的不假思索提笔就写,我们算是输到家了。”

欧阳的声音:“那你们今天来这儿是?”

“这不是还有些不服气么?”袁嘉柏不自在的笑声。

有人嘿嘿笑:“看来我们的遭遇都差不多。上次与人赌书,我们这些翰林输给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所以今天约在这儿重新比过。”

“翰林?”袁嘉柏十分惊讶,“你的意思是那人一人胜了你们所有的人?”

欧阳的声音:“正是。”

有人突然笑道:“这样好不好?我们大家干脆合在一处。你们不是说简尚书要来这儿与你们以文会友么?大家想个法子,让他会会胜过我们的家伙,诸位意下如何?”

声音四起。

有高声称好的;有人笑骂主意促狭的;

袁嘉柏自嘲的声音:“行。就这么做吧。说白了,想出这招,是我们都没有把握胜过我们各自等的人,对不对?”

欧阳的声音:“不全对。我们这些翰林现在对简尚书的水平是半信半疑。虽说大家都去看过了那些贴在外面的试卷,也细看了简尚书的批语,甚至还听到了读卷官们对他的称赞不绝。但有些事情总是耳听、目见后自己才肯相信。”

有人提议:“如果我们等的人,简尚书无法胜过,我们就合力把他灌醉,也算挽回了些面子,行不行?”

笑骂声顿起,说这主意更损,不过,似乎也无人反对。

黄元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请我喝酒,是要我帮你挡酒来了?!”

我笑嘻嘻:“管它什么方式,反正酒都是进了你的口,对不对?”

他气恨恨状:“你们师徒一样狡猾。”说罢,又哈哈笑,“不过,我愿意帮你。”

有人说:“你们的简尚书怎么还没到?袁兄,他约你们什么时辰?”

有人兴奋地问:“你们说,会不会那两人都不敢来了?”

我笑对黄元:“进去吧,再晚,就要迟到了。”

黄元问道:“他们等的,不会都是你吧?”

我微笑不答,率先走进。

无心可猜

靡哲不愚。

进去后,才发现止善楼似乎已被人包下,里面不是书生就是那些翰林,总之看着很有份熟悉感。

我笑着揖手:“各位,有礼了。”

厅中诸人的反应十分奇特。

他们看向我,静了静。

接着,全体起立,朝我恭敬施礼的,是书生。

哈哈大笑着扑上来拥住我的,是欧阳他们。

他们嘴里嚷着:“还以为你不敢来了,我们看看,钱带足了没?这儿大家已替你包下来了,待会儿你可不许赖帐。”

我笑道:“我说你们怎么这么热情,原来是早有图谋的。”

他们嘿嘿一笑,说得极其理所当然:“我们虽为翰林,听着身份清高,其实全是些闲曹冷吏,薪俸很有限嘛。你小子不同,单看你身上穿的,虽然毫不张扬,却是寸丝寸金的缂丝。就这份含而不露的清贵、雍容气度,也知道你大非常人嘛。”

我连连点头:“嗯嗯,不是常人,是付帐人。行,今天我们就玩个尽兴,不醉不归。”

他们一听,立刻笑着喊来老板,七嘴八舌点着各自喜欢的菜式细点,五十年的韶酒要了十坛。

欧阳笑着阻止:“大家别太过了,要些普通的酒算了。不然,仅仅酒这项,止少就要三百两银子。”

翰林们还没开口,黄元已两眼放光,冲着中年老板:“没关系,就这么定了。菜啊什么的,你可以慢些,先送两坛酒来,要快!”

欧阳他们似乎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我后面的黄元。

他们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黄元,结果这一看,面部表情全着了痕迹:困惑,诧异,不解,最后全变成了糊涂。

也是。

你看黄元,高大健硕,顶着鸟巢般的纠结乱发,满脸胡子,一双大眼精光湛然,此刻更是亮得探照灯似的,直盯着小二捧来的酒坛,似乎全然不觉众人的目光。

那身看不出质地的深蓝衫子,多处破损撕裂,手臂上的布条凝结着暗褐色,腰间居然还匪夷所思地插着把折扇。

欧阳他们,也有带折扇的,但配着白皙斯文的外表,配着谈笑风生而不失风雅的举止,一看即知:读书人。

黄元这副皮相插把折扇,还不如摇柄蒲扇来得衬。

难怪众人表情越来越糊涂。

我笑出了声,对欧阳他们说:“来来,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是我的江湖朋友,黄元。黄兄,他们……”

黄元头也不抬,左手托酒坛,一下轻击,泥封应声而碎,纸封也被揭了,酒香顿时溢满整个空间。

他举坛牛饮,连灌几大口,终于略解了馋般长吁一口气,抬头对众人随意一点头:

“果然好酒。行了,不必介绍。他日江湖相逢,各位看得起,就聚一起喝杯酒;瞧不起的,咱们就当彼此不认识,如何?”

众人矜持一笑,算作回答。

有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黄元?这名字似乎听过……对了,前几年京城里传闻有个夜探简丞相府的,证实了简状元毁容之说,好像也是叫黄元,是同一个人么?”

黄元承认得极爽快。

他们好奇心顿起:“这么说,他果然变得十分平常了?”

“他现在难看不难看?”

黄元指指我:“你们说他难看不难看?”

欧阳他们笑起来:“他?可喜可亲,大不难看。”

我笑道:“承蒙诸兄青眼,小弟惶恐。”

黄元笑睃我一眼。

欧阳文博看到了,微笑道:“有件事要对两位说,待会儿简尚书要来,黄大侠不会觉得不便吧?兄弟你也不要紧吧?”

黄元冲我微霎了下眼睛:“他会他的朋友,我喝我的酒,没问题。”

我笑了:“我就更没问题了。”

众人的情绪火苗般嘭地又窜高七分。

突然有人说道:“咦,你们这是怎么了?大家都是读书人,用不着对我们这么恭敬的。”

我看过去,才发觉只顾着与欧阳他们说话,冷落了袁嘉柏他们。

此刻他们仍然恭敬地站立着。

我忙冲他们笑道:“今天大家聚在一处,只是以文会友,不必拘束。”

翰林们附和:“对啊。大家都放松些,刚才不是很好么?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说好了,等你们简尚书一到,我们就开始,嗯,合作,记得不?”

袁嘉柏他们看了看我,答应不是,不答应又不是,集体僵僵地笑了笑。

我暗笑,却好奇状:“合作什么?快说说,你们不是有什么好玩的瞒了我吧?”

翰林们笑嘻嘻,却吞吞吐吐。

还是欧阳诚实:“不怕你笑话,上次输给你后,大家都有些不甘心,想通过别的途径赢你。今天虽说以文会友,其实都藏着争强好胜的心。听他们说,简尚书会来,大家想请你会会简尚书,你说怎么样?”

我十分为难状,犹豫不决:“让我会他?为什么是我?”

他们异口同声:“因为你很厉害嘛。”

我笑了:“你们是不知他底细,才推我打这头阵的吧?”

他们嘿嘿笑,竟来个默认。

我继续:“他要是输了呢?”

翰林们中有人立刻回答:“换我们与他比!”

我微笑:“要是输的是我呢?”

这次停顿久了些,终于有人说:“输了,我们就灌醉他。总之不会让你太丢面子。”

黄元大笑:“好好,这个主意好,到时候大家尽力灌,别手软。”

众人脸上更亮了,似乎已见简某醉了,并且大失其态。

我忍笑忍得胃痛,却继续为难:“我的面子是小事,你们的面子怎么办?你们输给了我,我输给了简尚书,这个……”

他们默了默,一位极瘦的翰林一拍桌子:“我们赌你不会输。就冲你博览群书,古今典籍倒背如流,你也一定能胜他。”

我呛了,好半天顺过气来,冲这瘦翰林道:“兄台姓名?你既然如此看得起小弟,小弟就勉力一试吧。”

欧阳他们差点儿没欢呼起来。

袁嘉柏他们已面色泛青,既尴尬又窘迫疑惑,十分坐立不安。

这瘦翰林说:“兄弟我姓凌名云。对了,袁嘉柏那儿有首诗,你先读读?”

翰林们以“还是你聪明”的眼神,看了看凌云,又好心地对我解释它的来历。

有人已把那张写有诗的宣纸取来递给我,他们既期待又略紧张地盯着我。

我微笑,他们神情就放松里有沮丧;我一皱眉,他们就沮丧里有放松。

呵呵,看来他们是既盼着我能读出来,又希望我读不出。

我咳了咳,推辞道:“众兄进士出身,读这个定然易如反掌。凌云兄,你来读吧。”

凌云似乎正惊讶于黄元的酒量,没听到我的话。

我看欧阳文博,欧阳文博转头对右边的人说:“据说韶酒后劲很足。”

此言一出,无人看我,全认真专注地讨论起来。

有说它入口绵和、味道醇厚的;有说久闻其名无力购得,今天定要好好尝尝的……

这帮好面子的家伙。

其实这种神智体诗谜,如无提示,谁第一次看到都会犯糊涂,就是明于远,估计也要愣上一愣。想像这个连睡着了也十分精明的家伙被难住的模样,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嘿,回去后就要他读,并且提前说好,要是读不出,就把莲花峰上妙音送我的那本,咳……被他没收的书还给我。

我疑心他那些折磨人的花样,全是从那里面学来的。

这家伙存放书物的地方我翻了又翻,就是找不到,可当时我明明看到他带回来的。

要是直接问他,我简直不敢想像他会以怎样的眼神看我,估计又会低声喊头疼,最后……

算了算了,还是自己找来扔掉比较好。

每次,我都会将翻过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清理了,直到看不出任何被动过的痕迹为止。

一天晚上,朦胧的灯火光下,他眼中笑意亦含混:“非非,找了那么多次,你可真有毅力。想知道什么?我教你还不行么?”

说着,从书桌上一堆公文里,取出那本锦阵图,扬了扬说:“你找的是这本吧?”

我瞠目结舌兼面红耳赤,直接的反应是:完了,他从哪儿看出来的?

面对那双笑意如酒的眼,我结巴着否认找的是它,并且气愤地指责他,处理公务时竟……竟然还……

“还什么?”他俯身向我,低沉暗哑的、檀的气息一下子浓起来,我顿时头昏眼花,大脑里嗡嗡嗡一片雪花,只听到他酽酽的低笑,“非非,你应当说我处理公务的时候,都在想着你。”

“……”

后来,放公文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不知这家伙把它重新藏哪儿……

我暗自打定主意,要是找到了,一定要炮制出一本《制狐十策》,仍用那封面包了,不动声色地放回原地,等他翻开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