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玉骨

,那表情……

哈。

我笑出了声。

他们不再说韶酒,看我。

我脸上一热,忙敛了心神。

凌云急切地问我:“读出来了?!快说,那简非写的是什么?是诗么?”

看来袁嘉柏终于熬不住,他终于问欧阳他们:“我等实在不解,你们同朝为官,竟从没见过简尚书么?”

凌云说:“这怪不得我们。据说他毁容后就深居简出,极少露面。”

欧阳说:“有人见过,可是见过的人,说法却有很大出入。有说他既黑且瘦的;有说他白皙纤长的;更有人说他骨格标致,是一清秀少年……至于气质,有说他风度绝佳温雅雍容的;也有说他孤高冷漠威严难测的……”

袁嘉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说:“对了,我堂兄袁嘉楠见过他,就在这止善楼。当时在座的还有慕容世子、明国师、严御史、董状元。据我堂兄他们讲,简尚书挺拔修长,冷傲沉默,人不敢逼视;而那慕容世子并非真世子,那假冒之人春风态度,仁厚温雅,气质极好。我堂兄与其朋友后来在兰轩又遇见了他……”

书生中有人接过话:“我也想起来了!当时我也在场。那少年与宁王在一起,他自称慕容世子,以神乎其技的分茶斗茶手段,独擅当场。更难得的是,他自始至终雍容清和,毫无骄矜之色。后来真世子来了,那少年笑对众人说自己名觉非。大家正准备继续玩,有圣旨将他宣进宫,我们都有些失落,跟着就散了……说起来真奇怪,那少年我明明没有见过,怎么觉得很熟悉?”

说话之人的视线慢慢落到我身上,眼中突然一亮,大声道:“那少年像简尚书!不是不是,学生是说那少年的声音、举止十分像。……难怪那天学生第一次见到简尚书时,感到十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书生们看向我的目光里,渐渐多了审视与疑惑。

翰林们没在意,欧阳对我说:“这番话竟把我的茶瘾挑上来了。据说宫中斗茶,宁王曾得过第一,不过那次的裁判是简非,他与宁王素来交好。有人私下里议论,就算那简非真的知茶,大约也只懂些皮毛。兄弟你好茶道么?什么时候我们切磋切磋?”

我笑道:“随时可以。”

众翰林一听,七嘴八舌,都笑着要参加,性急的竟连连追问起何时开始。

袁嘉柏却没这么友好,他露出“差点儿竟上了你当”的神情,直视我,问道:“敢问阁下是谁?”

欧阳笑道:“袁兄好大的气势,不要吓坏了他,他是……”他愣了愣,问我,“兄弟你叫什么?”

凌云也笑:“快说,说完再把这首诗读来听听,让我们看看读得对不对。简非肯定要到了。”

这次,书生们面对我恭敬不再,神色严肃;袁嘉柏更是面色红涨,隐有气愤;翰林们仍是一派轻松。

全在等我的回答。

我不再逗他们,微笑着朝众人一揖手:“诸兄,简非有礼了。”

满座除了黄元鲸吞牛饮之声外,一片寂静。

欧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们相互看了看,全是吃惊兼不可置信;最后目光齐集我身上,或坐或立,发呆。

凌云原本在喝酒,一口呛了,指着我咳得满脸通红:“你……你说什么?你……是谁?”

袁嘉柏冷笑道:“他说他是简非。我说简尚书怎么竟有如此好风度,听到我们在相府那么非议,都能那么面色从容,谈笑自如,原来是个假冒的!”说着,他转向我,“阁下才思敏捷,何事甘附权贵之门,替人捉刀代笔、做下有辱斯文之事?!”

“袁兄说什么?!他就是你们在简府里见……见到的简尚书?!”

袁嘉柏很气愤:“没错!你们等的人,与我们等的那位简尚书,是同一人,就是大家面前的这位!此人,假冒慕容世子在前,自称觉非与人斗茶在后,现在,又冒充那不敢露面的简非!”

欧阳他们的神情简直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震惊。

看样子,是希望我不是简非吧?毕竟当时他们曾因为误信传言,齐齐到皇上那儿抗议过用人不明。

输给我,他们顶多有些不服气,以后寻个机会,定能赢回去;

输给简非,他们会觉得自己输的不仅仅是学问,连客观公正的明断也输了;原本以为自己是一腔忠贞、为朝廷请命,弄到最后,原来是自己偏信偏激……

这就输大了。

黄元大笑:“哈哈,这酒喝得痛快!我说,”他用扇子敲敲我的肩,“他们都不相信你是简非,你说怎么办?”

我诚恳地对欧阳文博他们:“当时情况有些特殊,弟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方法将诸兄劝回去,真的不是有意欺瞒。后来只顾着赌书,忘了自我介绍。春试大比时,事情极多,再说彼此隔在内外帘,也不便说这个。此事就算是弟一时性起,与诸兄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如何?诸兄脾气性格,弟十分喜欢。今天约诸兄在这儿,是弟十分怀念当日赌书之乐,想和大家重新聚一起,谈诗论文图个高兴。”

欧阳他们又相顾一眼,没说话,但很多人神情稍缓。

袁嘉柏却气恨:“事到如今,阁下还想替那简非博个大度的名声么?!阁下若真是简非,这番话不说,大家也极愿意亲近你,因为你文采气度是如此令人心折。袁某我很不解,你这般才识,何以竟……竟……”

十分恨铁不成钢。

我苦笑:“袁嘉柏,你何以如此认定?我确实是简非……”

他一口打断我:“你若真是,我袁嘉柏定会听你试卷上所批之言,回去闭门读书三年。且日省其身,痛改前非;三年后大比,夺个三甲,到那时我为五路探花使,春风走马,定向天下读书人坦承我袁嘉柏今日之错!”

真正掷地有声,我微笑暗赞。

“好!”满座也是齐齐一声采。

黄元递过去一坛酒:“来,这话当喝酒。到那天,我黄元定来观看奇景。”

凌云生怕我不知道:“我们刚才叫好,是为袁嘉柏。”

言下再明白不过:不是为你,你是假的。

我笑起来:“自然。不过,我如是真的,你会如何?”

凌云一拍精瘦的胸膛,豪爽状:“罚我连喝三坛韶酒。”

此言一出,有人笑骂:“想得美!谁不知你号称‘酒漏子’,酒喝下去像进了无底洞。”

众人阵阵笑。

气氛重活。

欧阳文博叹口气,神情十分郑重:“仔细想想,我倒希望你就是真的。宁愿我们错,朝廷错不得。否则,抡才大典,等同儿戏?天下臣民,皆可侮弄?如你是真的,皇上圣誉,不会因一人受损;简相,明国师他们,也不会被那人累;还有那些与你同在帘内的读卷官们,他们素来颇有声望,如果集体为那人作假,传出去会是什么结果?”

这话赢得了所有人的赞同。

袁嘉柏认真地打量我:“你到底是谁?”

“简非。”我答得也十分认真。

袁嘉柏仰头冷笑三声,末了,冷眼相向:“阁下究竟受了他或他们多少好处?背弃祖宗姓氏,一辈子活在他人阴影里,阁下很自在么?”

座中重新静下来,无人附和,也无人帮我。

黄元已改坛为白瓷杯,一小口一小口,高踞席上笑看诸人,咂咂有声,似乎滋味无穷。

我直视袁嘉柏的眼睛,正色道:“为什么你一口咬定我不是简非?”

“因为你与他人口中的简非出入太大!”

“他人之言,可信?”

“不可全信。但如果是自己兄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阁下如何评说?”

“未必是实。”

“何以见得?!”

“这就是明证。

我边说边拿起桌上的两根筷子,一根横放了,另一根我用手扶着,使它垂直立于横放的筷子的正中间。

他们全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我问他们:“看仔细了,这两根筷子哪根长些?”

他们围上来,横看侧看,左看右看,齐声下结论:“竖着的长。”

我问袁嘉柏,袁嘉柏顿了顿,重新看,最后坚定地说:“我看也是竖着的长。”

凌云笑道:“笨!他既那样说,肯定是要我们相信竖的长,虽然竖的确实比横的长,哼,可我偏要说是横放着的长!”

众人又笑骂。

“你自己看看吧。”我微笑着把筷子递给袁嘉柏。

他毫不迟疑地拿过去,一比,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两根一样长。

有人不相信,拿过去重新试,仍是竖着的看去长,横放的短;齐头一比,却仍是一样长。

我对袁嘉柏说:“所以,有时亲见也不一定全是实。”

袁嘉柏似乎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理由,冲我道:“不管怎么说,你肯定不是真简非。”

翰林他们不说话。

我微笑道:“对简非我,你们中有些人大约先有了偏见之心,所以才会选择相信自己愿望相信的,听自己愿意听到的。”

欧阳他们目露深思,聚一起低头议论起来

欧阳微笑道:“我们真是糊涂了。是真是假,眼前不就有个绝好的证人么?”他指着黄元,“信侠之名,定非虚妄。他若说是真,当不会有假。”

“对对!怎么竟把黄大侠给忘了?!黄大侠你说,他是谁?”

黄元冲欧阳哈哈一笑:“不错不错,终于想起我老黄来了。要说他是谁,我只知道那次夜探简府,在简非卧房里睡着的,就是他;今天在简尚书府遇到的,也是他。新的尚书府角角落落我都翻检遍了,没见到第二个主人。你们说他是谁?”

可恶。

你就不能直接说我是真的?!

这要是听在怀疑的耳朵里,是什么?

我几乎没怒视这冲我笑嘻嘻直霎眼的家伙。

你看众人的表情,相信我是真的有,像欧阳他们;但是糊涂的也有。

袁嘉柏笑赞黄元:“黄大侠果然当得‘信侠’二字。是真是假,决不会因贪恋权势而作伪。”

说罢,朝我冷哼一声,侧目相向,神情更不屑了七分。

黄元大笑:“有趣有趣。人们果然是相信他愿意相信的。袁老兄,我说他是假的了么?”

袁嘉柏愣了愣,再次气红了脸,冲着我:“你们这是合伙来戏弄大家了?!”

我苦笑。

这人吃什么长大的?

牛角尖?

黄元说我是假的,他就高兴;说我不假,他就说我们戏弄大家。

我决定不再纠缠下去,正色道:“你坚持不肯相信,我也无法……”

话还没完,他已两眼发亮,高声喊道:“能证明的人来了!董状元!这边——董状元!”

我转过去看,一群人正谈笑着走进止善楼。

当头三人,董以仁居中,严恺位左,袁嘉楠位右。

宴酣之乐

解饮何妨文字,乐不在歌钟。

董以仁他们显然听见了,一齐往这边走来。

严恺一段时间不见,似乎更加沉着英俊。不知董以仁说了句什么,严恺微微笑了笑,深潭般的眼里光影沉静,堂内很多人在看着他。

许是见我盯着严恺,黄元在我耳边说:“你这眼神,小心明于远看到。”

呃?

我看着笑得大有深意的黄元,好半天才明白他话中所指。

我咳了咳,决定不搭理他。

这种事,你越解释,他越觉得你欲盖弥彰。

小心明于远看到?

其实我倒很想知道,明于远现在如果见到严恺,会是什么心理。也不知道我睡着的两天多,他们见过没有……

一想到兰轩外严恺见到明于远时的眼神,我忽然有些闷。

这人会试成绩很好,殿试不出意外,应当仍在前三。以后他如果选在翰林,与明于远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多。

到时候他会顾及我这个座师,不去找明于远吗?

我看着长身鹤立的严恺,出神。

黄元显然误会了,他笑看我一眼,仿佛与我多心照不宣似的。

我被这家伙逗笑出声。

袁嘉柏看着我,眼神再明白不过:马上看你还笑得出!

董以仁他们过来得挺快的,不过袁嘉柏似乎仍嫌他们慢,所以都没等董以仁站稳,就指着我迫不及待地问:“董状元,您认识他么?”

满座皆静,等着董以仁回答。

董以仁他们转过头,都愣了愣。

我微笑:“久不见。董兄一向可好?”

董以仁还没回答,袁嘉楠已惊喜地喊道:“觉非?!想不到又在这儿遇见了你!”

严恺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眼神……似乎有些怪?

我不禁一愣。

严恺笑了,他轻声问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更愣,眨了眨眼睛,无从回答。

他又笑了。

看他神情,简直像要轻拍我的头……

“没准在心里已经拍过了”,这念头突然冒出来,我忙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坐下说话吧,站半天不累么?”身后黄元一手持杯,一手不着痕迹地拉了我一把。

我顺势而坐。

黄元极低极快地说了句:“这么慌张做什么?感激的话别说,我帮你是有目的的,回去后你要记得把尚书府的秘酿拿给我喝。”

我笑了起来,正要说话,抬头看到笑容有扩大加深趋势的严恺,不由直犯疑。

这人什么回事?

他这举止比起上次他对明于远的,更令我不自在。

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