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玉骨

很多人开始抗议:“直接认输有什么意思?好像我们合起来欺负你一人似的。不行,还是按原先说的,先比后喝!”

除了我,无人反对。

我这边桌子周围迅速聚了密密一圈人。

更有人开始一字排开酒杯,往里面倒酒。

酒味四溢,我怀疑自己再闻下去,真的要醉。

忙站起来拱手认输:“诸位,简非输了,先行一步。酒由黄元代喝……”

“不行!我们要赢你就要赢得光明正大,否则还有什么意思?!”袁嘉柏把我按坐下去,他神情亢奋,又略带几分不服气:“这次我们干脆还玩诗谜。不过,不必像神智体那么复杂。大家推一人做签官,由他把谜底制成签,你我双方在规定时间里制成谜面,五七言不限。由一人负责猜。猜不出,说明谜制得不像,罚酒三杯;猜出来了,那就算胜出,制谜的喝酒一杯。都被猜出,就看诗谜本身,由大家公推有诗意的胜出;都猜不出,各喝三杯,怎么样?”

怎么样?

这样的霸王条款,允许我反对么?

自然拍桌子叫好的叫好;拿竹筒的拿竹筒;磨墨的磨墨……

签官已推出:欧阳文博。

转眼间,他背对众人已制好了签,竹筒被他摇得哗哗响。

猜谜的也被推出:袁嘉柏。

一会儿我们抽签制谜时,他要退出当场;待谜制好了,喊他回来猜。

赛程也定好了:五局三胜。

众翰林很大度地问我:“这样很公平,对不对?”

我微笑:“自然。”

自然不公平,可说了有什么用?

凌云拿着计时的香,冲我嘿嘿直乐:“不好意思了,每次比试,我方只要有一人胜过你,你就得认输。”

袁嘉楠笑着拍拍我的肩:“能够看到你醉,失了春风态度,也是赏心乐事。”

“醉?简非么?胡说,有我……我在,他怎么会醉?!”

呵呵,亏得黄元他眼睛都快喝直了,竟还能听得见。

我恨不能把他腰间扇子抽出来,敲敲这贪杯误事的家伙。

想归想,我挣扎着站起来再次认输,又被严恺按了下去:“你怕什么?大不了一醉,我们送你回去。”

大不了一醉?

即使我真的拼却一醉,回去后只怕明于远会……

不禁连打几个冷颤,又站起来准备走,欧阳文博笑道:“你如真是简非,就留下来比过了这场吧。”

此话一出,满座寂然。

他们全收了嘻笑,静待我回答。

罢了。

我对欧阳文博说:“如果我真醉了,记得一定要把我交给我父亲,记住,只是我父亲。”

许是见我说得十分认真,欧阳文博也认真起来:“行。但请告之府上在何处,令尊是哪位。”

没醉也头疼。

转眼见众人全竖起耳朵模样,不禁好气又好笑。

我直视欧阳:“我是简非,欧阳兄你们仍然不肯相信么?”

众人似乎开始发愣。

欧阳亦看着我的眼睛,过了半晌,他笑叹:“看你眼神坦诚清澈,定然没说假话。亏你陪我们跪了那么久,还微笑着听我们骂了你半天,这份涵养功夫人所难及。我们分手不久,得知全被选进了贡院,大家就觉得奇怪。一开始以为是皇上的意思,但想想不可能。我们都非朝臣,皇上哪会知道我们。如今看来,一定是你的主意了?当时不少人啧啧称奇,说我们抗议竟抗议出了人人羡慕的优差。”

众书生神情渐渐拘谨;袁嘉楠笑容僵在脸上,怔怔地看着我。

袁嘉柏指着我:“你真的是……是……”

突然他似乎发觉这样指着我很无礼,又忙不叠地收回手,不自觉地看了看严恺。

严恺深深地注视着我,微笑道:“兰轩里初次遇见你,你与简……简尚书在一起,那次你是慕容世子,也是这般雍容清尊;再次遇见你仍是在兰轩,那次你与宁王一起,先自称慕容世子,后自称觉非,一样眼神清朗神态自然。第三次相遇,是在贡院门外,你大约是陪简尚书巡察贡院。你提着一篮杏花,春风之下,你如春风般清和。现在你自称简……简非,你虽身处楼酒,酒气喧闹似乎到不了你的心,仍是柔和淡远,松下听琴的仪态。”

这话什么意思?

我瞪着这固执的家伙,他这是在试图说服自己,还是在暗示众人不要相信我?

严恺无视我的目光,微笑作结:“除非你告诉我们,我们遇见的简尚书是他人假扮。那么我得多问一句,那人是谁?”

是谁?!

是混蛋……阿……阿……

奇怪,这突然凉飕飕的感觉来自哪儿?

我莫名心虚起来,忍不住环顾了下四周。

还好还好,要是他此时真的悄然没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定会吓得我抱头而去。

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又愣了。

那么怕他做什么?!他目光再清冷再能透视人心,也不可能越过重重楼宇、道道宫墙,透视到这儿来。

纵使能到这儿,也不可能知道我在心底骂……骂他。

……骂他?

我打个寒颤,忙拿起杯子,喝茶镇惊。

“拿错欧阳的杯子了。”严恺声音含笑,“好了,你想做简非就做吧,用不着如此挣扎。”

又是这话!

我在心底翻了白眼。

行。

按照定规,明天你们会到简府谢我这个座师吧?

我倒要看看那时你又会如何。

想到此,我对严恺微微一笑:“好吧,既然你坚持这么认为。不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说罢,我对欧阳:“题目既然由你们出,时间就由我来定吧。”

凌云首先反应过来:“你答应比了?!”他看了看醉倒一边的黄元,笑容涟漪般越扩越大。

啧,预见到我也醉倒不醒、人事不知模样了?

我自他的手中取过那支香,把它掐成五等分,每一支顶多三粒米长。

众人重新活络起来,看着我动作,又疑惑起来。

我举起其中一支:“它燃尽,就停止。”

众人齐齐发呆。

凌云叫道:“这么短,哪来得及想……”他似乎觉得失口,深呼吸,转问众人,“你们的看法呢?”

欧阳看看我,笑了起来:“没意见。相反,我十分期待。”

袁嘉柏不知是激动还是怎么的,他涨红了脸说:“他这样限时并不利己,毕竟双方都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我们人多,胜算大些。”

完全正确。

我只想尽快结束,趁着大脑还清醒;拖久了,真不敢保证酒味不醉人。

众翰林与众书生聚首商议,最后一致同意了我的限时要求,却也增设了一个条件:五个诗谜,至少得有三个表面看是写爱情的。

我默了默,他们兴奋地看着我,等我回答。

这一附加条件,是因为那句“平生不解是风情”么?

看来,他们当中有人终于相信我是简非了,不然不会多出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要求。

“怎么样?不敢答应么?”凌云又开始笑得爽快。

看着重又活跃的气氛,我断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不想,欧阳竟帮起我来:“我是签官,我说了算。这个附加条件可以不要。”

众人大哗,纷纷指责欧阳阵前倒戈,有人高叫:“换了签官。我们推严恺!”

更有人上前来抢欧阳手中签筒。

眼见纷乱又起,我忙笑道:“我同意这新的条件。开始吧。”

欧阳听了,立刻取出火褶子,把那香点上了。

我看着微笑文秀的欧阳,有种上当的感觉。

可来不及再说什么了。

袁嘉柏已被蒙上眼睛堵上耳朵,推出门外。

满座里静无人声,全盯着欧阳;欧阳摇了摇签筒,抽出一支:云。

众人立即陷入沉思,再也顾不上说话。

凌云紧张地看我,我皱眉,他就微笑;我微笑,他就皱眉。

最后我实在无法集中思考,被他逗笑了出声。

哪知就这么一分神,那香已接近终点,

凌云见了,快速看了看欧阳他们,也笑了。

我隐约知道又上了当,忙敛了心神,想着浮云的特点,想着如何把它制成一首诗谜。

似乎是一眨眼,欧阳的声音已经响起:“时间到。”

我不及复看,写的东西就被人飞速抽走,递给了欧阳;

他们犹在浏览彼此的,看样子在比较选谁的好;可看神情似乎都犹豫着不肯把自己写的拿出来;

最后,他们把袁嘉楠写的抢过去,送给了欧阳。

欧阳自我们书写的纸上收回目光,摇头笑道:“暂不谈诗,就书法而言,我们已先输一局。”

众人要看,欧阳拒绝了:“等袁嘉柏猜了后,我们把它张挂出来,你们自会看到。”

凌云笑道:“没关系,赌的是猜谜,并非书法。我就不相信他刚才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

我微笑不语,心里却暗自紧张。

袁嘉柏已被欧阳领进来,解了耳塞,未除眼罩。

堂中除了黄元的鼾声,一丝杂声也无。大家目光齐集欧阳手上,静听他读谜面。

欧阳清了清喉咙,读出第一个:

“当此心如洗,翩然意若鸿。不羁相与去,天地渺其中。”

一番细品之后,他们首先看向我,我微笑;他们又看袁嘉楠,袁嘉楠脸微红,朝他们点了点头;

这下,严恺眉皱了皱;凌云他们也相顾无语,笑容难再。

蒙着眼睛的袁嘉柏自然看不到这一切,他站在当中,自语般沉思:“当此心如洗……翩然如鸿……不羁相与去……不羁……天地渺其中……”

众人神情紧张地等他的答案。

袁嘉柏报出他所猜的谜底:“猜出来了,是风!好风如水可清人心;风意态不定直如飘鸿;风无定所、亦无从拘束,真可谓不羁;人随其去可谓飘然高举,俯瞰天地自然会觉其渺小。没错,谜底肯定是风。”

凌云张口想说什么,被一人飞捂了嘴巴。

黄元。

众人看着无声挣扎的瘦竹竿般的凌云,又看着突然醒来、无声飞跃至场中的黄元,既失望好笑、同时又十分惊讶,神情总之说不出的好玩。

黄元朝我得意地无声大笑,哪有半分酒醉模样?

看来我们都被这好事之徒给骗了。

我一笑摇头,同时也大松一口气。

这下酒可以不喝了;输赢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不是么?

凌云显然误会了,他飞瞪我两眼,意思清晰可见:别得意,说不定你写的他也猜不出!

欧阳似乎克制了又克制,才总算没有笑出声。

袁嘉柏侧侧耳朵,问道:“怎么?有问题?”

“没有。”欧阳咳了咳。

众人重摄心神,静听。

欧阳笑看我一眼。

这人竟知道我在暗自紧张。

我不自在地笑笑,却又遇上严恺了然的目光。

袁嘉柏催问:“另一首呢?没写出来么?”

欧阳说:“听好了,这是另一首:一壑如烟起,瞻望轻似风。皆言君自在,底事卷难终?”

众人未及反应,袁嘉柏惊“咦”出声:“瞻望轻似风?谜面有‘风’字?是这首犯了面谜还是刚才那首的诗谜制错了……?”

一堂默然;

严恺与袁嘉楠对看一眼,袁嘉楠的脸又红了红。

欧阳催袁嘉柏继续。

袁嘉柏沉吟有声:“起于一壑,其轻如烟如梦;看似自在,却舒卷难以终了……这首射的是:云。”

末了,回味般赞了声“好诗”。

“确实,”严恺看着我,眼底满是深思:“这首明着写的是云,细品,只觉得兴寓寄托另有深义。”

欧阳赞同:“不错。想想人心,明知人生百年,浮名富贵终究成空,明知应求个心的自在,偏偏却难以控制对名利的追逐,熙来攘往,忙碌难休。”

欧阳微笑着宣布结果:“第一局,简非赢了;有人反对么?”

堂中人看看我,笑摇头。

黄元满斟了酒仰头而尽,哈哈直乐:“一杯喝起来虽不过瘾,但够痛快!”

“没关系,还有四局呢!”凌云飞快倒满三大杯酒,招呼众人:“喝吧。”

第二局开始。

谜底:石。

香燃起,转瞬又尽。

“这次我来。”严恺他没看众人的,径直把自己写的递给了欧阳。

我的被袁嘉楠取走,他看一眼又细看,赞道:“拙朴挺劲,好字!”

说着,递给欧阳。

欧阳笑道:“又换了字体。运笔古拙朴健,沉着浑厚犹如石刻。确实好字,配着内容看,极有风味。”

众人聚过去看,严恺微笑着注视我:“你真令人惊奇。”

袁嘉柏仍被欧阳带进来,当堂而立,开猜。

这次,欧阳先读的是我所写:抱朴浑沌里,温润意如何?其心金玉质,中有流水歌。

众人静听袁嘉柏的话:“看似浑沌,却朴拙温润,金玉其质,流水其里。好诗。射的是:石。”

说着又笑补一句:“水中石。”

黄元大力笑拍我的肩。

众人笑看我们,神情却开始紧张,堂中极安静,因为下面就是严恺的了。

严恺英俊的脸上,一片沉静。

好风度。

我暗赞。

欧阳公布严恺写的:棱磳生绝壁,峥嵘对风霜。怀抱亘古碧,终老在苍茫。

黄元在我耳边低声说:“他写得也不错啊。”

我微笑点头,心底却更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