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因过于率直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因此我语气颇为低沉遗憾:“想不到简非我最后竟要凭着这副模样,来获取别人的相信。”
满座其静,如同旷野。
园中小黄鸟的鸣啭传来,其声如篁,在此时的画梁深厅中听来,特别空明轻灵。
他们看着我又齐齐发起呆来。
忽有人轻声安慰我:“你……简……咳,座师大人,您别伤怀,都是我们……是学生们不好……”
语声讷讷,越说越轻,最后竟没了声音。说话之人,看去率直明朗,此刻他满脸赤红,眼露不解,似乎不明白自己何以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却无人笑他,相反,他们居然很赞同似的,有人语声急切:“简……座师大人您放心,学生们担保从此无人再敢欺负你。你……您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以找我……找我们……”
“对!任他是谁,要是敢欺负您,我们决不会答应!”
“从今天起,学生们定会不遗余力,把那些不利于你的流言一一扑灭……”
“一想到我们曾跟着传闻诽谤过座师大人您,学生们就愧疚不已……”
“您别难过……从此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这下轮到我发愣。
这什么状况?
听他们说的话,分明是没有听懂我的真正用意。还有,他们当我几岁?这态度真的当我是座师么?
要是林岳在场,是会指责我没有为师之尊严,还是会苛斥这群书生出言无状?
无奈,我看看阿朗。
哪知他一副又好笑又好气的样子,遇见我的视线,他朝我暗翻一白眼,意思再明显不过:玩吧玩吧,你怎么就长不大呢?唉——
十分痛心疾首。
——恶小孩。
我现在可是你的座师大人。
恶小孩却看着我背后,薄唇微抿,眼神沉冷。
?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只见这礼部郎官一副端敬庄重模样,可脸部肌肉绷得过紧,仿佛正集中全力,按压那不注意就会漏出来的笑意。
许是没有料到我转过来看他,所以他呛了,咳得满脸通红。
算了,依靠他来让众人安静,还不如我自己来。
我端出礼部尚书的威仪,沉声道:“诸位——”
我的声音被淹没在贡士们沸腾的热情里。
你看看,众人群情激动,眼里全是热切、仰慕、忠诚……可就是他们,昨天还在指责简氏小儿不学无术,如今却一副随时准备着为我赴汤蹈火模样……
我在心底一笑摇头。
这一切是因为年轻么?因为年轻,所以热情,理想化的心里,只看到黑与白?只有鲜明的爱憎与是非?
是眼前的他们可爱,还是当他们雪白的衣衫染上岁月的风尘,明亮的双眼不再清澈,挺拔的精神如影子般卑微地匍匐于地……然后,终于学会了厚黑、虞诈、围着你说尽天下最好听的话时,你觉得欣慰?
我端坐在椅中,静静地看着他们,有些出神。
“我说诸兄,咱们沉稳些好不好?”厅里突然响起清亮的声音,我望过去,不禁微笑。
王德和。
他们怔了怔,忙不好意思地相视笑笑,终于重新仪态恭敬、安静了下来。
袁嘉柏走上前,直承过错,他朗声道:“尚书大人在上,袁嘉柏赔礼了。是袁某愚鲁轻狂,错把偏狭当正直。思及大人渊容雅量,一再好意提醒,袁某置若罔闻一再出言冲撞,真汗颜无地。此次回去,袁某定会谨记大人教谕,闭门读书三年。他日有幸,如能高中,定会在天下士子面前向大人负荆请罪。”说着,转身对沈都统说:“烦请大人把袁某送交刑部,袁某甘愿受罚。”
最后不等我说话,朝我一揖到底,跟着沈都统去了。
袁嘉楠目送二人出厅,直到看不见方收回目光,他看着我刚要开口,被身旁严恺轻轻一拉,不再说话。可眼中恳切之色明显。
我微转了头不去看他。
李存中那儿,我自然会去找他,请他从轻发落,毕竟此事可大可小。不过,这个忙我只想暗中帮,让有心人知道了,只怕反而对袁嘉柏不利。
严恺似乎察觉到了,转过去与袁嘉楠说了句什么,袁嘉楠神情一亮,又仿佛求证似的看了看我。
我微笑而起,邀他们去园中:“刚才碍于礼仪,受了你们一拜。从现在起,还望诸位别太拘束。如今春光澄和,风物闲美,我在园中备了些茶点,请吧——”
王德和笑道:“既然座师大人发话要大家别太拘束,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说着,他笑对我,一双眼温润明亮,“自上次兰轩斗茶之后,我时时想着你。今天终于有机会可以再次领略你沏茶的手段,我倒起了酒兴。我王德和自认酒技第一、茶技第二,书画第三、文赋第四。要是知道简尚书是你,我肯定会把自酿的酒带来请你尝尝。昨天他们从止善楼中回来说简尚书冷极傲极威严极,往那儿一站,一个眼神就迫得人头不敢抬、气不敢出。”
我笑了起来。阿玉有他说的那般可怕么?
王德和他们突然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停了脚步。
半晌,王德和微微一笑:“当初听众口相传简状元如何姿容绝世时,我心中实有些不以为然。如今方知,闻名不如见面。今天我认出你的声音时,心里真欢喜莫名。只有这般容貌,才配得上你的人品文品眼界胸襟。不过,那日兰轩斗茶,你五官看去极普通,但举手投足从容温雅,言笑之间移人心魄,后来你中途离开,大家心头怅怅,半天才回过神来,却再也提不起斗茶兴致。大家纷纷打探这少年是谁,都道如斯人品,世间仅见。”
我身旁一位气质清隽的书生眼神遥远唇边一丝笑,他说:“当时我们坐观他品茶论茶、沏茶分茶,只觉胸次渐开、尘烦尽涤,如沐松风如当山溪,一片空明清朗;后来他离开了,心头烟霞跟着散去,才发觉自己仍身处茶馆之中,人声杂沓喧闹不堪。”
呵呵,有这么夸张的吗?
有人涨红了脸色,怕我不相信似地说:“座师大人,学生们说的全是真话。前些天试卷公榜,我们大家细味座师大人评语,但觉探幽发微,慧见超俗,兼之思理明晰文字冼练,极富启悟益识之功。而那书法,竟各体兼备各体兼长,直看得大家神摇意夺,以至有人说这些书法绝不可能出自一人之手,甚至传出了座师大人背后另有捉刀人之说。”
袁嘉楠脸色羞惭,苦笑道:“昨日止善楼中,学生们亲眼见到了座师大人的文采与书法,大家真是输得心服口服。一想到我们竟据传言而妄加指责、讥谤座师,真汗颜无地。昨日座师大人坦承身份,欧阳翰林他们不少人相信了,何况考清司王侍郎也在一旁证实,就在我们将信将疑的时候,上次自称是简尚书的人过来了。他清尊端肃威严难测,人不敢逼视……那人是谁?座师大人现在能否告诉我们?”
“对啊,这人是谁?他当时就那么看了我一眼,我的腿居然晃了晃,差点儿没跪拜下去……”
贡士们轻笑声起,但有此体认者似乎极多,因为他们纷纷述说当时感受,最后得出一致结论:幸好座师不是他。
闲话之后,贡士们渐渐放松,有人笑着追问阿玉是谁。
咳,明天殿试时,你们会知道的。我突然很想看看他们见到阿玉时的模样,哈,那一定极之有趣。
我大约是笑出了声,身侧阿朗推了推我手臂,顺带着白了我一眼。
严恺一脸深思,眼中若有所悟,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最终却选择了沉默。
我想到他看到明于远的表情,突然有些替他难过。他的情意注定是要成空的吧?几乎是瞬间,我突然明白了阿玉的感觉。他也一定像我一样不肯退让吧?他……我抑下心中不安的情绪,决定暂时不想。
我环顾四周,突然发现瘦猴林东亭没来。
有人回说:“林东亭?他本来与我们一同来的,半途被刑……”
那礼部郎官咳了一声,说道:“尚书大要备下了茶点,各位贡士这边请——”
贡士们兴致大涨,有人兴奋地说:“太好了!不知学生能否有幸请座师大人沏茶……”
阿朗上前一步冷着脸对众人说:“我想有几句话要对……座师说,你们自己先去煮水。”说罢,看了看礼部郎官,于是,诸人全跟着郎官去了。
竹径旁,我刚想问知不知道林东亭,他已沉声说道:
“以后离他们远些。一个个目光灼灼,全不是好东西。王德和、严恺,这二人你以后不许与他们单独接触,听到没有?还有,面具能戴就戴上吧。那次简府客厅中见你脖子下一段肌肤,我就知道毁容之说肯定有假。原以为这五年你再好看,也不会比十六岁那年好看多少了,谁知你竟长成了这样……难怪皇上、简相他们允你易容,你这模样往堂上一站,满朝文武是看你还是看皇上?怎么?我说错了?!你看看刚才,那些人的目光恨不能粘在你身上!在我面前,不许以座师自居,记得么?座师又如何?我照样会……你笑什么?!以后不准再用这种看小孩的目光看我,听到没?”
春风园中,那些向我们这边看的贡士,全被阿朗冰冷的眼光盯得转回头去。
我笑了起来,哪知他下巴微抬,眼神挑衅,一副“你要敢说我,我就……”
我心底打个突,愣住了。
难不成这小孩……他……
阿朗绷得紧紧的脸迅速柔和,转眼他受了委屈般,上前一把紧紧抱住我,头还在我肩边蹭了蹭:“老师——你怎么了?生阿朗的气了?还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要你还像五年前一样,天天都在我身边,不行么?”
他的声音温温软软的,充满担心与盼望。
我松口气,他原来还是小孩心性,倒是我多心了。
“阿朗,许多人在看你呢,快放开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般,也不怕别人笑。”我拍拍他的背,他似打个寒颤,手上加力,不肯抬头:“不!除非你答应陪着我。”
“好好好,陪你。”
阿朗终于松手抬头,满眼笑意,小小计谋得逞样。
我不由打趣他平时装老成,一到关键时刻就原形毕露。
他白我一眼,看着巢云亭那边煎水沏茶的贡士们,问道:“听说宁王经常从山中采来泉水送你?以后别麻烦他了。我在南山书院曾跟谢清玄学茶道,遍尝天下名茶名泉,对茶性水性约略了解些。你喝茶的水从此由我来。”
要不是园中有人不时向这边张望,我真想敲敲这霸道的小孩。
“怎么?你不相信?”阿朗沉声道,“拜师宴散了,我沏茶给你品品。待会儿我们过去,你要像刚才步进前厅时那样清冷而有威仪,别与他们太亲近,他们……哼!”
天气暄和,满园花光闲淡,面对身边气质颇近阿玉的阿朗,我忽然有些惆怅。
我注视着四围的高墙之上的天空,缓声说道:“春闱事了,明天我会递上辞呈,我想到处走走看看。”
“什么?!你要离开京城?!……与明于远一起?!”
看着沉了脸色的阿朗,我安慰他:“阿朗,我会时时记住你……”
阿朗打断我:“简非,几年下来,你还没了解皇上么?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宫中两年前……”
……?!
我屏住呼吸等待他下面的话。
阿朗停了下来,他看了看我,突然微笑道:“你其实并不舍得离开简相、离开我们,对不对?你是担心皇上终有一天会……嗯,礼部郎中过来了,是来找你的吧。”他本欲离开,又突然极低地说了句,“简非,我已经长大了。你放心,你不愿意做的事,我定会帮你……我……”
他猛地打住,看了看我,猝然转身,大步而去。
我犹自怔忡,想着阿朗话中意思,礼部郎官已走了过来,他怕别人听到似的,轻声说:“大人,刑部李大人与御史林大人在前厅。”
哦?
这个时候来,有什么事?联想早些时候,明于远与简宁说有事要去朝中,是不是与我有关?我边走边想,来到前厅时,李存中正与林岳说着话。许是听到脚步声,他二人齐齐转过来。李存中“咦”的一声,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垂下眼睑,低头品茶。
林岳端坐不动,漆黑黑一双杏仁眼盯看我半天,手捏茶盏,指节渐白。
我笑着一揖上前:“人们常说,你别如何如何,总有一天叫你现了原形。二位,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简非的原形。”
林岳沉默,李存中慢慢放下茶盏,抬头微笑道:“来之前,朝臣中有人声称自己位列朝班三四载,竟没见过你一次。并把它作为你的罪责之一,理由是:藐视国家律法不守人臣礼。我突然很想知道那几个见到你后会说些什么了。”
他说着站起来,细细打量我一番,最后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还好还好,我喜欢的是女子。”
我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林岳突然说:“我不喜欢女子。”
我一口气没上来,咳了个头昏眼花。
林岳走过来拍我的背,他的声音平板无波:“一会儿到朝堂,不能这么慌里慌张的。记住了?”
我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笑道:“我看见御史大人就不由自主地害怕。你那帐上,还记着我七百多板子……”
林岳平板无波接一句:“嗯,你与宁王再把我灌醉一次,我或许就能忘记了也未可知。”
我又呛了。
厅中有人憋不住,“